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花楼里的姑娘,程蝶衣可能就没那么自信了——自古以来花楼女子惺惺相惜的为数不少,又都在俗世里爬摸打滚过,她们这类人执着起来,才最是叫人防不胜防。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程蝶衣咳了两声。
菊仙立刻四处望了望,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对了,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处理的。”程蝶衣看了她一眼,别过脸去。
过了一会,似是程蝶衣自己也觉得他刚才的态度不好,把年礼放好后,他又看向菊仙,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心里一时情急……”
“没事,我没有放在心上。”菊仙甩了甩帕子,淡淡一笑。
相处这些时候,她早就摸清楚程蝶衣外冷内热又别扭的性格了。
见菊仙这么温婉的一笑,却是令程蝶衣有些恍惚起来:“娘……”
“得,我哪来你那么大一个便宜儿子啊师弟!”菊仙几乎要被他这一声娘给气笑了。
回过神来,程蝶衣也是忍不住发笑,笑了好一阵才和菊仙说了他娘艳红的旧事,说她们两个都是这样的性子,一认准了目标就拼命往目标努力,往好的未来奔去。
可惜,他娘艳红早在几年前已经因病去世。
“为人父母都是盼着儿女过得平安快乐,你娘如果看到你今天这模样,一定会很欣慰的。”菊仙安慰道。
程蝶衣笑笑,没有再说话。
一九三六年除夕前一天,师兄妹三人带着菊仙,乘车自西南面出城。
没想到的是,因为程蝶衣被霓虹军队抓过的原因,一行人被调查了许久,确认只是去乡下探亲后,方才得以重新上路。
到了关师父所在的远郊乡下,吕竹牵着菊仙、程蝶衣和段小楼带着担年礼的仆从,一路走入了院子里。
关师父很是老当益壮,这么冷的天,他还是站在院子里看一群后生练戏——这些都是当年学艺不精后来跑小台子糊口的师兄弟以及年轻一辈的师弟们了。
小癞子俨然在列,作为鸡头好歹混出了“大师兄”架势的他,一看到段小楼这个真正的大师兄,当即就想要蹦过来和吕竹他们好好聚旧……
“小癞子,功夫练完了吗?”关师父凉飕飕地飘来一句。
小癞子被这一声吓得一个激灵,连忙灰溜溜地自动滚回练功队列。
关师父笑容满面地地招呼了菊仙落座,仔细问了几句,确认菊仙是决心要从良跟着段小楼好好过日子后,便开口叮嘱了段小楼:“成家立业了,好好收敛一下你那脾气,能遇着对的人相守一生,是你的运气!”
段小楼笑着应下了。
关师父点点头,转头望向程蝶衣,笑脸瞬间消失:“跪下!”
程蝶衣闻言一愣,接着毫不犹豫地一撩袍角重重跪了下来,低下头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哎,这咋回事啊师父?”段小楼同样愣了一下。
菊仙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别瞎掺和:做徒弟的照顾师妹结果最后却把师妹划拉到自己碗里了,人家当爹的能给他好脸色?!
“爹,你这是做什么啊,是我先提出来的!”吕竹心疼地看着程蝶衣,看他跪得太猛右脚的布鞋都掉了一半,忍不住开口为他说话。
关师父没好气地瞪了吕竹一眼,又看向跪在地上的程蝶衣,心情颇为复杂。
当年他回乡之前是特别叮嘱了程蝶衣要“好好”照顾吕竹的,其中意思其实也是默认了程蝶衣未来女婿的身份。但是今日,程蝶衣真的以未来女婿的身份回来之后,他怎么看都怎么觉得这个面容温雅的徒弟原来竟是一副处心积虑的阴险样,好像那眉梢眼角都带着“师父啊我把你女儿拐走了”的欠抽气息……
不让他好好跪一会都难消自己心底的夺女之恨!
程蝶衣大致也明白自家师父的别扭心态,乖乖地跪在地上,手上却坚定地握紧了吕竹的手。
吕竹就势跪在了程蝶衣旁边,祭出了最为有效的眼凝泪光抬头看人大法,可怜兮兮看向了关师父。
关师父看看吕竹,又看看程蝶衣,长叹一声,终究还是败下了阵来。
“罢了罢了,女大不中留!”关师父感叹了一番,示意两人站起。
得了关师父的首肯,程蝶衣喜笑颜开,任何时刻看向他都是一副眉眼含春深情宠溺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开春就成亲的那个新郎官。
人家正牌的未来新郎官大师兄段小楼和未来新娘子菊仙都没这个黏腻样!
小癞子依然八卦,带着师弟们嘲笑程蝶衣:“怨不得他,他都惦记小师妹多少年了,一朝得偿所愿,就让他得意几天呗!”
程蝶衣春风得意了好几天,到了年初三回城下车到家的时候,方才显出了疲态。
也不知是不是人一嘚瑟就容易出事,看着程蝶衣像是晕车了的那个虚弱迷糊样,吕竹笑骂了他一句,就要去厨房给他弄点醒神汤。
不料,端着醒神汤来到客厅的时候,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看着那柄烟雾缭绕的烟枪,吕竹重重地把醒神汤的托盘往桌上一放。
段小楼和菊仙讷讷不能成言,神情恍惚的程蝶衣亦被吕竹这么一喝,从醉生梦死的幻象里惊醒。
“我……”他才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眼神迷离,脸色全然潮红一片。
“你为什么要碰这玩意?!”即使只是初级的毒.品,鸦片烟的危害也是不容小觑。
“这,许多人都抽,咱们也还抽得起,蝶衣他太难受了,实在遭不住……”段小楼小声辩驳道。
“那些鬼子抓了他去,可蝶衣不愿给霓虹的军队唱戏表演,那些人一面就拿着枪杆子喊打喊杀的,一面又说这个是好东西,吃了人特别精神,两者选其一,他实在没法……”菊仙强按下心里的不安,给吕竹解释了程蝶衣为何会染上鸦片瘾的原因。
时代的局限让他们不完全明白鸦片的危害,即使知道这东西不好,也没有很放在心上。
吕竹长叹一声,走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缩在小榻最里面角落的程蝶衣,抚上他的脸:“这不是你的错。”
“所幸你沾上它的时间不长,症状还轻,咱们把它戒了,好不好?”吕竹明白这种极尽折磨的感受,但那时中了‘快乐’的她无药可解,而程蝶衣还有救。
程蝶衣举起手来紧紧握住吕竹的手,轻不可闻地答应了一声:“好。”
说来容易,到了真正要开始戒除毒.瘾的时候,可没有那么轻巧。
听着房间里嘶吼打砸声,吕竹忍不住把房门推开了一丝缝隙,菊仙见状,急忙按住她的手:“别去……”
昔日温雅面容斯文谈吐变得疯狂而不可理喻,粗言秽语不绝于耳,段小楼比程蝶衣高大壮实不少,这时都几乎拉不住他。
不像一个人,反而像一只没有理智的野兽。
“放开我!我.操.你大爷……”房间里能砸的小物件都差不多被程蝶衣砸了个遍,墙上悬挂着的戏服也被扯落在小榻上,点缀的珍珠、亮片、水钻撒了一地。
“你们都是坏人!无恶不作!十恶不赦!”
“我恨极了你们这帮人!特别是你!”
他就这么怨恨地看过来,抓起珠子水钻这些零碎的小东西就往吕竹脚边丢:“我是怎样对你的,你又是怎样对我的?!”
“都说世间痴情女子薄情郎,你却是个薄情又滥情的女子!骗得我那么苦!”
“红红,你别听他胡说,他现在估计连自己都不记得是谁了。”菊仙忙劝道。
看到珠子在吕竹脚边炸开一片晶亮,她却依然站在那里躲也不躲,程蝶衣眼神闪了闪,又落下泪来:“我记得!你若是不愿与我好,为何来招惹我!还招惹那么多人……”
吕竹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可就算这样,我也是做不到放弃……”程蝶衣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跌跌撞撞地想要过来抱住吕竹。
半途,他脸上愧疚的神色一闪而逝,五官再次扭曲面容再次癫狂,红着眼转过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打砸。
“再熬熬就过去了!”段小楼吼了一声,又过来抓人。
好不容易等程蝶衣缓过了这一趟,精疲力尽的段小楼走到门边,捏了捏被打得青紫了好几块的手臂:“看样子还得用点镇静的药,我已经把他捆住了,你们过来帮忙按着他,我给他灌下去。”
“药已经配好了,我这就去拿来。”吕竹赶紧出去拿药。
段小楼摸了张小凳坐了下来歇息,被刚才程蝶衣的癫狂模样吓得胆战心惊的菊仙颤颤巍巍地掀开帘子,看向小榻上不住发抖的程蝶衣。
“我好冷……”听到程蝶衣气若游丝的这一句,菊仙顾不上害怕,连忙扯过旁边散落的戏服便服等一股脑盖到他身上。
“娘,好冷,水都冻冰了……”他似乎已经分不清现在和过去,整个身体一直在颤抖。
菊仙吃力地把程蝶衣的肩膀扶起压到她腿上,像母亲怀抱小孩一样抱着他轻轻晃,又按了按他带着伤疤的那只手。
这一通劝慰,倒是让他安静了下来。
吕竹把药拿来,和段小楼合力给程蝶衣灌了下去,菊仙又给他松了松绳子,以免勒出血痕。
程蝶衣喝了药,难得迷迷糊糊半醒不醒的,吕竹坐到榻上,对累了一整天的段小楼和菊仙说:“你们先去歇歇吧,这里有我一个人看着就行了,他起码还得到明天才有力气闹腾了。”
再怎么不放心也知道现在是必需休息的时候,段小楼点了点头,嘱咐吕竹一旦情况有变就要立刻叫人之后,便带着菊仙走出房间虚掩上了门。
夜越来越深,吕竹挪了挪位置想要去把床尾的被子拉过来时,程蝶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不要离开我……”明明眼睛都没有完全睁开,却是颤着声音挽求她不要离开。
“我不会离开你的。”吕竹把勾住被角用被子盖住两人,在被子下握住他的手,穿插入他的之间,十指交握。
“刚才那些话不是真心的……不是我本意……”程蝶衣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我很怕……”
早已习惯了冰面之上两人携手同行,若是失去了同行之人,他就会永坠深渊。
患得患失,愁思百转,费尽心机,尽力用大度和宽容去表现自己,结果内心的黑暗一旦解开了理智的束缚,那些藏在最深处的霸道、独占、嫉妒、刻薄、怨怼等的丑陋心理,就全被一一释放出来。
说起来好听,表现起来也不难做,但终归是意难平。
吕竹揽住他的脖子,柔声安慰道:“我明白。”
“这一辈子,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除非是你先放手。”吕竹举起手,拨开他额间汗湿凌乱的碎发。
程蝶衣似是不满于被保护的一方,提起气来,艰难动了动手,伴随着吕竹有些无奈的配合,把吕竹给拥入怀中。
同卧一床,同睡一被,四目相对,默然无言。
烛火摇曳,冬夜的寒冷尽数抛诸温暖的被窝后,程蝶衣的眼中依然带着水雾般的一层迷离,那泪膜倒映着烛光,似星光落入眼中一点,流转之间便道尽了红尘俗世风流缭绕。
而这万千风流富态迷离,全部被他付予了一人。
程蝶衣露出了一个满意的浅笑,轻轻在吕竹额间落下一个落羽般的吻,再顺着眉心蜿蜒而下,鼻尖轻柔一点,最后印在嘴角处。
他喝的药苦得很,怕口中仍然带有苦涩之味,舍不得吕竹同尝苦意,便压抑了内心的诉求,仅仅留恋她嘴角的红润。
两人鼻尖触着鼻尖,气息交融温热暖暖,吕竹回吻了他一下:“睡吧,我等着你好起来,再给我唱一出游园。”
游园之时,定应春暖花开姹紫嫣红。
冬去春来,蝉鸣初夏,看着程蝶衣逐日好转,众人的心亦如这天气一样逐渐明朗起来。
吕竹临近毕业,程蝶衣的情绪也越发的稳定。
试已经考完,现在学校里课已经很少上了,只待毕业典礼;而在完成了毕业典礼之后,她们这一届女学生,就算是正式毕业了。
“你真的要去?那么远……”听闻吕竹为了还人情要跟着宋丽玲跑一趟广府地区,程蝶衣捏了捏她收拾行李的手。
“那些镇静的药还是拜托了人家弄来的,总得还,也就是去租界那边见识下洋人举办的一个赌局,我就是跟着去打打下手开开眼界,放心吧,我会小心注意的。”吕竹熟练地在他脸上亲一口以示安慰。
不止去开开眼界,同时也是调查开展一下未来的逃离路线。
毕竟现在,已经快要到一九三七年的夏天了。
“你们扮作什么?”程蝶衣又问。
“可能……是兄妹吧,你又不是没见过宋老板的模样。”吕竹答道。
回想一下宋丽玲那个长发披散长眉柔目兼之艳色长衫飘逸的样子,的确和自家小师妹搭不出爱侣或夫妇的味道。
头发那么长,留着扎辫子啊?长得像个洋人,做派却是一股子封建余孽的模样。
程蝶衣侧眼看了一下铜镜中的自己,短发利落梳好,一身灰色长袍看起来极是温文尔雅——嗯,这才是华夏男人融合了古典和现代的正确路线。
“你可要记住你现在的状况了。”程蝶衣最后叮嘱了一句。
“知道了,我的程先生!”吕竹戴上帽子,逗了他一句。
这时候新派人士多称丈夫为“先生”。
程蝶衣又好气又好笑地把皮箱给吕竹拿上车,顺手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就你最会胡闹。”
端的是新婚燕尔的蜜里调油般甜蜜。
吕竹笑着挥手告别了程蝶衣,坐着车子一路来到码头。
这时期的码头最是多见新派人士,洋装与旗袍,长袍与西服,现代化的轮船与古旧的矮楼,仿佛误入了时空的交错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