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寻常布料又不耐热,怎么能做灯笼呢?
纪雨宁望见他眼中疑惑,莞尔道:“公子果然颖悟,此布乃用天山脚下的玉蚕丝织成,尤耐高温,当地称之火浣棉,本为采矿挖碳之用,京城倒是少见。”
石景煜听说过这种材料,因其稀有,价钱确实比寻常布料贵出不少,可那也用不着百两之多。
这小娘子貌美如花,却贪财如命,真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纪雨宁笑道:“公子若仍觉得不值,不妨再看看上头图画呢。”
她的声音似乎有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石景煜本不想歪缠,闻言却还是低眸瞧去,这才发觉那些花鸟虫鱼并非印刻其中,而是用绣花针一点一点地勾勒出来,与周遭布料融为一体。难怪质感这样平滑,却又不显得刻意。
光这手绣工便不得了!要知愈是耐火的材料,其柔韧性必然越差,光是纺绩成布便颇费周折,何况在上头刺绣?
光这只灯笼便堪称珍品,莫说只是一百两银子,来日打出名气来,怕是一千两都不嫌多呢!
这样美貌的女子,而又有这样深湛的技艺,若能将她揽回家中,那得是何等光彩之事?
石景煜眼珠骨碌碌一转,“小娘子,我手上余钱不多,不若你随我回家取如何?”
纪雨宁焉能不知其中关窍,不管此子是哪户高门显宦,人进了家门,还能有脱身之机么?她一个弱女子,难不成四处告状去?
转瞬之间纪雨宁已冷淡脸色,“公子若不想做成这笔生意,大可以不做的。”
便要和玉珠儿收摊走人。
然而石景煜哪里肯放手,他房里并不缺美貌侍妾和通房,似这般色艺绝佳的却是罕见。对男人而言,有时候色-欲还在其次,面子才是最要紧的,若能得此女,怕是京中都能传为佳话了。
当然他也做不出当街非礼之举,只兀自让随从们将东西拉过来装上车,口中道:“放心,我不会赖账,小娘子若舍不得这几盏灯笼,还是随我走一趟国公府吧。”
玉珠儿气得发抖,这样明火执仗的抢劫,和强盗有何分别?
石景煜等人倒是得意了,若是家境殷实的,也用不着当街摆摊,两个穷困女子,自是非掉入罗网不可。
然而他还没得意多久,脸上便着了重重一拳,却是一个模样英武的少年郎勒马当街,恶狠狠地道:“堂堂国公府的子弟,便是这般欺凌弱小么?”
石景煜惊呼,“兆郡王!”
楚珏颇为自矜,从马上斜睨着他,“原来你还认得,还不快将东西还回去!”
石景煜惊疑不定,郡王回京他倒是知道,只是……没听说兆郡王是个爱打抱不平的脾气,今日算是老马失蹄,罢了,能屈能伸是英雄,只得挥手让侍从们将灯笼放下,一行人惶惶如丧家之犬般抱头离去。
这厢楚珏便轻捷下马,弯腰将散落一地的什物捡起,继而殷切望着纪雨宁道:“重阳佳节,夫人怎么不在家中歇息,这时候倒出来了?”
纪雨宁谢过他鼎力相助,方沉默道:“生计所迫,不得清闲。”
楚珏只觉心中痒痒,本想问她跟皇兄到底是何关系,这会子亦不便开口,只讪讪道:“夫人这会子也没做成一单生意,不若都卖给我罢。”
纪雨宁失笑,“你可知得多少银子?”
真是小孩儿充大人,净会装好汉。
楚珏当然是知道的——适才他都旁听在耳里呢,否则怎能伺机而出,得这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价钱更是好商量,纪雨宁卖的这些,明摆着不是针对平头百姓,等他拿去宫里转悠一遭,没多久便回本了,没准自个儿还能捞一笔呢——宫里多的是有钱的傻子。
纪雨宁想了想,倒觉得不错,她这样招揽生意得到猴年马月?若能有楚珏这块敲门砖,倒是方便得多了。横竖她也没赚昧心钱。
于是点头首肯,让玉珠儿帮忙把东西装起来,楚珏红着脸道:“我身上也没带足银子,不如立张借契?”
纪雨宁笑道:“罢了,你是少甫的朋友,还能信不过么?只管拿去便是。”
楚珏听她念几遍少甫,心里也知道那是皇兄的表字,但,为何纪夫人会是这般不加生疏的口吻,她跟皇帝到底是何关系?
楚珏忍不住道:“夫人跟少甫兄认识很久了么?”
纪雨宁想了想,温言道:“算不上长久,但却倾盖如故。”
这么说该是很好的朋友?楚珏不免有些吃味,他还没跟纪夫人交上朋友呢,又被皇兄捷足先登了!
到底有些不服气,遂破天荒地对纪雨宁道:“少甫兄又懒又馋,你不要信他。”
纪雨宁莞尔,“好。”
等楚珏心满意足离开,玉珠儿方扑哧笑出来,那位楚公子只是偶尔展露些小孩子脾气,这位郡王殿下可是真正的孩子——可见装嫩和真嫩还是不同啊。
不管怎么说,今日的生意也算做成了,虽然银子尚未拿到手,可郡王殿下的为人想必是信得过的。
玉珠儿便恋恋不舍望着纪雨宁,“小姐,咱们现在回去吗?”
光顾着卖灯,自己都没观上灯呢。纪雨宁想起玉珠儿这段时间陪她颠沛流离,也吃了不少的苦,趁机会让她散散心也好。
两人一直到更鼓敲响才回,一路上玉珠儿都在感叹京城繁华,虽然在李家住的日子也不短了,以前都像是闭门造车,不知身之所以。
如今虽说更辛苦忙碌了,但却是值得回味的,有酸有甜。纵使给她机会,玉珠儿也不愿再回李家那种日子——不值得。
纪雨宁含笑将她鬓边一缕秀发拨到耳后,心中亦作如此想。不管怎么说,日子总算在渐渐变好,她相信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
马车辘辘驶回兰花巷,周遭光线渐暗,纪雨宁莫名觉得气氛有些反常,她没被人追踪过,但,此刻这异样阒静无疑是个危险的暗号。
京中不乏鼠辈,光天化日之下不敢动手,便只有趁入夜后行恶。
纪雨宁后悔不该放纵玉珠儿的玩兴,若是早点回来,兴许就能避开这场风波,但……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纪雨宁悄悄拔下头上发簪,将尖利的一端对准外头,待一只手尝试抚上她肩膀时,她便猛力挥出去。
那人吃痛,扭头疾喘,对着巷道的另一头道:“大哥,这娘们性子挺烈!”
果然遇上强盗,仿佛人数还颇众,纪雨宁心中大骇,此刻却顾不得许多,急急拉开车帘道:“诸位壮士,你们要多少银子尽管拿去,只别伤害我两个性命,便算得功德一件了。”
哪知不露面还好,借着月色看清纪雨宁形容,那人色心陡起,不曾想比他预料的更美艳,这等货色怎么舍得放过?
纪雨宁几乎已绝望了,但愈是如此,愈不能落了气势,当下指着车上的徽记道:“阁下可认得这是谁家马车?”
不得已,只好拿林家挡一挡了。
哪知这伙匪人半点不惧,“林侍讲自个儿都混得不中不下,你还想借他的势?”
看来真是遇上了地头蛇,连对京中权贵都如数家珍。
纪雨宁微微阖目,暗叹在劫难逃,那边玉珠儿争执间,却不慎撞着了车壁,一样东西滚落到地上。
仿佛是块简单的玉佩,这伙人却大骇,“糟糕,想是王族子弟的娈宠,大哥,咱们快走吧!”
不过顷刻之间,一群强盗呼啦啦做鸟兽散,走得无影无踪。
玉珠儿捂着狂跳心口,俯身捡起那块镶金玉佩,愕然道:“仿佛是郡王殿下方才不小心落下的,幸而有它撑腰,咱们才躲过一劫。”
纪雨宁没说话,她忽然想到,自己曾看见过类似的东西。
在另一个人身上。
*
回到家后,玉珠儿仍是心有余悸,又见纪雨宁脸色发白,还透出微微青色,不免有些担忧,“小姐,不如请大夫来看看吧?”
别吓出病来。
纪雨宁勉强一笑,“这么晚了哪来的大夫?明日再说吧。”
然而玉珠儿却固执得很,她知道一家最近的药铺,规矩是轮班值夜。里头的郎中医术虽不怎么高明,马马虎虎也还过得去。
等她奉上二两银子,又允诺扯几尺布头供他裁衣裳,那郎中这才慢悠悠打着呵欠过来,“没见过这般扰人清梦的!什么急病了不得,一时半会儿都抗不过去?”
不过当看清纪雨宁面容时,这人的态度就变得既恭敬又体贴了。
玉珠儿不得不感慨,这就是个看脸的世界——为什么她就不行啊?明明也不丑啊。
只能怪小姐的杀伤力太大了。
用丝帛垫着把完脉象,那郎中却陷入沉吟。
玉珠儿性子急,“到底什么病,您快说呀!”
郎中方感慨道:“恭贺夫人,你约莫有喜了。”
第33章 . 离别 原来时隔多年,她还是忘不了那人……
纪雨宁其实早就预料到这么个结果, 她月事一向规律,今次却已经迟了快一个月了,再加上最近的乏力嗜睡、时不时还恶心反胃等等, 无不在指向一个结果——她有身孕了。
但, 先前只是模模糊糊的猜测, 她仍抱着一丝念想,如今扎扎实实从大夫口中听到, 纪雨宁仍觉得十分震撼。
可木已成舟,她只能接受现实。
那郎中仍等着主家回应, 纪雨宁颔首道:“劳烦你帮我开些安胎的方子。”
郎中拱手,“恭喜夫人, 这回大约峰回路转了。”
他知道纪雨宁是从李祭酒家搬出来,却不知肚子里并非李大人的种,还以为两人旧情复炽,如今终得修成正果——李家不就嫌弃嫡妻不育么?有了这个孩子,纪雨宁便能名正言顺再搬回去。
不管怎么说,这般美丽的女子, 孤身流落在外也太可怜了些。
纪雨宁明知其误会, 可也无力分辩,根本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做, 她只知道,无论如何都得将这个孩子留下——余生漫漫,多个伴总是好的。
送走大夫后, 玉珠儿一脸喜气地回来,她没读过多少书,自然不会以世俗标准来评判小姐的作为,在她看来, 有这个孩子,家里便能热闹起来了。
“小姐,咱们是不是得向楚公子通个信啊?”玉珠儿叽叽喳喳道。
楚公子虽然年轻,可当爹的总不会不管孩子,每常听他说起高堂,大约老人也是盼着他早点成家的。
纪雨宁却倦然摆手,“不必,先瞒着好了。”
楚珩刚刚落第,正该蓄精养锐来应付下次大比,若这时候拿孩子烦他,他还怎么用心读书?
再说,以他的家境,要养活数口人也太难为了些。
纪雨宁揭开窗扇,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暗里,无数的小飞虫奔涌而至,绕着桌上蜡烛盘旋。
世上不如意事太多,可不是人人都能有飞蛾扑火的决心。
她不愿将未来押在一个男人的真心之上,唯有自立,方能自强。
*
楚珏当了一回救世主,夜里简直兴奋得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摆弄那几盏花灯,又怕把蜡烛弄倒烧起来,遂小心翼翼吹灭——虽然说是耐火的材料,他却不敢赌万一,何况这是纪夫人千辛万苦织就,弄坏了多可惜啊。
一宿无眠,次早楚珏便整衣理发,兴兴头头进宫。
皇帝也早早起身,见他便皱眉,“昨晚去哪儿了?也不来陪母后。”
说罢就让郭胜将那套单衣交给他——当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雨宁的生意可不能白做。
楚珏抚摸着怀中柔软衣料,心里别提多熨帖了,又迫不及待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皇兄,您可知我昨日遇见了谁?”
皇帝懒懒道:“左不过是些狐朋狗友,怎地,银子又用光了?”
不是为了要钱,这位幼弟也少来找他——说起来也怪先帝去得早,底下那一窝小的尚未分封,没有封地,自然也难有出息。
皇帝原打算这次回来便为他安排食邑的,然而见了楚珏这大手大脚的脾气,却觉得不妨再缓两年。上头又没个大人监管,早早给了他,不是让老鼠看粮仓?坐吃山空。
提到银子,楚珏便有些蝎蝎螫螫的,他还真是为借钱而来——但那是有原因的。
“昨夜我见了纪姐姐……”
话才刚开了头,皇帝便觉无法忍耐,这小子愈发混账了,谁许他叫起姐姐来?
正经该喊嫂子才对。
幸好楚珏还算识趣,见势不妙忙道:“我见纪姐姐在街边摆摊,才想去光顾她生意,偏手头余钱无多,只能先赊账,这不,赶着向您复命来了。”
皇帝瞪大了眼,合着好人他来做,银钱却得自己出?这小子的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怕是比砚池里的墨汁还黑。
奈何事涉纪雨宁,皇帝却不能不管,“你欠了多少银子?”
楚珏小小的伸出一根指头,“不多,就这个数。”
一百两?那确实不算多,皇帝便让郭胜拿钱。
哪知楚珏却弱弱的摇头,“皇兄,不是一百两,是一千两。”
皇帝:“……什么东西这样贵?”
印象里纪雨宁并非那等无利不起早的奸商,她连公主府的赏钱都不肯多要,又怎会占楚珏的便宜?
直至楚珏将昨夜买的灯笼拿来,皇帝方恍然:“这个是火浣布织的,确实高昂。”
再加上纪雨宁那手出神入化的绣工,说价值千金亦不为过——何况阿珏买了十盏呢。
看见皇帝这翻脸如翻书的架势,楚珏:……
合着一遇到纪雨宁的事皇帝就不讲原则,难怪纪姐姐会视他如知己呢。楚珏倒琢磨出一点微妙的体会,也许这两人的关系不止朋友那样简单。
思量之间,皇帝已命郭胜数了两张银票给他,俱是面值五百两的大票子,并道:“你拿去票号兑了便送到纪家吧,这些灯笼朕收下了。”
楚珏提出抗议,“但这是臣弟买的!”
皇帝微笑,“可以啊,你有钱可以再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