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陆瞻听懂了。他也的确听懂了,可仍对她热烈的示好带着本能的怀疑,不欲在此多做纠缠,只扭身望一望,见翠娘怀抱一支玉箫管,“你今儿演箫?前几回见你总是带着琵琶,却不弹,还只当你是装样子。”
言讫埋首自笑,带着潺潺的余韵,与夕阳相合。在这么一刻,他竟然会说起笑话来,不再似平日阴沉沉的笑,仿佛在他死去的身体里,有旧时的灵魂在慢慢复活。
尽管大概只缓过来微弱的一口气,也足以令芷秋骤起鼻酸,险些下泪。她默默将气息匀了又匀,稳了又稳,适才笑言,“琵琶也会,只是弹得平常,席上若有别个唱,我麽就能躲则躲了。”
“你还会唱昆腔?”
“会得多了,琵琶、昆腔、箫管、筝、琴、磬、鼓都略通一二,就是杂得很,都不大精,只箫管算是稍好一些。”
陆瞻睐她一瞬,揣测那单薄的肩头该是有多坚韧,才能担起男人们的贪嗔痴欲。一种久违的善意袭击了他的心脏,使其带着悲悯问她:“是几岁开始学艺的?你那个妹妹舞跳得极好,你怎么不学?”
“我想想……”芷秋哪里会忘,不过故作沉思,企图牵引他遥想那场短暂的相逢,“是八岁学起的。我记得八岁那年,人伢子把我卖到烟雨巷一家青楼里。那时候我麽皮得要死,又犟,就跟老鸨子硬着顶,见天被吊在天井里打。”
说起这些,她仿佛已经不记得痛了,噙着笑,“后来我趁着相帮不备,跑出去了,那时候还小麽,哪里晓得天高地厚呀?只当青楼是火海,谁知跑出去才晓得,外头也是火海。”
“小时候我又瘦又矮的,家也找不着,想自卖自身到人家大户人家混口饭吃,谁知人家都瞧不上我,怕买了我没两天就死在人家宅子里头。快饿死了,遇见个好心的公子,给了我一顿饭吃,我才有力气又跑回堂子里去。”
陆瞻缄默须臾,扭头眱住她,“既然都跑出来了,为什么又跑回去?”
“堂子里有饭吃啊。”芷秋笑着,平静回眸,“人都说女子的贞洁比命还重要,我小时候也这样想,可真到那个地步,又觉着还是命重要,要活着嘛,活着才有盼头,就跑回去了。那个妈妈将我好一顿打,打断了一根肋骨,就学不了舞了。”
风迢递而来,一浪一浪,入温柔的湖波,“后来是我妈妈瞧不过,正巧那时候她刚到烟雨巷开了行院,先买了阿阮儿,还想买几个丫头,就买下了我,后头又买了云禾,陆续再买来几个,请师傅教我们学艺。我的箫是妈妈手把手教的,她原先做家伎时,最善箫管。”
款步行进中,衣摆磨着衣摆,袖擦着袖,这一条敞巷,恍惚就要直通到永恒。
陆瞻的心神如同即要坠下去的太阳,脉脉徐徐,难得平静,“这么说来,你这妈妈也不像是过于黑心的,难怪上回你那妹妹要为这个同沈从之相争。”
“我这妈妈麽,不算好人,也不算坏。谁家买人不是挑身强体健的?行院里更是要挑相貌好、身段好的。可我那时候麽被打得剩了半条命呀,面黄肌瘦的,妈妈非同那老鸨子说价买下我,还不就是心软?小时候,我们这几个,除了皮得掀屋子了妈妈才吓唬着打几鞭子,连动真骂我们也是少有的。又请好几个师傅教导我们识字读书,真正是连家底都掏空了。”
言止一刹,她挑高眼角窥他,“你呢?除了诗书文章,还会什么旁学杂技?”
少顷,他斜下眼来,半沉半笑,“杀人算不算?”
芷秋乍惊,咋舌称奇,“你还杀人呀?瞧你斯斯文文的,可不太像会杀人的样子。”
“样子都是骗人的,人坏是坏在心上。有的人看着很好,保不齐就背后捅你一刀。”
“我晓得了,”芷秋障扇浅笑,露出两只流波溢彩的桃花眼,“就跟我们似的,脸上或笑或哭,口里或嗔或怨,实则都是花招子,就为了叫人心甘情愿地从荷包里掏钱呢。”
陆瞻戏谑地笑起来,“卖笑卖笑,还哭什么?未必还有人花钱买你们的眼泪?”
日薄崦嵫,东风吹得千树老,桃花乱雨,红尘摇尽千影碎。这条路也总归是有尽头,百媚少女们递嬗涌入的一座繁华绣楼,便是尽头。
楼宇三层,匾额上提着“集贤楼”三字,门内便是一间大大厅堂,人影丛脞,云履正忙。诸芳万艳阗满这里,仿佛瑶池仙台,玉宇神宫。
陆瞻此刻的梦魂似乎挂于芷秋的眼角,她在笑,卷睫被夕阳倒映成月牙挂在眼睑,“还真叫你说准了,笑瞧够了,男人就愿意花钱买眼泪。好像哪个女人对了他动了心是以眼泪来证明的,殊不知我们烟雨巷的女人要哭起来,顷刻便能淹了整个苏州府,可这些是假的。真的眼泪,早八百年就流尽了,下剩的,不过是诓人银子的手段。”
陆瞻哑笑着,似乎无奈嗟叹,“那这些男人也够蠢的,几滴泪就将他们骗了过去。”
“还有更蠢的呢。”芷秋魅惑一笑,垫着脚尖障扇附耳过去,未知说些什么,却看陆瞻更生无奈,笑意复添。
片刻后,她放下脚跟,“一时痴、一时傻、一时真、一时假,横竖就混过去了。走,咱们进去吧,我给你找个清幽又好的位置。”
画角黄昏,紫红香海里,醉魂随着姑娘们的裙角起伏,又在她们的莺声里跌宕。这是男人们的迷魂乡,千古的风情巷,关于江南瑰梦,自来便有诗云: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①。
正说着,只见繁复人影里错出来个清丽女子,陆瞻认得,便是曾坐陪过他的惠君。惠君亦一眼认出陆瞻,行过来别有深意地将二人来回一指,“你们俩……嗯?”
“什么‘你们我们’的,”芷秋与其相熟,将她指头握住,嗔眼过去,“陆大人来凑凑热闹,这是你的地界,你可给找个好位置,别太吵人了。”
“小事一桩嘛,跟我来。”她将裙一旋,比那夜的娴静文雅更添俏皮,陆瞻方才懂得,这些女子,真是千面观音,雾里之花,难有真假。
二人随其倩影,踅上二楼,只见绕着一圈长廊,各色绣阁闺房就在其后。独有东面有一副案椅,惠君将二人领过去,“喏,就坐这里吧。陆大人,这里麽除了姑娘们,今日再没人上来的,坐在这里,下头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
现摆着一张髹红方案,对着两把折背椅。二人对坐,芷秋扬起脸发问,“惠君,我姊妹她们呢?”
“朝暮霜露两个在后头园子里玩耍,雏鸾那疯丫头说饿了,韩相公领着她去春常在用饭去了。云禾麽,赶上方举人来了,便借了我的屋子,两个人躲在里头,不知道做些什么。”
她窥陆瞻一眼,猫着声与芷秋耳语逗趣,“你快去拦拦吧,省得一会子嘶了嗓子软了腿,还怎么唱曲跳舞争魁啊?”
偏生陆瞻耳朵好,一字不落地全灌入他耳中,偏了首避开二人私语,一个耳朵却些微透了红。
稍时便听芷秋低语,“陆大人,你稍坐一坐,我去寻云禾。”
他这才发现,这一日,她未称“您”,一直称“你”,不知不觉地,就缩短了那些隔开他们之间横陈的富贵荣华、权势贵贱的距离。
他笑了,目送她绕廊而去,朝惠君摆出一截嫩松黄的氅袖,“惠君姑娘,请坐。”
惠君含笑坐下,执一把宝蓝绢丝纨扇大胆地将他细窥,“陆大人,真是士别一日当刮目相看呀。啧啧啧,还是芷秋有本事,竟然将您这块冰给捂得个半热了。”
“呵,”陆瞻轻笑,原想硬着嗓子否认,不想倏然意识见自个儿这个笑,未含讥讽,未酌心绪,是自然而然的一个笑。他有些颓唐地褪去眼中一抹亮色,带着淡淡愁绪,“千人千面而已,惠君姑娘不也是如此?”
彼此相笑间,斜阳收尽,相帮们次第点起千盏宫灯,逐渐点亮了醉生梦死的风月场。瑶台仙池多少梦,尽抛在,芙蓉春帐,画楼绣堂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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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杜牧《遣怀》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有隐藏属性,后面点燃~
第26章 迷魂销金(二六)
厅中现搭了处台子,设一大大的折屏,拉出红情绿意万千。台下首座上便是品藻的七八才子,皆是苏州府内才气拔尖的风流名仕,其中少年得意,青年倜傥。再有满厅世族功勋,官爵子弟,连同一些典吏、同知、县丞、主簿等官员。
不时有一老者遣词两句,算作开场白,复上来一相帮,扬声大喊,“翠中阁,香香姑娘!”
陆瞻垂眸瞧去,只见一红装娇女由折屏后踅出,落到台中一张太师椅上,由姨娘手中接过琵琶,酥指一动,满堂噤声。首席品藻之人提笔落指,摇首提诗。
音落,即起掌声如潮,那女子各方福身,眼波流转,四处留情。陆瞻正瞧着,眼前却陡然扇一起只行云柔软的手,“陆大人,她就这样好看吗?”
千娇百媚,不过千红万骷,陆瞻甚少到这风月之地,不过是瞧个稀奇。却刻意靠向椅背,将婀娜下台的少女睨一眼,似有挑衅地眱住芷秋,“很美,凭哪个男人瞧了都会动心。”
芷秋明知他说笑,却很是不服气地流转眼眸,颇为不屑,“还是京城来的达官显贵呢,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小小对峙中,有什么暧昧迷离地游弋在案,在他们之间,恍若一片霞影纱,柔软神秘地半荡着。
陆瞻有一霎的冲动,想撩开这层纱,直视她真真假假的眼,从里头打捞些许的真实,哪怕只有一丝一缕,也够他在生死无定的未来安慰自己。
未知过了多少风月佳人,在各色丝竹笙乐、金樽檀板中,陆瞻挑起眉峰,“什么时候轮到你献艺?”
“还得有一会子呢,”芷秋旖旎地歪着半身,趴在抚槛上扬着眼瞧他,莺慵蝶懒的姿态,“我是去年的魁首,是要做大轴子①的。”
她的一搦腰,一个眼,每个抬眉间都绽放着极致的风情。令陆瞻屡屡被那些熟悉的、折磨他的欲念反复凌迟。他比从前每一刻都清醒的意识到,隔着他的,不是那些将出未出口的思绪,而是他永远也撞不进她的“生命”里。
此刻,亦比从前对着其他女人那些时刻,更令他感到绝望。绝望到他这样一个从不信奉鬼神轮回的人开始由心底涌出一个妄念:下辈子。
关于下辈子的想象,被相帮一声“月到风来阁,雏鸾!”给拦腰截断。他瞧见芷秋蓦然点亮的眼,随之往厅下望去,却迟迟不见有人由屏风后头绕出来。
那相帮加大嗓音,复起一声,“月到风来阁,雏鸾!”
适才听见碎锦脞缎里牵裙奔来一俏丽少女,手上还捏着一个仕女彩绘糖人儿,像是杨贵妃,雀鸟一般且行且应,“来了来了!”
她的身后跟着韩舸,陆瞻在衙门集议上见过,是常熟县的一位主簿,和煦有礼,从不阿谀奉承,亦不结党拉派,颇有气节。此刻却星明月朗地笑着,亮着一双眼接过台上雏鸾递来的糖人儿,握紧了那根竹签,扎了陆瞻的眼。
他正回了头,冲眉开目笑的芷秋发问:“这个雏鸾是你妹妹?你妈妈的亲生女儿?”
“是啊,”芷秋急急回望他一眼,匆匆落回台上,且看雏鸾坐在架好的宝筝前,“这丫头虽然蠢笨,却没什么心眼,傻乎乎的。小时候妈妈刚我把我买回去,我动也动不得,她便日日守在我床前,小小个丫头,喂我吃饭喝水,半步不离的。”
琴开弦动,犹如潺潺流水,悄然润夜。芷秋一眼不错地盯着她,陆瞻牵起一笑,“那个韩舸是她的客人?”
“是,苏州清流名仕之家,世代读书,祖父和父亲都在异地为官,听说他母亲后家在扬州,也是名门之家,多好?可惜我们雏鸾有病缠身,又是个乐户女子,否则给他做妾多好。”
芷秋的眼眸远远垂到台边,笑中带着一丝苦涩地看着——韩舸没有落座,正立在一边看着雏鸾,偶然他们眼神交错,他便欣然一笑,是一种无言的鼓励。
歌喉清丽阗满画堂,绕梁缠绵之意,吟唱之人却不懂。但韩舸懂,他站在台下一角,隔着不近不远,注目满是爱恋。
楼阁之上,陆瞻亦睨着那夜莺一样的少女,“单看这样子,不像有病的。怎么不请大夫瞧瞧?”
“怎么没请?”芷秋无奈嗟叹,淡似流云,“为了给她瞧病,妈妈前几年不知花了多少钱,可请了多少大夫,最远把那湖广之域的大夫也请了来瞧,都说不中用。说这是胎里带的病,治不好,要是好麽,也就这样子了,要是倒霉起来,年纪大了,是要痴傻的。”
灯檠千盏,流光萤火一样细细澶湲,有些照明了陆瞻心内溃烂的血肉。
他倏而觉得,在这千娇百媚的艳国花海里,他与她们的命运,是有些一样的——摇曳在风里的光荣从不体面,而埋在泥里的胫骨,也烂得彻底。可他与她们,都在尽力活着,尽管从不期待明天,也不想死在此刻的黑暗里。
“姐姐、姐姐!”
走神的功夫,楼槛哒哒地轻快响起,眨眼就见雏鸾一手捉裙,一手握着糖人儿飞旋而来,晃得珠翠淅淅沥沥的响,犹如一片花开,一场雨落。
她挤坐在芷秋身边,扑在她怀里,拿眼瞄着陆瞻,“姐姐,这位公子是谁?”
“哎呀呀,把你的糖人举高些,粘我衣裳上了,”芷秋宠溺地笑着,抬起眼望向紧随而来的韩舸,“韩相公,快给她接过去,我新做的衣裳,今天才上的身!”
旋即韩舸含笑抽了她手上的糖人,扭身朝陆瞻行礼,“卑职拜见督公。”
不时有相帮另搬来两根折背椅,雏鸾并不去坐,只粘着芷秋。倒是陆瞻朝空椅上一指,剔上一眼,“韩主簿请坐,听说过两日就要回常熟?”
“是,”韩舸领命坐下,举着个半融的糖人儿,文雅里透着鼓傻兮兮的劲头,“织造局今年的蚕丝再过几月就该收了,卑职回常熟后,会将集议定下的数目回禀县令大人,各处访查桑农,必定按时如数缴纳缠丝。”
二人相谈而谈之际,雏鸾再度附耳芷秋,“姐姐,这位公子怎么瞧见那样面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