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见收回视线,百无聊赖的打量着脚边细碎的野花,没过多久,被沈知灵牵住的手突然一紧。
“同学你好。”接着是一个格外温润的嗓音,“你就是喻见吧?”
*
喻见被沈知灵叫走,池烈又变成了一个人。
剩下的学生都三三两两、结伴成群,只有神情冷漠的少年独自坐在树下。
没有一点儿被排斥孤立的自觉,他散漫地靠着树干,懒懒看向远方低垂的云脚,偶尔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拨弄腕间的蓝白野花。
直到钱思域气喘吁吁跑过来,大着胆子推了他一把:“烈哥你还在这儿坐着干嘛!快快快!跟我走!”
池烈掀了掀眼皮:“嗯?”
这段时间他和钱思域相处得还可以,偶尔也能说上一两句话,所以没生气,难得给出了回应。
不过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然而这一回,向来很怂的钱思域却直接拽起池烈:“哎呀说不清楚!烈哥你去了就知道了!”
池烈才收了喻见的手链,心情很好,没跟钱思域多计较。
他站起身,跟着对方走了两步,后知后觉发现,这好像是喻见方才跟着沈知灵离开的方向。
池烈皱了皱眉。
还没说话,走在前面的钱思域停下脚步。
“烈哥你看!”钱思域压低声音,愤然道,“那个林宁之想对咱们喻见同学献殷勤!这能忍吗?肯定不能忍!你快上去把那个小白脸弄开,让他知道不是谁都能随便和喻见同学搭话的!”
不远处,树荫下。
周围没有其他人,林宁之正和喻见站在一起。
林宁之脸上笑意柔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或许是很有趣的话题,随即,少女也轻轻笑了起来。
钱思域摩拳擦掌,恨不得身先士卒,替池烈去教训一下林宁之。一回头,果然看见了少年骤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紧接着。
池烈沉默不语、一言不发地转身,竟然直接掉头走了。
钱思域:“?”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正常情况下,池烈明明应该冲上去直接拽开林宁之,警告对方不许再接近喻见。
怎么就直接走了?
钱思域一头雾水。
他小跑着跟过去,忖度着池烈的心思,小声道歉:“对不起啊烈哥,是我搞错了,我之前还以为你……喜欢喻见呢。”
不然又是讲题又是拎书包的,班里谁有这待遇?
钱思域大大咧咧,说得无心。
池烈脚步一顿。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别人这么说。
上一回,池烈还能若无其事、轻描淡写用一句“你想多了”搪塞过去。这一次,他终于不能再敷衍别人,也不能再欺骗自己。
池烈喉头艰难动了动。
曾经,把裴殊关在办公室外时,他还没明白那种抗拒排斥的本能从何而来。直到方才遥遥看见站在树荫下的喻见和林宁之,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被刻意忽略的心意。
没错。
不管怎么掩饰躲藏,他的确在喜欢她。
但问题是。
他怎么配喜欢她?
少女明媚活泼的笑容出现在脑海里,池烈不得不承认,她那样柔软清澈的笑意,看起来和林宁之很是相衬。
其他学生大概也这么觉得,所以才会默契统一的为两人留出说话的空间,不去打扰。
他们一起并肩站着,离所有人都很远,离他更远。
是远到永远都触碰不到的距离。
心口顿时泛上一种针扎般的痛楚。
清晰而分明。
细密尖锐的疼痛间,池烈深吸一口气。
他早该知道,他分明知道。
在那条充斥热风与蝉鸣的小巷,第一眼看到那片雪白的裙角,他就清楚,这样纯粹美好的存在,本就不该出现在他肮脏混乱、一无是处的生命里。
他不配的。
他配不上的。
钱思域站在一旁,屏息静气观察池烈的表情,突然哎呦一声:“烈哥,咱们别站这儿了,下雨了!”
额头莫名一凉,池烈忍着胸膛窒息的抽痛,缓缓抬头。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此刻,乌黑云层从山脊低低压过来。不过片刻,就已经沉沉压到了眼前。
起初只有零星几滴,紧接着,骤然猛烈起来的狂风裹挟雨水,冰凉凶狠的朝山脚砸下。落在面颊上,一阵一阵发疼。
今年的第一场秋雨如期而至。
盛夏终于结束了。
第三十四章
这场秋雨来得突然, 过了一会儿,仍旧没有要停的势头,反而越下越大。
大家纷纷找地方躲雨。
为了不破坏生态景观, 南山脚下没有成熟的服务区, 只有从前遗留下来的一些废弃民居和护林员的小木屋。不过有总比没有强,老师们凑在一起商量过后,分别带着自己班学生前去避雨。
李文章领着七班同学, 去了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民居。
“往里站站!都看着点儿, 小心别被虫子老鼠什么的咬了!”
喻见和沈知灵站在屋檐下。
雨水砸在地上, 冰冷刺骨, 扑面而来一阵一阵的寒气。
沈知灵小声嘀咕:“这是什么鬼天气, 天气预报没说今天要下雨啊!”
喻见安慰她:“那应该不会下很久, 没准过一会儿就停了。”
话音刚落, 灰黑色的天空里骤然炸开一道惊雷, 轰隆一声, 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民居似乎都跟着一起轻轻颤抖。
这下连喻见都有点儿气馁:“雨真的好大。”
平城市区每年也会下几次暴雨,不过市区不比山间,即使风大雨大, 躲在屋里, 并不会有太鲜明的感受。
然而此刻南山脚下, 山风凛冽、暴雨倾盆。乌黑云翳沉沉压着, 天色黯淡昏沉。光线稀疏,几乎看不清几米开外的人。
喻见还是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 才敢确认, 屋檐另一端,那个几乎要站到雨幕下的瘦高身影是池烈。
他怎么往那么远的地方站?
明明周围没有其他人,这么淋雨吹风的, 回去肯定会生病。
喻见松开沈知灵的手。
她从屋檐下避雨的同学间走过,对半路碰到的钱思域笑了笑,然后走向池烈。
“你在干嘛呀?”
风声雨声里,少女声音被吹得断断续续,“快站到里面来,这边还有位置呢。”
池烈闭了下眼。
手腕上还缠着蓝白相间的野花,他沉默着,没回头,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十几秒后,手臂被摇了摇:“走啊。”
和以往一样轻轻柔柔的动作,和从前一般明快活泼的语气。
少年捏紧了手,指尖狠狠掐在掌心,才克制住想要跟着少女一同离开的冲动。
喻见的手才搭上池烈的胳膊,下一瞬,就被冷漠无情地甩开。
他甚至没有看她,只是用力挥动了一下手臂,毫无耐心、极不耐烦的。
仿佛在对待一个完全不认识,甚至有些厌恶的陌生人。
喻见一愣:“池烈?”
这是怎么了。
短短十几分钟没见,他怎么突然生气了?
喻见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一直站在雨幕边缘的池烈转身,他面无表情,没有多看她一眼,径直朝屋檐下的空地走去。
步伐快而急。
像是在躲避什么。
喻见莫名其妙。
她走回来,看向一旁战战兢兢的钱思域:“谁又惹他了?”
刚才编手链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钱思域讪笑一声:“我也不知道啊。”
没敢说这好像是他的锅。
喻见也没指望钱思域真能说出什么来,她皱着眉,看着不远处池烈的身影。
躲开她后,他又成了从前那幅模样。
离所有人都很远,孤零零的。
轰隆一声,又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
喻见心里不由一颤,莫名有种怪异的感觉,她抬头看了眼屋顶:“这房子应该没事儿吧?”
这么大的风雨,别被吹垮了。
“肯定没事。”钱思域说起这个,倒是信心满满,“多少年都在这儿了,垮不了。”
喻见点点头。
她又看了池烈一眼,想了想,最终没有走过去。
还是等回到市里之后,再去问问他吧。
喻见正这么想着,第三个惊雷狠狠打下来。震耳欲聋,比前两次还要巨大,地面甚至都在隐约颤抖。
“咔嚓。”
滚滚雷声里,她听见一声不太分明、极容易被忽略的响动。
喻见的心一磕:“小心!”
喊出声的同时,一个身影从屋檐下飞快越过。
她骤然落入一个怀抱里,并不柔软,结实的,透着常年风吹雨打后的硬朗。
池烈把喻见放在空地上。
他回头,看见钱思域和两三个同学还傻呆呆地站在已经裂开的屋檐下,顿时一个皱眉:“躲开!”
*
最终,这次秋游以教委紧急插手,指挥警力和救护车把学生接送回校而结束。
好在尽管受了惊吓,倒没几个人受伤。情况也并不严重,大多是惊慌失措后摔倒崴了脚,或者一些微小的擦伤。
其中最严重的,大概就是池烈在推开钱思域他们时,不慎被坍塌下来的碎片砸在肩膀上。
伤不算很重。
但还是被护士姐姐牢牢打上石膏固定,又在手臂上吊了绷带。
医院里,钱思域心有余悸:“太可怕了!那房子居然真敢塌!”
要不是有池烈,他和那几个倒霉鬼现在估计还在那堆瓦砾底下埋着。
喻见没心思听钱思域念叨这个:“池烈在哪儿?”
普通学生由大巴车接回学校,受伤的同学则被救护车直接拉来了医院。
所以两个人没有一起走。
“这边这边!”钱思域脸上被划了一下,也跟着来了医院,“老李和烈哥一直在一块儿呢,没事的。”
钱思域领着喻见往急诊室走。
刚进去,和李文章撞了个对脸。
李文章看看喻见,再看看钱思域,最后勾着头,往他俩身后瞧了一眼,表情骤然惊悚起来:“池烈人呢?没和你们在一块儿?!”
*
池烈和负责他的护士打过招呼,独自走出医院。
市里还没有下雨,只是天色稍暗,云层翻涌滚动,阴沉沉的。
池烈坐上公交,转了三趟车,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回到那个种着洋槐的小院。
右肩受了伤,手臂缠着绷带,不太好用力气。
他掏出钥匙,用左手开门,一连试了好几回,才勉强把钥匙插进锁孔。
小院里没有其他人,安安静静。
偶尔有风吹过,洋槐和葡萄藤窸窣作响。
池烈进屋,没在堂屋里多停留,径直走向平时睡觉的房间,然后狠狠把自己砸在床上。
和福利院那张温暖柔软的床不一样,即使已经离开岑家,他睡得也没有比以前好多少,只在钢丝床上铺了薄薄一层毯子,不然实在硌得睡不着。
动作太狠,肩膀隐隐作痛。
池烈没有理会。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许久之后,抬起完好的左手,轻轻摸了下被绷带裹住的右臂。
隔着厚厚一层绷带,仿佛还能感受到少女指尖搭上来时的触感。
温柔细腻。
从此之后,和他毫无瓜葛、再无干系。
池烈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片刻后,又低低笑出了声。
何必呢。
本就从来没有属于过他,现在失去了,也是理所当然。
他没有资格难过,更没有理由伤心。
像他这样的人,离她远一点才是好的。
池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直到屋外的风声逐渐凛冽,才缓缓从床上爬起来。
待会儿肯定要下雨,风大雨大,屋子又深,不关窗的话,晚上肯定会冷得睡不着觉。
池烈起身,走到窗前。
他伸出手,正要关上窗户,目光一抬,就看见了坐在墙头上,犹犹豫豫准备往下跳的少女。
*
李文章找不到池烈,吓得脸都白了,从护士姐姐那里得知少年已经先行离开,立刻要打车去找池烈。
最后被喻见和钱思域一起劝住。
然后喻见就自己悄悄来了。
毕竟池烈现在受了伤,按他那个有病硬抗的坏脾气,自己折腾不知道要折腾出多少其他麻烦,让人完全没法放心。
而且……
喻见也想问一问,他今天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拐进小巷,来到洋槐伸出一角的小院。
喻见敲了好一会儿门,始终没听见任何动静。担心池烈有可能出事,她四下看了看,捡了几块砖摞在一起,小心翼翼攀上青砖墙。
好在这条巷子的墙修得不算很高,倘若是福利院那种加高加厚的围墙,喻见绝对爬不上去。
她刚攀上墙头,还没来得及往下跳。
吱呀一声,纱窗被推开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池烈垂眸,掩去眼中那点情绪,冷漠道:“出去。”
不要再来找他,不要再来和他讲话,不要再给他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希望了。
就当这个夏天发生的一切是场不真实的美梦,梦醒了,他和她自此没有任何关系。
这样就很好。
这样就是最好的。
池烈冷冷说完,伸手想要合上纱窗。
他强迫自己,努力从那个坐在墙头的纤细身影上移开视线,下一瞬,听见少女略显惊慌的声音。
“池烈。”喻见腿都是软的,“我好像……下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