没多大一会儿又觉得被窝里憋气, 头从被窝伸出来长吐一口气, 忽然听到门口有动静,侧耳细听还是有声音, 他下床打开门就看他姐站在外面。
小葵推门进去,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的两个番薯, 搁桌子上了就要出门。
“姐”,小槐轻声喊她:“我上午说的话都是胡说的, 没有不想让你在家里住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哪怕以后你嫁人了我也希望你多回来。”
“嗯,我才不往心里去,家里有爹娘在,你就是不希望我回来也白搭。”小葵面向敞了口的门平淡地说。
“你是我亲姐, 我咋会不希望你回来, 你要是还生气就再打我一顿,我以后不再胡说了。”
这时小葵才转过身, 伸手拽住他的腮帮子恶狠狠地说:“你以后再乱说话,我直接折根柳条回来抽你屁股蛋,不抽出血印子不停手。”
“我不说了,也不跟别人学了。”他保证。
“行了, 我回屋了, 待会儿番薯皮记得扔出去, 屋里也开窗散散味儿再睡。”小葵轻手轻脚的出门, 路过爹娘门前听里面没声音,想是睡得沉,踮脚快速推开自己的房门,杠上房门安心睡觉。
等右边的房门打开又关上,听院子里有狗过来把院子里的番薯皮捡吃了,两边都安静下来了,中间这间屋里才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次小槐可是能长记性了,得老实一段时间了。”许妍侧躺着对里面睡的人说。
“还是要舍得教训才行,今晚吃饭我看他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就舒坦,也不像之前我们说一句他就犟一句了,以前他野习惯了我也看习惯了,还好你发现的早。”屠大牛双手交叉枕在头底下,心想他小时候要是有娘在,也不会糊里糊涂的混那么些年。
“三个娃还是小鱼最省心,聪明懂事,知道啥事该做啥不该做,念书也没让人催过,一年四季刮风下雪都定时定点的去私塾。”屠大牛感概,心想还是念书多的人心里最有数。
年后,开春。
黄家私塾的书房里,黄岷翻看着屠青榆的文章,年前下雪了他就不让他再来私塾,给他点明了要看的书,让他写出五篇关于赋税、劳役、水利、种植收成和官职改革的看法。
他皱眉问:“我给你说的那几本书你都看完了?”
“看完了,过年没事做,我没事做就都翻看了两三遍。”
难怪,黄岷心想,但又觉得奇怪,书看得越多应该是更有自己的看法和感受,而这五篇策论多是叙述即有的情况和前人的观点。
“那几本书你都看得懂?”黄岷问。
“官职改革有些不明白,赋税、种植、水利和劳役在平常也多有听到,书都看得懂。”小鱼看夫子紧皱的眉头,心里七上八下的,在此之前他还还对自己的策论挺满意的,不知道哪儿有问题。
“给,这是董戚他们的文章你翻着看看,他们和你相比,对赋税什么的理解的没你理解的透彻,但他们的策论整体看来比你的好。策论的目的是向考官展示你对某件事的看法,然后用前人的话和既定的事实来证明你的看法不是胡编乱造,而你写的策论全是书中别人的观点,没一点你的看法,你这更像是把一本书给概括出来了,就是别人要花三天看完的一本书,你的文章就起了个缩短时间的作用。”
黄岷认为屠青榆年前没听清他的话给搞错了,也没多说什么,把文章递给他,说:“你回去再重新写,写完了再拿来给我看。”
小鱼接过文章塞进书箱里走出门,脑子里想的是董戚他们的策论,在他看来以自己跟他们的水平,谈论赋税之类的像是小儿过家家,全是假想。他回家又翻看一遍书,窝在家里半个月重新写了五篇策论,再次去了私塾。
“我问你,书中有人认为以钱代人服劳役过于不公,因为有人会在服役的过程中丧生,也有人说以钱代人服役正常,像商户人家要是去服役了铺子就没人开了,而冬闲春闲的时候乡下男人都窝在村里闲磕牙,还不如代人服役赚银子,反正他们已经忙累习惯了,你是怎么看?”黄岷靠在椅背上问。
小鱼皱眉思考,每逢征劳役,他爹都是拿银子打发的,他也听人谈过挖堰修城墙的时候会死人,村里的男人每次服役回来都又黑又瘦,那时候他庆幸他爹不用去,这就是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他问夫子。
“那你就是偏向赞成以钱代人服役”,黄夫子给他总结,引导道:“你赞成就要说你赞成的理由,举例说以钱代人服役的好处,再用前人的话来证实你说的有理有据,这就是策论,你回去好好想想,再重新写了拿来给我看。”
“哎,等等,你把你过年的时候写的也给我,把你写的都忘了再重新写,好好想,策论里一定要有你的观点,代表的是你的意思,你念书是为了明理,而不是照着书里的说法做事。”黄岷细细嘱咐,把前前后后他写的文章都给压在砚台底下。
小鱼走后黄岷的小儿子进来,坐在椅子上闲聊:“我看青榆苦着脸出门,咋了?你训他了?你不是最看好他嘛?”
黄岷叹口气,把桌上的策论递给小儿子,说:“这孩子念书的态度是我见过的孩子中最好的,舍得下苦劲,有耐心也有韧性,家里条件也好,年龄也正正好,平时没得烦心事,比我年轻的时候读书更能沉下心,所以童生试一次就过,名次还是我教过的孩子中最好的,谁知道他会在策论这方面不开窍。”
翻看策论的男人粗略的扫过这十篇文章,第二次写的比第一次的还不如,没有条理不说,文章写的也呆板。
“奇怪,我们都是看不进去书或者是理解不了,在写策论的主线上倒是没遇到过这事,你要不给青榆解释写策论的步骤,让他按着既定的步骤来?”
黄岷摇头,读书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院试也不是那么好考的,青榆要是在这方面打通了关窍,院试是十拿九稳,要是不开窍按照固定的步骤来,写的也是入不了眼,文章缺乏灵气,容易走进死胡同。
一个反复写一个耐心指点,屠青榆把这些书都要翻烂了又买了不少书,他的策论才稍稍能入眼,不再是黄岷看了就丢。
在这大半年里屠大牛隔三差五的给大儿子熬骨头汤熬鱼汤,精心准备饭菜,家里吃剩饭剩菜的狗都胖了,小鱼还是一直在掉肉,又赶上在长个子,他真细的像麻杆了,入秋的时候,他去年的衣裳穿身上像是偷穿了他爹的衣裳。
许妍好几次跟大儿子说考不上秀才也没事,整个镇里的童生也就几十个,有些人读书读到胡子花白也没考中童生,他已经比很多人强了,让他别急,身体为重,家里有钱他就是考五六七八次也供的起,但小鱼当时点头应了,晚上还是点着油烛熬夜看书。
“小槐,你每天早上跟晚上拉你哥出去跑跑,不跑出汗不能回来。”许妍在饭桌上当众下命令,给小鱼说:“我买了个大锁回来,以后晚上到了戌时中,你就回屋睡觉,书房我给上锁。”
小鱼摸着头发对他娘笑,说:“我身体没事,每天吃好喝好,就是个子长得太快了才显得瘦。”
“不行,听娘的话,你考不考得上秀才娘都无所谓,你外公以前是出了名的许老秀才我也没得到好处,你弟沾书就打瞌睡我也没打他骂他不争气,你看看你这样子,眼睛下面挂着黑眼圈子,走路也发飘,再熬下去我都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许妍眼酸,捂着眼睛掉眼泪,嗓子里像卡了个番薯块子,噎得她喘不过气。
这是三个孩子第一次见娘掉眼泪,小鱼收了笑,走到他娘身边,抚着他娘的背安慰:“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你头发比我头发还乌黑油亮,别哭了,你再哭我爹该捶我了,我听你的,从今晚开始,我跟小槐出去跑跑,不出汗不进家门,晚上也早早睡觉。”
“早听话不就行了,非得把我也急得吃不好睡不好。”许妍擦干净眼泪,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晚上姐弟三个绕着村子慢慢地跑,小槐凑在他哥面前,叹道:“你可算是正常了,之前你那拼命的劲儿我看着都害怕,下次要是再看不进书你就想想我,有我这个看书就头晕想睡觉的弟弟,你身为我哥,笨点是正常的,别为难你脑子。”
“对对对,我们就是平常人,你还小,秀才要是那么容易考,人人都能当县令了。”小葵附和道。
小鱼拍了小弟一巴掌没敢说话,从村尾跑到村头,还没跑到家他都挪不动腿了,嗓子也干的冒烟,像是在咽沙子似的。
每天吃好喝好又被家里人盯着到点就睡觉,按他娘说的,脸上总算有点肉了。
不知道是不是睡好了,对策论也算摸到边了,虽然黄夫子的脸色还是不好看,但他开始指点策论上的毛病了,给他讲书上的话用在他的策论里合不合适。
腊月,齐甘澜再次来送年礼,他现在来屠家像是来自己家,小槐烦他来找他姐,他一来他姐的眼睛就不在家里人身上了,讽刺他说:“你跟个小偷来踩点样的,对我家比对你爷奶家还熟悉吧。”
“小弟,你也有当小偷的时候,以后你向我取经我毫不吝啬的全教你。”齐甘澜带着点得意地说,翻年再有五个月小葵就满十八了,她要成他齐家的媳妇了,守开云雾见月明的时候要到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
第一百二十章 [VIP]
开春后乍暖还寒, 齐甘澜阿奶病了,家里虽然有下人照顾,但她还是想儿孙, 正好齐甘澜身在县里心在镇上, 他包袱款款的替他爹回老家照顾老人家, 齐老太知道小孙子的心绑在屠家小囡身上,对于他每日扎根在医馆也不说什么, 每日吃吃饭浇浇花有孙子陪着心情也好很多。
齐甘澜每日跟他阿爷去济世堂,在他阿爷没病人的时候使眼色让小葵出来, 两人站在外面的墙角说说话,看小葵的身姿愈渐丰盈, 眉目灵动,每当她那双狭长的眼睛睨着他的时候,齐甘澜怕出丑都不敢直视。
这日两人又偷摸出门,齐甘澜从荷包里剥松子给小葵吃,谈及他大哥新得的二女儿,齐甘澜轻声问:“小葵, 什么时候松口嫁给我?我爹都说了, 这次回去要是不能带个准消息回去,就让我住在镇上陪我爷奶。”
“那正好, 不让你回去就入赘我家,我爹娘肯定不嫌弃你。”
“爹娘不嫌弃,我大舅子小舅子肯定嫌弃,我敢入赘他俩敢拿棒子撵我, 而且你也不给个准确的日子, 你不松口我丈母娘更不会主动往外嫁女儿, 我像是头上架了萝卜的驴子, 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男人低头看齐自己下巴的女人,装可怜道。
小葵小脸绯红,呸了他一声,眼眸含光,故作羞恼:“谁是你丈母娘了,敢当面喊我大弟小弟那个啥,看他们放不放狗咬你。”
思及她娘跟她聊的,把自己留在家里最晚只能留到明年年初,她给出了具体的时间:“我爹在我小时候不止一次说过,我长大后不嫁人他给我交罚银,年底他就该领我去衙门了,婚事定在明年开春吧,我想在家里在过一个团圆年。”
齐甘澜就没见过把去衙门交罚银当喜事的,他从去年开始年底登官衙门都恨不得遇不到人,他爹每到年底更是巴不得离家出走,哥哥嫂嫂都是抱臂看好戏,想到今年过年家里的老头又要指桑骂槐、阴阳怪气他就心燥。
“去衙门交罚银不是光荣事,真到那时整个镇子都知道屠家有个嫁不出去的姑娘了,这个我深有体会,我在县里就因为这个而名声大盛,一谈及齐家医馆,首先想到的就是我这个有才有貌有家世却没媳妇的齐家老幺。”齐甘澜试图争取:“你要是想在家过年,我可以陪你回来的,反正只要爷奶在镇上,我们每年都回来过年,镇上距后山村又不远,年夜饭我们能吃两家的。”
“我回家问问我娘。”
小葵有些犹豫,但齐甘澜知道有戏,满含期待地问:“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不用,我跟我娘之间的聊天,你插不上嘴。”
回去后小葵就把齐甘澜的想法给她娘说了,许妍看了她一会儿,知道姑娘大了留不住了,就应了她年前嫁人的事。
她应的痛快,小葵倒是想反悔,撒娇道:“娘,你是不是早有这个想法,也不挽留我在家再陪你们过个年,都不稀罕我了。”
“你不是说阿澜答应你今年他陪你回来过年嘛,怎么?他骗你的还是到时候你怕做不了家里的主?”许妍含笑问她,小葵在家里受宠,她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却是她爹的眼珠子,可能因为小时候被陈婆子偷走受过惊吓吃过苦,她阿爷阿爹都挺心疼她,要啥给啥,待她不比小鱼小槐差,导致她越大越念家,离不了家里人,村里的姑娘十六七岁就嫁人生子了,小葵为了不离家对婚事一拖再拖。
“他要是不陪我回来我就自己回来,娘,那时候家里不会不欢迎我吧?”
“不会,你的屋子我一直给你留着。”许妍给她吃定心丸。
之后事情就很快,齐甘澜爹娘在稍后几日就赶来村里下聘,看好的日子是在八月十六,刚好是小鱼十四岁生日的后一天,小葵能在家里过完中秋节再出嫁。
给小葵打陪嫁木具的樟木在小葵定亲后屠大牛就把树砍了剥皮晾干,婚期定下后他就把晾干的木头拉到村里的木匠家,床、梳妆台、箱笼、桌子椅子、马桶都要做,他怕有遗漏,毕竟村里嫁姑娘就几箱衣被,好一点的人家私下再给姑娘几两私房钱,没人懂这么些,他让许妍去杭家跑一趟,问杭二嫂要了她的嫁妆单子,按照她的来置办。
“小葵娘,来,我跟你说个事。”屠老汉喊正在洗衣裳的儿媳妇。
“咋了爹,啥事?”许妍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干,问一脸秘密的公爹。
屠老汉从屋里提出来个包袱,递给门口的儿媳妇,说:“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三四百两银子,你帮我跑趟县里,买三块儿玉佩,其中一块要跟其他两块颜色样式有差别,我给小葵添妆。”
“爹,小葵的嫁妆我跟她爹有准备,你攒下的银子你留着,不用给他们买东西。”许妍推拒,每年过年大牛都会给他塞几十两银子,最初他说不要也用不上,许妍跟他说万一孙女孙子来找他讨钱买东西,他总不能拿不出来再问大牛要,老头就收下了,这些年给他的银子他都没用,就是偶尔给几个孩子塞点钱,现在这包袱里应该是剩下的。
“你们给小葵置办的是你们做爹娘应该的,我这些钱虽然也是你们给的,但攒下来就是我自己的,我想咋用就咋用,你们别拦着,这也是我做阿爷的心意,在家里你跟大牛把我的吃穿照顾得好好的,这三四百两搁我手里也是埋在床底下,等我死了也还是你们的,去帮我买吧,我也尽个心。”屠老汉把银子再推给儿媳妇,嘱咐道:“买好看点的,把银子给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