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桓听不进去后面的话,他只听着“情投意合”四个字,脑子里仿佛有声音在嗡嗡作响。
他勉强笑了一笑:“情投意合?那倒不会。”
徐皇后不知为什么高桓如此笃定,她疑惑问道:“不会吗?”
高桓说:“不会,我想,李府这两天便会将亲事退了。”
徐皇后便丢开了这件事,絮絮同他说了些家常。
高桓眼敛低垂,神色沉静,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他往外看了一眼宫墙之上的天际,悠远平和。
高桓从东内回到东宫,他耐心地等待了三天。
三天里,他静心养气,没有打听李府有什么动静,他知道,若是有好消息,丁吉祥会告诉他的。
第一天,他买来了几只鹦鹉,挂在丽正殿前檐上。
第二天,他写了几幅大字。
第三天,他亲手将佩剑磨了磨。
到了第四天,他有些按捺不住,他召来丁吉祥问话。
丁吉祥磨蹭了一下,说道:“那日沈桐去了李府,似是对婚事生了悔意,但是李府却没有给任何回应,后来沈桐回来,心情似有不快。”
高桓拧眉:“李府没有答应退婚?”
丁吉祥糊弄着说:“这个……不清楚。”
檐下的鹦哥重复高桓的后几个字,叽叽喳喳:“没有答应退婚,没有答应退婚。”
看着高桓的脸色更黑了,丁吉祥迟疑着说:“要不把那几只鸟给扔了?”
高桓黑着脸问道:“李家那两只聘雁还活着吗?”
丁吉祥一愣,回答:“应该、还活着吧。”
丁吉祥回答完太子的问话,看着太子殿下猛然起身,急匆匆出门去。
往后几天,丁吉祥很少看到太子殿下踪迹,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
李桑桑在屋里做针线活,白绸做的袜子,上面绣一株寒梅,是私密的物件。
先前李府采购了许多精美布料,是给李桑桑做嫁妆用的。掬水、红药、绿萼等人赶着绣壁挂、帐子、帘子,另一些私密的东西,夫君的鞋袜手帕,则是让李桑桑动手。
虽然对嫁给沈桐这件事李桑桑已经不做多少指望,但心绪繁杂之时,似乎只有手上动作不停,才能略微解一解烦闷。
红药跑了进来,她将李桑桑手中的绸袜拿开放下,对李桑桑说:“三娘子,沈家郎君出事了。”
李桑桑手上尚未放下的针微微一动,差点划伤了手指,她问:“出什么事?”
红药说:“今年的考课,沈郎君贿赂考官,得了上上,如今查出来了,上面抓了沈郎君,就要入大牢呢。”
沈桐在春闱之后,进秘书省做了个“正字”的小官,比不上李丛的“校书郎”,但也算得上不错。
每年,吏部考核官员,评九个等级,四年之后,依据成绩,或升或贬,各有去处。
今年不知沈桐用了什么手段,得了个“上上”,还没高兴多久,这就被查了出来。
上面显然不准备轻拿轻放,法不责众,却只挑了沈桐这个典型。
李桑桑心中兀地覆上一层阴翳,她有些不好的猜测。
难道是因为她?
沈桐虽然有许多小心思,但李、沈两家来往这么多年,毕竟不能见死不救。
李桑桑沉吟片刻,说道:“和东宫的人说一声,我想见见太子殿下。”
红药愣了一下:“娘子,咱们怎么能见到东宫的人呀。”
李桑桑笑了一下:“不难,只是你没有注意。每日早起,午后,和黄昏的时候,都有一个瘦削的太监在李府张望,你寻到他便是。”
红药将信将疑,走了出去。
***
沈桐从漆黑的大狱中出来,浑身瑟瑟发抖,他被人驱赶着,呵斥着进了马车,又从马车中跌出来。
他看到的是精巧富丽的大殿。
他还没看仔细,就被人推搡着走了进去,摔在书案之前。
高坐案后的是传闻中恶鬼一般的太子殿下。
上巳节,高桓践踏他手中牡丹,这件事一直是沈桐心中的阴影,如今刚又惊又怕从狱中出来,沈桐简直是两股战战。
他只在进来的时候看了一眼高桓。
嘴角有丝丝笑意,面容有些阴郁的俊美,居高临下,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沈桐跪下。
高桓手中把玩着一只镶满了红宝石的匕首,他将锋利的刀刃抽出,淡淡问道:“李三娘子是孤的人,你也敢指染?”
沈桐脸上发白,忙着说:“小人先前不知,殿下恕罪。”
高桓将匕首插到了大案的黄花梨木上,发出“笃”的一声钝响,他冷冷说道:“既然已经知道,怎么还磨磨蹭蹭?”
沈桐瞬间警醒:“小人回去后立即退亲!”
高桓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神色略有缓和。
沈桐轻轻舒了一口气。
丁吉祥见状对下面站着的太监使眼色,很快,腿脚无力的沈桐被架了出去。
丁吉祥见高桓神色不豫,也悄悄退下,走了不到片刻,他又回来了。
“殿下,小林公公那里有了信儿,李三娘子向他传了话。”
高桓本是微微合着眼,听到这话,一下子睁开眼,他站了起来,又缓缓坐下。
“李三娘子说了什么?”
丁吉祥道:“她说,想要见见殿下。”
为什么要见?
高桓似乎听到檐下的鹦鹉还在叽叽喳喳着:“退婚!退婚!”
是为了那个废物来的?
“不急,”高桓略带负气地说道,“孤现在不想见她。”
第27章 大婚之夜。
天气转寒, 李府东边一处院落里寒树萧瑟,有一派落魄景象。
李年这些时候病好了些,他会四处走走, 等走到李丛这个院子时, 免不了皱了皱眉。
“大郎院子里的枯树有些太多, 看上去有些不太好。”他脸上神色也不好,像是想到了他身上的病。
李丛就在一边笑:“是要差人除除枯枝落叶, 看着齐整些。”
只是李丛到底没有差人去打理这院子。
一阵寒风吹过,地上的黄叶飞卷起。
范景紧锁眉头, 脚步匆匆往抱厦里走进去,穿过檐廊, 走到卧房。
他往床边的小兀子上坐了,将手指搭在惨白的一段腕上,松开手指,看向了床上半躺着的李丛。
“你这病……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李丛苍白文弱的脸上露出厉色,而后轻轻消散,像是想到了什么, 眸子里浮出了动摇的神色。
他摇摇头:“算了, 停手吧。”
“算了?你别忘了你是谁?”范景眉毛竖起,站了起来, 有些惊怒。
李丛虚弱地摇摇头:“别说这些话,扫兴。”
范景坐了下来,略带负气地说道:“那说什么, 说说三娘子的婚事吧。”
李丛眉毛蹙起。
范景忽然出声道:“莫不是因为她吧?”
李丛抿嘴不语。
范景接着说:“她要嫁给太子,让你难受了,”范景笑了一下,“可是已经板上钉钉了, 三娘子会嫁到东宫的,东宫的人已经找上了沈桐,也许过一会儿,沈桐就过来退亲。”
李丛却说:“我不准。”
范景说道:“你能怎么办?”
李丛眼中闪过了冷意,范景忽然间明白过来:“你别乱来。”
***
沈桐自东宫出去后,连家门都没有沾,忙不迭地往李府而来,这次他意志坚定,说要退亲,就要退亲。
李年一脸难色,李丛啜饮了一口茶。
这次,沈桐丝毫没有顾忌李年的面子,将要说的话说出口后,自觉卸下一个大担子,顿时神清气爽。
只是走出门的时候,他总觉得背后有幽幽冷冷的目光,等他回头,却只看见了李丛温和的笑。
沈桐回到家中,没有看到沈母。
他没有当回事,只以为沈母去了哪家串门去了,可是等到夜里,沈母依旧没有回。
然后,他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走到沈母的房中,忽然看到桌上有点点血迹。
他心下一沉,正要查看,忽然脖子一凉,有人用刀横在他的脖颈上。
“你母亲在我们手上,要是想她活命,娶了李家女。”
沈桐抖成筛糠,只能胡乱点头。
那人继续威胁:“若是做不到……”
沈桐仿佛能够听见刀刃划过肌肤的声音。
那人跳出窗,沈桐回神,连趴着身子,小心往窗外望去。
之间数个身手了得的黑衣人越出了墙,这功夫比上宫里精锐的御林军还绰绰有余。
沈桐惊得跌坐在地上,手掌上被什么东西膈了一下,凑近一望,是一枚小小铜扣。
錾着一个小小的“姚”字。
沈桐左右思索,终于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
这是那个落选太子良娣的姚家,恐怕是为了阻止三娘子入东宫。
另一枚小小铜扣被捏在李丛的手中。
他淡笑:“他看到了?”
黑衣人回答:“看到了。”
李丛将铜扣扔在了桌上的瓷盘里,发出清脆的一串响。
李丛想要阻拦李桑桑嫁入东宫,思来想去,只能从沈桐这里入手。他隐没在黑暗中,似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蛇,将沈桐逼出去求娶李桑桑,然后将姚五娘和姚公公推出来做替罪羊。
范景看着白盘中的铜扣在滴溜溜转个不停,他垂下眸子,心里另有盘算。
沈桐这些日子在李府进进出出了许多趟,定亲退亲忙得不亦乐乎。
李年的脸色越来越黑,也许是被沈桐气到了,这些日子又开始卧床不起。
李桑桑心中忧愁不已。
她站在小径处,眉间拢着淡淡愁。
范景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她,范景脚步微顿,而后往前继续走了过去。
李桑桑背对着他站着,微微垂着头,露出脖颈一小段柔美的线条,绒绒的发丝衬托着雪白的肌肤。
看到这惊人的美貌,范景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有些心事沉沉的样子。
李桑桑察觉到身后响起踩着枯叶的声音,惊觉地转身,看见了范景,露出微笑。
“范大夫。”
范景也对她笑了笑:“是为尊父的事情来找我的?”
李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这样急切逼迫会不会给范景造成困扰。
范景说道:“先前我的确答应过李兄去找天疆雪莲,只是……”
李桑桑见范景面露犹豫,不由得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这些日子,尊父的病又恶化不少。”
李桑桑浑身像是灌了冷风,她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而范景也是极有耐心地等着她。
李桑桑艰难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凝涩,依旧带着一点微末的希冀:“天疆雪莲……也许有用呢?”
范景笑着摇了摇头:“没用的,不过,可以勉励一试。”
李桑桑抬头望他,范景说道:“前些日子已经托了友人快马加鞭送雪莲,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初雪到来的时候,遥远异域的药材到了长安。李桑桑眼中心中只有这一件事情,对旁的东西都有些没精力。
比如受尽厄难的沈桐,比如得了风寒的兄长,还有那个在东宫暗自急躁的太子。
雪莲熬下的汤药一碗碗地送到李年的屋里,正如范景所言,没用的。
李桑桑坐在镜台前,宝镜中的美人烨烨生辉。
她为自己点上绛唇,对着镜子笑了笑。
不知什么时候,李丛走了过来,看上去是风寒刚愈的样子,比先前有了些精神。
他拾起妆奁上的犀角梳,用手捻起一把青丝。
李桑桑的乌发蓬松柔软,蜿蜒着随着耳垂落下,无需妆点,艳丽非凡。
李丛看着他的妹妹,脸上泛着柔情。
李丛轻声说:“再熬几回雪莲,父亲的病就会好了。”
李桑桑略有诧异地看着李丛,难道范景没有告诉兄长?
看着李丛苍白的脸,李桑桑咬了咬唇,掩住了问出口的话。
李丛轻轻为李桑桑梳着头。
李丛想,太子明白三娘子对他并无情爱,骄傲的太子一时之间不会轻易低头,三娘子这时也没有委曲求全的理由。
只要让沈桐快快将三娘子娶了,事情就已成定局了。
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算差强人意。
李丛看着镜中的李桑桑说道:“今日这么漂亮,为什么看上去却不开心?”
“不开心吗?”李桑桑露出了一点浅淡的笑意,明明无意如此,却带着丝丝妩媚,“这样好些了吗?”
“嗯,看起来高兴了些。”李丛垂下了眸子。
***
寒风中,高桓牵着照夜白走在一片衰黄的猎场上,表情是不太高兴的。
那日前脚送走沈桐,后脚李桑桑托人说要见他,高桓一时骄傲过头,将李桑桑的请求视而不见。
他以为李桑桑会再三求见的,哪知李桑桑那边再没有来信。
眼看婚期将近,良娣这事还没定下来,李桑桑不急,高桓也按住不动。
但这日收到李桑桑的书信,高桓欣然赴约。
于是寒风中,太子殿下等了快一个时辰。
高桓将手中的马鞭一挥,周围没有人,也没有树,他什么都没有抽到,随手将马鞭扔在了地上。
这时候,一辆青帷小车悠悠转了过来,高桓面色稍缓,下颚紧绷。
寒风微微吹动李桑桑面上覆着的垂帷薄纱,也许是因为陡然的寒冷,李桑桑瑟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