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兄,大兄也来!”
男童大笑着招手,中年男子也不厚此薄彼,空出一只手去捞大儿子,小少年连忙后退一步:“爹爹!我长大了!!”
“这样啊?”
中年男子摸摸胡须:“是了,我儿已随为父上得战场,可见是长大了。
男童不干了,挣扎着下地,冲出去扛着他的长刀拉着他的小马回来:“爹,爹!你看看我!!”
他也长大了,他也可以上战场了!
男童翻身上马,一柄量身打造的长刀竟生生舞几分气势,来回纵横,收放自如,竟是把他出征前所教刀法都练熟了。
功底扎实,虎虎生风。
中年男子又惊又喜,忍不住赞道:“徵儿天赋比之诩儿还要更胜几分!”
小少年非但不恼,反喜悦笑:“那好极!将来弟弟从武,我从文好了。”
文治武功,缺一不可,兄弟同心,何愁天下不平,何愁魏朝不兴?
男童勒马收刀,眉飞色舞:“我将来要给爹爹和大兄当大将军!!”
“好,大将军!”
父子三人扬眉畅笑,你来我往武动中庭,长廊下,一老妇和美妇相携,含笑看着庭下的满头热汗的父子三人。
正一家和乐,忽又有一声叫好在宫门响起,转头一看,却是一个一身青甲同样魁梧骁健的将军装束中年男子,浓眉大眼,声音爽朗,正击掌赞笑。
这人正是赵氏西州家主,新帝族兄,齐州起义并肩作战至今,不是同胞更胜同胞的族兄弟,关系比旁的人亲厚不止半分,便是皇太子兄弟也称其一声叔叔。
皇帝见他畅快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元泰来了?”
欢笑融融,赵元泰接过长刀,笑道:“且让叔叔给咱们大将军比划几下如何?”
他摸摸男童脑门,毫不吝啬,当下就演了一套看家刀法。
皇帝敲了敲小儿子,笑骂:“便宜你了,你可要看仔细了。”
男童目不转睛,不服气:“我看一次就会了!”
“是吗?哈哈哈哈哈……”
……
两个男人浑厚笑声犹在耳边,然变化来得是如此的猝不及防!
近卫甲胄染血,狂奔而入扑跪在地,“陛下,陛下伤重……驾崩了!”
嚎啕大哭,快乐和美顷刻间粉身碎骨!!
那个昔日称之为叔父,极疼爱兄弟二人的膘健男子登上高台,高居在本应是他皇父传给他兄长的宝座之上。
并且迎娶了他的母后柴皇后。
年老的妇人抹干净老泪,将年幼的兄弟都拢进怀中:“别怕,你们还有祖母!”
揽着他们的枯瘦手背,一道道深得似刻骨的皱纹。
年仅十二岁的兄长紧紧握住他的手:“莫慌,你还小,有哥哥在。”
哥哥会保护你!
他竭尽了所能,用单薄的脊梁为幼弟撑起一片天,白玉般的手变得伤痕累累,掌心尽是厚厚的枪茧。
去世的时候,他才十九岁!
……
黑色的膘马,蹚过滂沱的雨水,马蹄溅飞黄浊的泥泞,带伤的近卫悲鸣着,带来了皇太子所谓的战死噩耗!
箭矢嗡鸣,漫天箭雨兜头激射而下。
护卫首领奋身一扑,箭矢贯穿心脏,他睁大眼睛,滚烫的鲜血溅在赵徵刚刚接到手里的铜牌上。
兄长遗物,铜牌一片赤色的红。
泪珠大颗大颗滚下。
……
昏暗的烛光,窄小的床榻上,赵徵大汗淋漓浑身战栗,他牙关“咯咯”作响。
纪棠被惊醒了,“喂,喂!”
她马上发现了上面动静,赵徵牙关紧咬整个人绷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铺盖湿透老旧窄小的竹床被压得吱呀乱响,她赶紧拍他的脸:“喂赵徵,快醒醒!”
她连续喊了十几声,终于喊醒了他。
“啊啊啊啊啊!!!”
他一撑坐起,嘶声厉喊:“我要杀了你!!!”
浑身战栗,双目赤红,面容扭曲仿要噬人一般,疯狂恨意几要透体而出。
对焦片刻,赵徵才自噩梦醒过来,他粗喘着,脱力栽倒侧靠在陈旧的墙壁上。
秋夜风冷,自简陋房门的罅隙中灌了进来,灯火噗噗闪烁,坐了许久,赵徵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纪棠这才小心翼翼问了句:“你,还好吗?”
他眼珠动了动,视线落在这个黑兮兮的陌生少年身上。
赵徵刚醒,狭长眼眸泛着红,彻骨恨意和戾气尤未收敛,他没说话,纪棠也不知说什么,干巴巴问了句,她跳了起来:“我去找老大夫。”
把铺盖一卷,推开木门赶紧去找老大夫了。
很快院里响起老大夫骂骂咧咧的声音,赵徵慢慢扫一眼屋内,这是一个陌生的茅草房,烛光昏暗,病榻竹床,窄小的室内空荡荡家具全无,枕畔堆着十几个大小药瓶。
他认得,这是纪棠在黑衣人身上搜出来并背了一路的。
很快房门一开,进来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大夫,他扫了一眼大敞的门外,窄小的农家院落,放置药匾的晾晒架子堆在院子一角,院墙外就是黑黢黢的山麓。
老大夫检查过后,十分惊讶,这人居然熬过来了?
熬了差不多两天两夜,还真熬过来了!
吃惊过后,他给赵徵换了药,又吩咐纪棠去收了衣裳回来给他换上。
“仔细将养的,不受凉,伤口不恶化,应能痊愈。”
老大夫收拾药箱,对精赤上身的赵徵说道。
这少年这身伤这气度还有难以遮掩的沉沉懑戾,坐卧身姿还有行过伍的痕迹,明显是个不简单且危险的人物,但老大夫这把年纪也不怎么怕了,起身出去前,他道:“有这么个兄弟,也是你运气。”
为了避免麻烦,纪棠自称兄弟两个,故老大夫有此言。
赵徵靠在床头,视线穿过窗牖,落在院子里正举着叉桠收衣服的人身上。
这个黑兮兮不知往脸上糊了些什么陌生少年。
力气不小,会包扎会处理刀剑伤口,攀山越岭很熟练,但看她一双手,哪怕也糊了东西,但明显看出纤嫩无茧,显示主人良好的出身。
这少年处处都是矛盾,对方说是因为祖母恩德救了他,但事实上血亲死绝正满腔恨仇的赵徵已很难轻易再去相信一个人。
可不信,也没有第二个原因,他现在除了一条命,并没什么让人图的了。
这让他一时心绪复杂。
不过种种复杂心绪转眼即逝,赵徵用力握紧手里铜牌,尖锐棱角刺得他掌心生疼,但远远不及心中之痛的万一。
祖母、长兄,尤其皇兄的英年早逝,殇痛刻骨!
他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
再睁开眼,是察觉纪棠进屋的时候。
纪棠端了一碗粥,还有衣服。
把粥给他饮下,帮助他把衣服穿上了,见他情绪似乎缓过来一些,纪棠说:“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呀?”
老大夫背上药篓走了,出门前告诉她,让他们今天就离开。
不怪人,老大夫做到这已经仁至义尽了,纪棠看了眼赵徵里衣下层层的绷带:“要不,我请他再宽限几日?”
她犹豫了一下:“留两天应该不怕。”
赵徵淡淡道:“不必。”
他感受了一下,虽依旧伤重在身,但比之前好多了,此处并不是久留之地。
“我马上离开。”
他说的是我,而非我们。
事实上,萍水相逢,他深陷险境,本就没有同行必要。
因此是与不是,信或不信,其实不甚重要。
天已蒙蒙亮,赵徵略略收拾,抄起匕首和长剑,他小心把铜牌收进怀中,然后拽下颈间的白玉玦。
这是现今赵徵身上唯一珍贵且值钱的物件。
他把玉玦放在桌上,推到纪棠面前。
纪棠:“……”
这是什么意思?
分道扬镳?大兄弟可不带这样的啊!
第6章
天才刚亮,驿道上人来车往已一派繁忙。
纪棠手放在额头挡了挡阳光,眯着眼瞄了片刻远处正排着长长人龙的卡哨。
这是战时,人口流动和户籍管理非常严格,每个城池和交道要道必设哨卡。没有户籍黄纸和路引别说进城,就连在乡间郊野徘徊都是小心再小心,一旦发现,将立即被打入疑似细作的类别被羁押。
红豆指了指,小声:“主子,那个是勒家的人。”
前两天主子和她碰头,主子吩咐她有机会就先打探一下,然后很快红豆就发现哨卡添了个熟面孔。
赵宸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妻族不提,几房妾室都是选的中低层武官,起家短,人丁兴旺,有能力,勃勃野心。日后将是他一大助力不说,目前也大大填补了他士官中的耳目及执行力。
譬如现在,在不引起他父皇注意的情况下就利用底层哨卡拉开了一张网。
“我打听过了,他是这几天才来的。”
勒家男人鹰鼻鹞眼,长相让人印象深刻,红豆见过,一眼就认出来。
纪棠点点头,和她之前预料的没什么两样,那好,也不必再多想了。
她问红豆:“你这边怎么样,你姑母待你可好?”
“很好的。”
两人约定的地点是红豆姑姑家,红豆幼失怙恃后,这个姑姑辗转十年终于找到了她,不过相认没多久,府里还不知。
这样纪棠就放心了,后面暂时她还不方便带她,“那你先待在你姑姑家,等我安顿好了再来找你。”
红豆这里没问题了,就是赵徵那边……
红豆问:“主子,那个,他那边怎么样了?”
怎么样啊?
纪棠瞄了眼东边的小路,两刻钟前,那个孤狼般阴沉又惨白冷俊的少年摘下颈间的玉玦给了她,然后就迅速离开老大夫家,择东边去了。
但其实她挺理解他的,经历过那些但凡一样,心智差一些都变失足少年了。
他正满腔仇恨,这阶段的赵徵就如同刺猬一样,很难轻易再去接纳任何一个人。
纪棠正想着怎么样才能顺利成章跟上去呢?忽一阵蹬蹬蹬的奔跑声,一个黑皮小子飞跑过来,好奇瞅了纪棠一眼急忙对红豆说:“姑姑,好多兵!”
把察看周围环境的任务交给这些乡间小子最合适不过,红豆这大侄子十分机灵,一看情况不对,立马抄近路来报讯。
“好多好多!”来势汹汹,连找带搜的,“听说是从乐京那边来了!”
纪棠心一紧,好了不用想了,她赶紧叫红豆:“你们快回家!”
没空多说,扔下一句,纪棠赶紧掉头冲进了东边那条小路!
一路飞奔,跑得心肝都差点蹦出来,幸好她打算尾随并没让赵徵走多久,很快就赶上了。
她刹住一把拽住赵徵,气喘吁吁:“追兵来了,快走!”
赵徵冷沉眸光登时一凝。
……
两人飞速遁走。
突如其来的兵甲让驿道上的人车受惊,纷纷四散跑回家,纪棠和赵徵跟着人流飞快沿着小路往小镇外跑。
但追兵太多来得太快了。
来势汹汹,这些搜兵明显极有经验,第一时间直奔药铺医馆及村医家中,其余人迅速拉开阵势进行地毯式搜索,眼睛紧盯着瘦削少年和差不多身高身形的人。
目标之明确,显而易见。
并且,这些精兵士官大声宣布:“靖王殿下遭寥苁残部袭击,现殿下与残匪下落不明!陛下有诏,凡有靖王线索者,赏千金;营救靖王者得功者赏金赐爵!!”
“另,但凡窝藏残匪及陌生伤者,一律与逆匪同罪论处!!”
赵徵眉目流露刻骨的恨意,冷冷一嗤,讥诮又讽刺。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官方理由,可他看得分明,这些都是飞鹰卫服饰,赵元泰的铁杆亲信营。
全都是精锐,执行力很强,而正在拉网搜索的软甲卫兵很明显都身负一定武力,各小队长更是佼佼者的好手。
这就很麻烦了。
赵徵和纪棠靠在土墙的里侧,听着外墙急促的军靴落地声冲过,两人无声退后穿过茅寮,快速往反方向奔去。
一路都捡农舍密集的僻巷走,遇上无法绕行的土墙直接翻过去,纪棠有点担心看了眼唇色惨白的赵徵,他提气纵身一掠直接翻过了。
她就没废话,加快速度全速飞奔。
今天这出真出乎了她的预料,需知当时山里她和赵徵都不约而同选了最远的方向,为了就是尽可能争取多一点缓冲时间。
可追兵来得这么快,连这可能性不大的区域都这么快被波及了,让纪棠十分担心搜捕力道。
但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先脱身了再说。
但两人运气不大好,追兵迎面而来,而小蒲镇是东、北大平大敞的地势,轻易而举就丛两边散开被包抄起来。
他们只能往西南跑,而这一点对方显然也想得到!追兵迅速穿过整个小浦镇直奔西南,飞快散开先行堵住,一半原地搜索,一边反向包抄回来。
纪棠一口气跑到最后,发现位置也不大好,移动已轻易不能乱移了,两人飞速搜索选好了一个突围点。
但需通过一个很长的斜坡,斜坡之上零散土房茅屋,已先有一大队搜索卫兵在了。
有吆喝驱赶有瞭望警戒,还有负责搜索,正一间一间土房拍开门冲进去。
“怎么办?避不开。”
换了几个位置观察,最终得出结论,无法彻底避开所有卫兵的眼睛冲下斜坡。
对方搜索速度极快,已迅速逼到附近。
赵徵淡淡道:“杀了。”
结果了这队人,再冲过去。
纪棠顿了顿,点点头,他们不死自己死,废话都是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