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无伦次,想起自己清醒过来之后,已经离去老远。
夜风习习,吹拂在他面颊之上。他耳边响起水玲珑的念叨,庆幸跑路跑得快。
可一瞬间,水连城却猛然站起身,似要疯了。
他与水玲珑争执,和这个亲妹妹不欢而散。等他回到原地时候,却再无林愫踪影。那时候,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似乎都没有颜色。
那个俏丽的,有点儿坏坏的小女修,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吗?
可是如今,自己再次见到这个女人,她却如此没心没肺,十分之冷漠无耻。
一时间,水连城也忍不住情绪大爆发。
林愫一挥手中青玄剑:“那好,我现在将青玄剑送给你,你既不稀罕,想来也不会要了?”
水连城眼睛也不眨一下,飞快说道:“要,我为什么不要?”
林愫无语:“你知道我说着玩玩儿的,不作数的,不会给你的。”
可水连城还是说要,他明明知道林愫不会给。
水连城泪水轻轻划过了脸颊,脱力似的跪在地上,唇瓣轻轻颤抖:“我为什么要骗你,我本就不会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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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075
那是若干年前, 须弥山山外,小小的村中,有一日来了一个女人。
那女子并无夫婿, 却带着两个孩子, 又总是一副很清高的模样,不免惹人厌。待那女子染病,一家人日子就更不好过了。那对兄妹年纪还小,兄长尚算沉稳, 妹妹却不大懂事, 在别人面前总是争强好胜。
“连城,连城, 你过来。”
床上的女子面色蜡黄, 掩不住眉宇秀丽。本来,如此一副姿容,纵然常年染病, 村里亦有男子肯将这个病美人儿娶回家, 甚至不介意两个拖油瓶。
只不过, 以她出身,又怎会看得上这些平庸村夫。对于那些暧昧示好, 她总是不假辞色的。
“连城,唉, 我的孩子,可怜你穿这样子衣衫, 沦落于此。”
女人手指轻轻的拂过儿子身上粗布衣衫,村里面孩子都这般穿。少年因眉目俊秀,这么一穿,也能比别人穿得好看。
可她, 却因此觉得委屈,只觉得一口气堵在了心口,眉宇间具是悲伤之色。
女人的泪水,宛如断线的珠子,顺着她的面颊滑落,蓦然连连咳嗽。
水连城却心想,母亲,也应该现实一点,他们和这些村中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女人身上随身携带的一些东西,这几年间,都拿去陆续变卖了。因为母亲的病,还有她的熏香,她爱看的书,她平日里的吃食。
不过这些本是她自己的东西,且母亲本就有病,水连城也并无怨言。
“以后,我若不在了,你定要照顾好妹妹。可怜玲珑,本来也该是,锦衣玉食,结果却被这村儿里面孩子欺辱。”
她一边说,一边连连咳嗽。
她应该是爱自己一双儿女的,精神好时候,也打起精神,用旧衣服的布给女儿缝了一个布娃娃。虽然是旧衣,布料却也是极好。水玲珑拿着这个布娃娃出去炫耀,被村里面女孩子扯坏了。不过要说自己这个妹妹,也未曾真受委屈。她坏的是一个布娃娃,几个女孩子却被水玲珑弄成重伤。
而后水连城拿出灵药救之,却也落下病根,动手那位小翠更落下了病根,一辈子耳聋。村里面人不再追究,是不敢而已。打那以后,村民也是躲着他们一家,避如蛇蝎了。
可女人却不觉得女儿有什么错,甚至一副女儿做得对的模样,还打心眼儿里觉得水玲珑受了天大的委屈。女儿有什么错,没本事就别去欺辱人。若非玲珑厉害,岂不是白让人欺辱了。
而他,却莫名觉得抑郁、难受,或许也并不是对伤者的同情,而是觉得自己一家子似乎不能被人相容,被视为异端。
“想当年,我结识你的父亲,彼此爱慕。他,真是英俊潇洒,偏生家族让我做什么灵尊,一辈子不能嫁人,我自然不会听人摆布。哼,他们知晓我如今模样,定然想笑吧。可我不后悔,如今也不后悔。你父亲对我,也是一心一意,好得不得了。是我不好,若非我任性,也不会要闯那魔墓。他为了救我,竟然,就死了。而我,也身受重伤,功体受损,过着这样子的日子。可就算这样,我也不后悔。”
“我是宁死也不会回去的,也不会吃他们一口灵药,受他们奚落。纵然不奚落我,也会奚落他。好孩子,可你怎么办?娘要是身子好,就教你修行,寻觅灵药,哼,也不会逊色那些大宗门。可是,如今我要死了,撇下你和玲珑孤零零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
这么说着,女人犹豫再三,终于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令牌。
后来水连城才知晓,那是雪岚宗的灵尊令,尊贵无比。
那时候,宗主已然将灵尊令交给母亲了,只要亲娘那时候点点头,当了灵尊就成为下一任的雪岚宗宗主。
可是母亲是任性的,脾气有些像玲珑吧,总是随心所欲。
也因为她如此任性,雪岚宗后来改了规矩,灵尊不可成婚这个门规方才被轻轻抹了去。
那时候他自然不知晓,自己亲娘水无妍,在须弥山也算个大名鼎鼎的人。
他只是惊讶,母亲居然能拿出这么一块玉,触手生温,充满了灵气。那枚细润玉令,系在一根细细的红绳之上,滴溜溜的在他眼前转动,闪烁着几许光辉。柔润的玉光,轻轻透入了这孩子的瞳孔之中。
那样儿的光辉摇曳,似令他心尖轻轻一颤。
然后这枚玉令,顿也是落入了水连城的手掌之中。
水无妍嗓音低低:“我死之前,不允你们去。可是待我死了,去也无妨了。”
然而她将这枚信物给予亲子,本便知晓大限已至,没几日便已然殒身。
水连城带着妹妹,千里迢迢前去雪岚宗。那村子离雪岚宗的距离,对于修士而言不足为道,可对于两个小孩子,却走了好几个月。及入雪岚宗,水连城竭力打整整齐,却难掩窘迫。
后来宗主水无眠到了,握住了他的手,温声问水无妍种种,又对两个孩子嘘寒问暖。而后因他根骨出色,又出身水氏一族,得到诸多照拂。就连玲珑,如今也成为了雪岚宗的大小姐。若无水无眠的照拂,那么他和水玲珑不过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在那样子的村里,过着寂寞的日子,处处被人讥讽嘲笑。
如今水连城恍恍惚惚间,如此回过神来,他抓发的手指一根根的松开。
眼前的女郎娇艳秀润,浅浅含笑。
林愫总会让他想起生母,也是如此的任性,可种种随心所欲,能有什么好结果。待一无所有,沦落凡尘,傲气就化为笑柄,成为不识时务的人,徒自惹人讥讽。
然后,林愫对着他伸出了手,那无名指上系着一枚细细的红绳,上面吊着一枚晶莹的令牌,赫然正是灵尊令。
“以前修罗剑落在了雪岚宗,我没去讨,也没来得及将这枚令牌还给你。”
水连城蓦然抿紧了唇瓣,面色稍冷。
那时,他与林愫亲好,那少女蓦然嫣然一笑,侧头:“你呀,送我一件东西吧。”
水连城不明所以,轻轻的侧头。他看着少女轻轻的拢起了脸边的发丝,拢在了她的耳根后,娇娇说道:“你不知道吗?女孩子啊,都喜欢心上人送她一个小物件儿。什么玉坠子,玉钗子,之类的小物事。这样子呢,这个小物件儿呢,在她心里就很重要,那件东西好像就变得与众不同了。看着时候,就能睹物思人。以后我想你时候,就会看一看。”
他轻轻的嗯了一声,将母亲当年的信物给了林愫。
“这个小令牌,很漂亮啊。你真是不解风情,哎呀,还要我来讨。这呀,就叫定情信物,是不是?”
自己怔怔盯着林愫,良久,才开口:“对不住,我是很喜欢你的,可是有时候不大,不大聪明。”
林愫嗯嗯,然后轻轻的摇摇头:“不要紧,我不会嫌弃的。”
如今这枚灵尊令,便又展露在他面前。他一直觉得林愫留着这枚灵尊令,那么心就还在自己身上。许多女人不就是这样子,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他一直觉得,林愫狠不下心肠断了去。
他与林愫,只是有一些误会和矛盾。那么林愫无论飞得多高,这个女孩子总归是会回到自己身边。
林愫见他没有伸手去接,手指轻轻一弹,这枚玉令就轻轻的系在了水连城的腰间。
林愫看着犹自跪在了地上的水连城,有那么一刻,她也心里微微一酸。
不过,正因为如此,她方才应当决绝。
“之前我没去雪岚宗,没讨回修罗剑,没还回玉佩。因为,无论我还什么,要什么,雪岚宗必定当我有所图,用那样子的眼神看我。我只是个小仙尊,就算说拒绝的话,别人也只当我在生你的气使性子,连你也会这么想。连城,其实世上许多事情,本来是简简单单的。我喜欢你时候,就会喜欢。可当我说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我不会口是心非,更不会欲擒故纵。其实,现在这样儿也好,这儿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水连城的手指,死死的攥紧了玉佩,凝视林愫。
林愫心想,水连城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觉得,自己一得青玄剑,顿时就无情起来?可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好。片刻之前,就算自己拿出这枚灵尊令还回去,他必定也是会认定,自己是气恼他和宁娇色的那门亲事。
她想起自己初见水连城时候的情景,那时候自己被扔去了雪岚宗,浑身疼得厉害。萧霞服侍她,给她喂了一些药汤,不过却没多大的用。风神照只知道彼时已经是手下留情,宽宏大量饶了林愫一命,那是怎么样的大恩大德。却没想到,林愫那时候伤痕累累,浑身上下,无处不疼。
她发起了烧,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朦朦胧胧,依稀又梦见了那黑牢之中舞剑的身影。纵然那道身影是虚幻的,却因其风姿美妙,深深的烙印在林愫的脑海里。半梦半醒间,林愫轻轻的推开了窗户。
她仿佛看到了那黑牢的剑影,出现在自己面前。冷风一吹,林愫也清醒了。原来自己看到的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漂亮冰山样的人儿。水连城衣衫是白的,头发也如冰丝,整个人仿佛也发出了光。如此映衬着梅花树,看着令人眼前一亮。
一个饱受折磨的女孩子,骤然看到这么漂亮的风景,心尖儿也不觉微微一颤。从小到大,她都是风神照的禁脔,基本没有什么年岁相仿的玩伴。风神照容貌虽然年轻,眼底却已然是冰冷固执的腐朽。不似眼前的少年,眼底尚自有着清光。使得林愫苍白的面颊,也不觉染上一层笑容。
无可否认,水连城也给她那伤痕累累的生命,曾带来一抹清澈的阳光。
可从前种种,到底也是从林愫眼前消失了。
如今,对着水连城祈求的目光,她轻轻的垂下眼。
“以你的性子,我知晓你待我很好很好了。比如当年,替璧月作证。比如现在,你不顾危险,这么来寻我。你会为我作一切,本来不会做的事情。不过两个人长长久久的相处,不能靠着一刻的感动。就好像夜里的烟花,灿烂也是一瞬,夜里的寂静却是长长久久的。你有许多事情,我虽可理解,却不能——”
水连城却打断了她的话:“林仙尊,我已然明白了,不必再多言。”
他已然垂下头去,缓缓的站起来,轻轻的派去的衣衫上尘土,又捋顺自己的发丝。”
然后,他才抬起头来,又恢复了平时淡漠又沉稳的模样。
正在这时,他和林愫的身躯也盈盈流转一抹光芒,而这样子的光芒又是很熟悉的。每次摆脱轮回盘,返回元界,就会如此。
与此同时,元界剑冢亦是如此。
光辉闪烁间,宝光冲天!
这样子的光芒,甚至惊动了风神照。他容色微凛,这一次似和以前的任务不同。
从前轮回盘的任务,任务结束之际,会立刻回到原地,甚至时间也不会流逝。而这一次,却已然过去了好几日。
仿佛强大的轮回盘,也会有一些意外的存在。
正在此刻,面前的谢灵君忽而有了动静。
谢灵君眼中睫毛轻轻的颤抖,一双妙目睁开,似不明白发生何事。
“神照!”
谢灵君目光逡巡,终于落在了风神照身上,方才不觉松了口气。
初次醒来瞬间,谢灵君只觉得如坠噩梦,心神难安。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却隐隐觉得自己去了一个极可怕的地方。犹自心悸不已。
见着风神照,她终于稍稍顺意,不觉咬紧了唇瓣。
谢灵君一双妙目,也不觉浮起了一层泪水。她微微有些疲惫,握住了风神照的手。仿佛这苍白的手掌,能够给予她几分安慰。
风神照却是心不在焉。
他本以为自己纵然喜爱林愫,却将谢灵君看得更为重要一些。谢灵君对他颇多恩惠,幼年时候悉心照拂,又有多年刻骨铭心的思念。只不过眼见谢灵君清醒,他没什么想象中的欣喜,反而不觉想到了林愫。
此时此刻,林愫也该回来了?
他忽而轻轻的松开了手掌,使得谢灵君的手掌顿时一空。
谢灵君一时间,也不觉生出了几分错愕。她下意识的咬住了唇瓣,她别的方面也许不够聪明,可是却对男女之情很是敏感。风神照,似乎也是没那般在意自己?
“师叔好不容易醒来,便好生歇息,青玄剑之事,我尚要处置。”
说罢,风神照缓缓起身。
妙真人温顺体贴,轻轻的嗯了一声,并没有将自己不悦表现出来。
不知怎的,风神照内心之中古怪之意也不觉再次浮上心头。谢灵君在他面前的姿态变了,不再是温柔长辈的样儿,反倒有几分小鸟依人柔情似水。甚至旁人眼中,也默认谢灵君是风神照的宠妾了。可这样子的感觉,却莫名让风神照觉得别扭。
难道,他内心更希望谢灵君像一个长辈?
谢灵君任由青丝轻轻的滑过了苍白的脸蛋儿,柔柔说道:“神照,我已然无事,你大事要紧。”
她已经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对风神照体贴入微。
只不过,待风神照离去之后,谢灵君的面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她漂亮的脸蛋之上,忽而生生浮起了恼恨,狠狠的咬紧了唇瓣。
转眼间,风神照已然携带斗光剑,赶到了无色天剑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