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满园里是咿呀唱调,案上摆得满是珍馐,伴以金鸡珐琅壶一把,白樽三两只。芷秋且行且进,扇头朝案一指,“怎么不坐到这里吃饭?”
  陆瞻朝门墙下的黎阿则挥一挥袖,人便退出厅去,他方递来淡淡笑眼,“吃过饭来的,替你叫的饭食,平日见你们陪客总不吃饭,只是吃酒。”
  幽窗下,曲槛前,无不是恣欢宴。芷秋朝那满当当的玉瓷蝶簠簋再瞧一眼,只觉胃里暖洋洋的安适,曼步到榻,“就是因着倌人陪客时不能吃饭,故而我们吃饭都吃得早些,谢谢你,我也早吃过了。”
  妙婷身姿落了坐,桃良几人将案上两碟点心摆到炕几来,人影稍错,芷秋歪正了脸,“你怎么不到楼上去?我还以为你是要应酬朋友呢。”
  他牵唇轻笑,人如好月,“我哪儿来的朋友?只是你上回不是同沈从之说过你们的规矩,要打了茶会相熟后才能到倌人屋子里去?”
  芷秋佯作探寻地直往他两个眼里对瞧,“没想到陆大人不仅闷,还是个假正经。你上回没到我屋子里去过?还带走了我的衣裳,这会子麽倒翻脸不认人起来,竟说与我不相熟。”
  向来晓她伶牙俐齿,陆瞻含笑摆首,似嗟似叹又似逗,“不过是讲两句客气话儿,你反认真起来。替你摆台不好?”
  “好好好,小女子谢过陆大人了。”芷秋两个手摆在腹侧,佯作福身几下,复捡起扇来障笑,“嗳,你方才同我妈在讲什么呢?真是奇了怪,陆大人话这样少的人,竟然同老鸨子有话说。”
  陆瞻将半个胳膊挨到几上,故作神秘地、十分可恶地抑低了声儿,“上回听见你妹妹说你挨了祝斗真夫人打的事儿,我向你妈妈打听打听,取取乐。”
  “那我妈可同你讲了?”
  “讲是讲了,不过她不是本家儿,说也说不清,不如你讲给我听?”
  夜迷了楚岫,却有粉壁银釭,阗亮了画屏。芷秋何等人也?借了烛光,瞧见他眼里分明有隐没在玩笑中的关怀。伴着风前笛奏,她的心像倒在了蜜罐里,眼角挂起丝丝甜。
  一搦腰倏然直挺起,衬着酡颜薄衫,半隐肌骨如玉荷亭立,“好麽,我讲了,你可不许真笑我啊。说是去年秋天,祝老爷递了局票来请我到他家里去,我应酬得好麽,他一高兴,就随手将属他夫人的寿礼给了我。也不知是谁送他夫人的,横竖他夫人听见后恼了,散席时将我堵在她家小花园里头打了一顿。”
  陆瞻的笑音有些闷沉沉的,像是堵了个什么,“打你哪里了?”
  “嗨,其实也没打着我什么,就是打了我几个耳光,又扯下我一缕头发来。那时云禾也在,我们两个领着丫鬟姨娘就将她按在那里,也给她收拾了一顿,没吃什么亏。”
  “祝斗真没管?”
  说起这个,芷秋噗嗤笑起,“你别说,这个祝老爷别瞧着他是个四品知府,却有些怕老婆,他哪里敢管呀?不过后来叫我与妈合计着讹了他一些银子,就当他给我赔礼了。”
  笑眼对过去,只见陆瞻半笑不笑地垂下眼。芷秋亦将胳膊搭到小案上去,挤得几个水晶碟子叮当响起,像一串风铃荡在疏竹间,“俗话讲来而不往非礼也,陆大人听了我的丑事,也讲一个你的给我听听啊。”
  陆瞻抬起眼来,轻哼一声,“我们做宦官的,都不大体面,丑事多得很,你要听哪一件?”
  “那大人就说说,你是怎么进宫的吧。”
  这放往常,多少是个忌讳,可今夜对着她闪烁着星光的眼,他不舍令它陨落,于是无所不依地挑了唇角,“说倒是可以说,可是你听了,别哭。”他摆摆袖,苦笑里带着甜蜜,“我看不得你哭。”
  话音才落,芷秋就有些想哭了。却以扇遮口,笑音澶湲,“你上回还说女人的眼泪对你无用呢,可见现在是扯谎。我才不哭,陆大人的钱麽不用眼泪就能骗到手里,我还哭什么呢?”
  陆瞻安然地倚到榻背,半斜着脸瞧她,“先帝还在位时,最喜修道炼丹。那时我年轻气盛,同人就此事妄言了几句,不想被人告到圣上耳朵里。先帝大怒,将我收押诏狱,最后因念我父亲是两朝元老,便判了我一个宫刑。”
  他说得十分轻松,可芷秋知道,三言两语背后,必定满是残酷的岁月。她不懂那些朝夷暮跖的官场之争,只是哑笑着轻问:“疼吗?”同样以十分轻松的口吻。
  “疼。”他阖上眼,小小一枚弯刃时隔经年又晃到了他眼前,“疼得真要命,喝了麻药汤还是疼得要死。但这还不是最疼的,最疼是受刑后醒过来,插着白蜡管子,一尿就疼得昏死过去,每次我都以为我要死了,没曾想下一次又活了过来。”
  “活过来”这件幸运的事儿,在他唇角结成了苦笑,“我在厂房里躺了一个多月,也饿了一个多月,不敢吃饭,就吃一丁点儿零碎吊着命,因为会失禁,连水也不敢多喝。每天睁开眼,就望见窗户外头一刻红杉树的影,一天比一天更茂盛起来,我也一天一天好起来。”
  低低地,是他怃然的声音,像是将一生的叹息都卡在了嗓子里头,“但是我知道,我早就已经死在刑刀下了……”
  飞沙走石的声音缓缓流着,耳边再也听不见外头的鹂歌雅韵,只听见自己暗沉的音调,像那旧年岁里他无数次想掐断的喘息。
  自然了,也没听见芷秋的动静。他猜想她大概是哭了,或者怕了。他不敢睁开眼,真怕瞧见她又惧又厌的面色,大约会被她十分谨慎地隐藏在精美的妆容下,可他敏感的眼依旧能轻易瞧见。
  但他没停,含混涩哑的嗓音如风林婆娑,不停不歇地剥掉那些厚厚的旧痂,露出血淋淋的伤口给她瞧——既然他忘不了她,那就让她望而却步吧。他想。
  天却尽不如人意,蓦然间,唇上被封着个什么,令他忽然住了口。那是软而润泽的、带着玫瑰清甜的淡香,像一味注了蜜的药,抹在了他那血糊糊的可怖伤口上。
  夏夜院宇,花絮如飘雪,香焚金鸭鼎,铜壶漏着滴滴答答的时光。墙面横瘦影,陷落的腰,弯起的臀,是山川起伏,江河锦绣。
  芷秋双手撑在小案上,挤掉了一个碟,撒了一地的鲜荔枝,是嫣然又青涩、甜蜜复心酸的心事。她离开他的鼻尖半寸,闪着点点水花的眼比月还亮,望进他晦暗的瞳孔里,轻轻暖暖地弯起唇角,如一朵花开无声,“还疼吗?”
  陆瞻近近地盯着她的鬓鸭脸霞,只觉玉笛悠扬,琵琶缱绻,温柔的溪走过了他的故土,润了他满腹的躁郁与不安。
  但他却觉得更疼了,由身下的伤口直疼到了心尖上,从未有过的疼。
  “还疼呀?”沉默中复起了芷秋潺潺的生息,合着琤琮的浅笑。她又将半点朱唇贴上去,红馥馥的舌尖如金鱼的尾滑过了他的双唇。
  很久,好像足足一个日升月落那样久,她才退开了半寸,盯着他的眼,笑似丹霞,绵延星河三千里,“要是再喊疼,我可就没法子了。”
  而陆瞻回应她的,是汹涌而沉默的冲动。
  他撑直了身握着她的腰将她由案的那一面,掠到了案的这一面。他将她谨慎地搁在身边,揿往炕几的沿,印下唇去吻着她,带着温情且暴烈的山风。
  小庭深院,美人风窗下,或向曲槛前,玳筵齐开,缓管悠弦。园中飞舞黄花,酒色阑珊处,一片月,三五星,六七情,纺成了万丈红尘。
  一搦腰枝垂杨软,摇摇荡荡地飘至浮生海厅前,瞧来也怪,姨娘丫鬟全守在门前,云禾歪着钗环往里瞧,只瞧见灯火璀璨罩锦屏。
  她将眼一挑,乜了桃良,“你这个鬼丫头,真是愈发犯懒了,怎么不进去伺候?姐姐呢?”
  桃良粉舌轻吐,拉了她到墙下,“快别进去,姑娘同陆大人在里头亲嘴儿呢。”
  “你没见过呀?稀奇个什么?”云禾眼皮一翻,妄自踅入门内,转过台屏。
  瞧见滚了一地的荔枝、琵琶、水蜜桃,满室瓜果香甜,梅窗大敞,河道里偶有浮灯,交映着榻上陆瞻的笔挺的背影,半罩着芷秋羞赧半垂的颊腮。
  “啧啧……”云禾腰臀稍偏,抱臂倚在台屏架子上,“还真是老房子着了火呀。嗳嗳嗳、我这么大个人你们没瞧见是怎么的?”
  桃红绣绢朝着人挥一挥,加之骤起的调笑,直把芷秋惊得一霎还魂,挪离了陆瞻几寸,捂着个胸口乍惊乍喘,霞脸欲怒先羞,直冲云禾瞪圆了眼,“你这死丫头!走路怎么没声音的?”
  “姐,这可不怪我啊,我在门口还同桃良说了两句话呢,谁知道你耳朵长到哪里去了,什么也听不见。”
  云禾巧笑倩兮,媚眼横飞地挪到陆瞻脸色,见他面无异色,唯两个耳朵红得不成样子。她复一笑,直冲他吊弯了嗓子,“哟,是‘姐夫’不是?真是贵人踏贱地,可难得见您到我们这里一回啊。”
  莺舌簧啭引得芷秋急嗔她,执了罗扇就来打,不过虚拍几下,“什么事情来寻我?”
  倩影稍转,二人踅至台屏后头,拢着两个脑袋蚊鸣似的低声,“姐姐,那个白老不死的要上去睡了呀,我暂且将他先安抚在了厅里,先来朝你说一声。”
  “你叫着桃良上去替你收拾收拾好了。”眼瞧嫣裙辞去,芷秋恍忆起来那孟子谦,忙追出去,“站着,我才忘了,那个孟子谦在我屋里。”
  “那可怎么好哩,姐,那老不死的等着上去呢。”
  灯花影映着云禾两汪细眉紧蹙,愁态骤随风来。芷秋暗忖片刻,叫她稍候,这厢依然旋回厅里去。
  陆瞻眼望这影去,又望这影回,一颗心弯弯绕绕地直随她兜圈,眼下见她又落到榻上,方有些心安,温润的嗓子里带着含含糊糊的情,“什么事情找你?”
  霞腮未褪,芷秋半垂半抬的眼望到他面上,方才软得似要坠下去的感觉又袭击香骨。十分吊诡的是,那“半点朱唇万人尝”的过去好像从不是她的,她仍旧崭新得如同第一次亲吻,心和脑子整个儿风露倒转,迷瞪瞪的随天旋地转。
  她红稍挂月的眼角稍避开,将云禾那桩公案说来,十分小心地窥他,“你帮我个忙吧?我也不好赶客,你身份尊贵,你去说,谅那个孟子谦也不敢不听。”
  短暂的静窗前,芷秋羞愧的心层层坠落,但眼睛逐渐坦荡起来。她想,实在没什么好遮掩的,她原就是这烂泥里的人。
  隔壁嬉言宴乐又起,陆瞻同样毫无异样的目光朝屋外挪去,喊着桃良到门房上叫来黎阿则,且听他不怒不燥的声音,“拿织造局的牌子去芷秋姑娘房里,同那姓孟的说,今夜我要宿在这里。”
  待人退去,他扭回脸来睇住芷秋,“听说这孟公子仪表堂堂,是苏州富商,你瞧不上他?”
  不想他反问起这个。芷秋玲珑心一动,眼儿噙笑地转过,拿了琵琶来,调试琴轸,玉笋轻搊,俏皮地唱起,“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的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她,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①。”
  单唱这一段,她将琵琶搁回榻角,腿曲至榻上,“说了多少回,是假的呀,大家不过装装样子。”
  陆瞻笑一笑,理着袖口,“我听说他家里家财万贯,现有娇妻美妾,却独对你痴心,恨不得日日到你这里来。”
  “你怎么听说的?”芷秋托着腮,两扇睫毛打一打,目有精光。
  他吭哧咳嗽两声儿,半转了身子到榻侧高案一盆水仙花里折了片叶子,避着她的目光,不肯作答。
  月如宝鉴,几如芷秋的七窍心,不再追问,笑容却难掩欣喜,“什么痴心不痴心的,也是装装样子,不信你问问他可愿意赎我回家做妾呀?他们口里的痴心麽,就困在这烟花地里,多一分也没有了。”
  “一个他,一个梁羽州,烦都要烦死了,回回尽引着我说些不着四六的话,还非要刨根问底的探个真假,应付他们,比应酬旁人还多费十八副心肠去,头发都多折出几缕去。”
  陆瞻哑笑,抬起眼睛,恰有一阵风从梅窗穿进来,卷着他头上两个锦带勾勾缠缠地飞扬,“头发是什么道理?”
  皓月星前,芷秋趴到干干净净的炕几上来,仰着眼看他,“看来陆大人果然是不狎妓,连这个招数都不晓得。青楼有十计,走、死、哭、嫁、守、抓、打、剪、刺、烧,这个剪麽,譬如剪你我一片衣裳缝在一处、或是剪两缕头发结在一处,以示我俩结同心啊。那起子公子哥,瞧见你剪了头发同他结在一起,就当是你爱他,就舍得将银子乖乖掏出来了。”
  “有意思,”陆瞻看着她软云乌髻,蓬松茂密,“别的我大约猜着了,那‘走’是个什么走法?”
  “走麽就过于心黑了些,譬如同哪位公子商量着要与他私奔,他见你冒着逃伎之罪也要同他一起,感动的不知如何,只把身上金银掏尽给你,你第二天卷了银子跑回来、或是老鸨子带人假意将你捉回,他犯了个拐诱私伎之罪,亦不敢去报官的。这个法子寻常是坑坑外地客人的,本地人可不敢如此。”
  陆瞻颤着肩笑开,拿眼睨她,“那你对我使的是个什么招数?”
  她半晌未出声,歪着半张脸枕在臂间,吐息如整片江南的濛濛烟霭,“你明日来,我告诉你。”
  芰荷含香,羌笛尽起,轻飘飘定下这星月盟、花信约,沉甸甸砸在谁人心上。檠灯里挑着倏明倏暗的烛火,如两对眼里倏隐倏现的朦胧情绪,在江南的水烟里,一点、一点地露出来。
  另有一则倏明倏暗的心事,则在绣阁之上,锦帐之中。
  岑寂的风夜里带着芜杂花香,浓重地闷在方文濡胸口,他翻个身,望着空空枕畔,上头还逗留着云禾的发香,将他勒得有些上不来气。
  卧房内唯有残灺银釭一盏,执着地不肯熄灭。直到子时稍过,他起身另起新烛,恰时云禾推门而入,轻着步子踅入,恍见他,有些惊骇,“你怎么还没睡?”
  窗外只有半月,另一半没了踪迹,仍旧有凉霜照着她,红彤彤的,像方文濡心里一个滴血的伤口。
  他走过去,将她鬓角几丝凌乱的发别到耳后,声音平和得没有半点心碎的痕迹,“在等你,同你姐姐说完话了?”
  “嗯,才说完,你明日回家去的东西骊珠可给你收拾好了呀?”
  那片柳叶似的唇勾一勾,将她拉入怀中,望着窗外的冷月,温柔的调子吹在她耳边,像一缕风,“收拾好了,你让带的东西都带上了,明日我直接到书院,下了学再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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