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町枝:“……”
一切都这么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重逢,莫名其妙的对话与彼此莫名其妙的关系。
但是,她依然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三年前,那盒作为伴手礼的咖喱,她是在这里买到的。
甚至不用闭上眼睛,少女依然能想起外包装的样子,以及当时微笑着询问的店员。
大脑终于重新运转起来,耳中蚊蝇般的声响也渐渐消失。橘町枝看着不远处的男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三年,在她的感官里,其实只过去了两个月。
记忆中的两个月前,夏油杰被学校安排外出采风,地点是一个相当偏僻的村落。抵达当地之后,他发短信告诉她,之后几天可能没法及时回复。
而橘町枝第一次独自出游,返程之前打算买辣味咖喱做伴手礼。夏油杰在食物方面不算挑剔,不过相对偏咸辣口。
经过一位好心路人(也就是织田先生)的推荐,她最终选择了这里的一家店。
“所以,好吃吗?”橘町枝再次开口,“那盒咖喱。”
“……”夏油杰沉默了一会儿,“非常好吃。”
“那就好。”少女像是满意了,“没记错的话,推荐我购买的那位先生,说是‘会辣到让品尝咖喱的美食家也痛哭流涕程度’的口味。”
“这个形容……相当精准。”夏油杰回忆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微妙,“是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的辣。”
形容“好吃”的时候,他只用了一个“非常”。现在说到辣的程度,却重复了三次。
“所以,你果然是被辣哭了吧?”
“……啊,”青年回答,语气有点不忍直视,“差不多哭掉了半包纸巾……之前十七年加起来都够不到的数量吧。”
是什么时候哭出来的呢?橘町枝想。
先是动手杀掉了父母,又带走了自己的那盒伴手礼。最后在某一天打开它,拌着蒸好的白饭,一个人吃掉。
而夏油杰还在说:“我想,从今往后,再也吃不到比那更辣的咖喱了。”
顺着他视线的方向,原本光鲜的店面广告,在两个多月的街斗中面部全非。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在搬迁拆卸的门帘周围,分布着零零星星的弹孔,以及火燎焦黑的痕迹。
或许是最近的黑帮拉架。又或者,早在三个月以前,此地就因为盈利不当、帮派圈地、老板回乡下结婚之类的理由,早早的关门大吉了。
毕竟,除了她身上凝固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年了。
“只是一盒咖喱而已。”橘町枝说,“全世界有那么多不同的咖喱,即使是这个牌子的咖喱,其他店里应该也有卖的。”
夏油杰微怔了一下,然后似乎是苦笑:“原来,町枝是这样想的啊。”
“……”
橘町枝沉默。
你在乎吗?
或者说,你真的知道,此时站在你面前的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你根本不知道吧。
在两人东拉西扯这么久之后,橘町枝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之所以没有转头就走、或者冲上去给他一拳,除了身份力量之类的顾虑,更因为对方诡异的态度——
夏油杰……她前男友现在的精神状况,看起来有点问题。
虽然他们从来没说过分手,但是既然已经丧偶,那就是前男友没错吧。
三年还不算太久,对于夏油杰的所思所想,橘町枝也还有一些微弱的信心。
至少,看到死去的前女友出现在他面前,这个人绝不会是这种反应。
所以……
“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杰。”橘町枝突然说,用一种近乎于任性的语气,“我想回去。”
“累了吗?”对于她突然改变的话题,夏油杰却丝毫没有惊讶,只看了眼时间,“居然快到饭点了。不过,再陪我待一会儿吧,町枝。我有两个月没有看到你了。”
他说,语气和动作都十分自然。然而仔细分辨的话,不像是和什么人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一样。
隔着空旷狭窄的街道,黑色长发的男人望着不远处的少女,就像遥望着一个美丽的梦境。
注视着海市蜃楼的旅人,清醒的明白那是不可触及的蜃景,却忍不住投落渴望的目光。
也只有目光而已。
哈。
橘町枝想,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
原来如此。
夏油杰这样的男人,这样绝不回头也不后悔的家伙,也会在背负血债累累之后,看到所谓的幻象吗?
是对过去的缅怀?或者是,无法摆脱的诅咒呢?
夕阳沉入地表,天色很快暗了下来,街道上影影绰绰亮起灯光。两人在偏僻的街道间行走,逐渐连一点人声都看不到了。
“应该快到时间了。”夏油杰说,然后笑了一下,“或者,你还想再走一会儿?”
说话的时候,两人已经进入了另一条街道。对方显然不是随便选的方向,至少他们一路走来,都没有见过几个行人。
至于面前这条路……
“啊。”男人说,在街口停下了脚步,语气没什么起伏,“好多猴子。”
猴子。
橘町枝的手微微一动。
在如今的最恶诅咒师口中,被称为“猴子”的存在,是前方的街道上,遍布于街头巷尾……无数死去的尸体。
显然,这里不久之前发生过一场混战。新鲜的血气依然在扩散,死去的人体还残留着体温。除了明显黑方打扮的人,在偏远的角落、撞散架的车驾底部与人行道附近,也有一些平民衣着的人。
他们无一例外的死去了,尸体不分贫贱善恶地堆叠起来。在正常人范围外的感知里,橘町枝甚至还能闻到火与硝的气味,推测出从街头到结尾的死亡顺序。
这么多天之后,少女几乎对这样的惨像感到了麻木。她本身也算不上代入感强的性格,此时只放开了感知,去捕捉另外一些东西——
下一秒,旁边一脸漠不关心的黑发僧侣,表情微微一变。
橘町枝也意识到了,看着对方先行一步,然后才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街道,穿过无数没有生命的血肉,最终接近了一辆侧翻在马路边缘的公交车。
“哇……哇哇……”
那个远在半条街之外,被少女的听觉所捕获的声音,此时显露出真实的情况——
一对面对面死去的年轻夫妻,左边的男性从后心淌出半凝固的血,右手护在自己妻子的肩膀上。而他的妻子被从腰侧洞穿,右臂垫在身下,左胳膊无力而又坚决地拦在身前。
一个大概只有两三岁的女孩,在这三只手臂构成的特殊摇篮里,正面朝上的不断哭泣。
夏油杰没有出声,橘町枝也没有动。
在她无法用肉眼捕捉的视角里,一只不到四级的虫形咒灵,正嗡嗡扑向这个小女孩。女孩仿佛看到了什么,蜷缩在身前的小手伸向虚空,哭泣着一挥——
咒灵连半点气息都没剩下,直接就被祓除掉了。
下一秒,立在车轴旁的夏油杰有了反应。他快步上前,绕过旁边阻碍的尸体,走到三人之间。然后毫不犹豫地半蹲下来,仔细查看女孩的情况:“真是……旺盛的生命力。”
他一边说,一边非常利落地伸手,将女孩抱了起来。
看上去,动作居然不算生疏。
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小小的女孩哭声一缓,打了个哭嗝。然后睁开一双红肿的眼睛,露出琥珀一样的底色。
“……”
对视了几秒之后,或许是离开了冰冷的地面,或者是抱着她的男人身上柔和的气息,她的哭声减缓了几分,转变为带着泪意的抽噎。
“她的身上……有咒力存在吗?”
橘町枝注视着男人的动作,在这时突然开口。夏油杰嗯了一声,听到少女走近了几步,从另一个方向低头,观察着地上死去的两个人。
“一直到死,也在保护自己的孩子吗……”她喃喃地说,转头看向男人抱起来的女孩,目光有些复杂,却没有继续靠近。
夏油杰点了点头,却没有再看死去的人。只拍抚着怀里的女孩,不知道在对谁说话,“这个孩子活下来了,请放心吧。她会平安健康的长大,成为非常优秀的咒术师。”
那极为笃定的口吻,仿佛这个女孩已经长大成人,变成了他口中——优秀的咒术师。
“如果……不是咒术师呢?”
橘町枝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冲动,就这样问出了口,“如果她没有咒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你会把她放在这里,让她和父母一起死去吗?”
夏油杰原本拍抚的动作,停了几秒。
很快,他又继续安抚了起来,态度不急不缓。
橘町枝拿出了所有的耐心,直到怀里的女孩哭声彻底消失,青年才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
“町枝。不要说无意义的事。”
只是听起来温和而已。但是,橘町枝看着他的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敷衍的漠然。
意义,怎样的“意义”?
橘町枝看着他怀里的孩子,再看看低眉慈目、几乎笼罩着某种母性的男人。理智告诉她,这个问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他在生气。
和过去一样的反应,却已不是曾经的夏油杰了。
少女不再反驳,夏油杰在内心松了口气。每次“听”到幻象提出这样的问题,他都无法抑制地感到烦躁。
是因为这个问题吗?还是说,因为幻象的存在本身?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耳边能听到的,只有在夜晚鼓动的风声。
直到某个瞬间,夏油杰的身体突然紧绷了一瞬,睁开半阖的双眼,望向街道另一侧的方向——
实际上,作为被通缉的唯一特级诅咒师,他这次是偷渡进来的。之前来往的区域有用于探查的咒灵,避开一些他不想遇到的人。
可惜,作为零咒力的天与咒缚,一开始就被排除在了感知范围外。
橘町枝依然不清楚,夏油杰为什么在三年之中,产生了关于自己的幻觉。而且看他的反应,显然已经变成了日常的一部分。
但那并不重要。就像他不会把幻觉当做真实,就像当初多少承诺,也抵不过他痛下杀手。
杰哥,她想,你自己背弃了自己的承诺。
无关爱人的身份。而是曾经对邻居家的津岛町枝,许下的承诺。
在少女扩张开的感知中,夏油杰警惕的方向,一团她曾经近距离感受过的恐怖能量体,搭乘着载具从空中接近。
而地面上更近的地方,大概几百米之外,另一个同样半生不熟的熟人,正向这条街道而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很有缘分吧。
当初那盒咖喱的伴手礼,还是对方给她推荐的。
在橘町枝专注探知的时候,夏油杰已经收回了注意力,放出了一条奇奇怪怪的咒灵。咒灵出现的瞬间,橘町枝几乎控制不住地转头,视线牢牢黏在了它身上——
这是死而复生之后,她“看”到的最清楚的一只咒灵。肉眼几乎可以看清身体的轮廓,是一只丑了吧唧的巨型虫子。
它落在地面上,扭动了两下,发出一串奇怪的声音。
夏油杰没留意到少女的异常,让这只咒灵张开嘴,然后从里面摸出一只更小的咒灵。小小咒灵对着怀里睡着的女孩操作了一番,对方趴在男人怀里,顿时睡得更沉了。
橘町枝:“……”
下一秒,那只肥肥丑丑的咒灵,就这么把女孩囫囵吞了下去。然后在四只眼睛的注视下,蠕动着胖胖的身子,爬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我去解决一点事,顺便避开一会儿。”夏油杰说,仿佛他刚才根本没干什么让围观者想要报警的事,“你和丑宝呆在这里,不要乱跑。”
所以,这只咒灵叫丑宝?
少女没说话,看似乖顺地点点头。夏油杰很快招出一只特别巨大的咒灵,在天与咒缚依然模糊的感知中,就像刚才的虫子吞掉女孩一样,将咒灵操术的拥有者,整个人吞了进去。
等那只大型咒灵带着人飞远了,少女低下头,往草地的方向走了几步。
“……叭?”
感觉到周围草丛传来的颤动,名叫丑宝的咒灵抬起头,又发出了一串声音。
……
……
织田作之助在奔跑。
这座城市最混乱的几天,对于他这种组织的底层人员来说,几乎到了十几分钟就能听到枪声的程度。他一路躲避外加搜索,终于找到了一片安静的地方。
严格地说,只是“现在”、“暂时”还算安静而已。
今年刚满二十一岁的青年,看着街道两侧横死的尸体、翻倒的车辆,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选了个方向,正要继续赶路,却突然听到了其他的动静。
“……”织田作之助没有出声,以曾经的杀手特有的谨慎收敛了脚步。分辨出声音传来的方向,几乎无声地摸了过去。
很快,他接近了一辆翻倒的公交车,听到一阵很难形容的声音。织田作之助没有迟疑,一个侧滚翻进入射击的死角,抽出武器蓄势待发。
没有然后了。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侧对着路灯的光,直直对上他的视线,神情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又见面了,织田先生。”
不久前在垃圾堆里见过一次的女孩,手里拎着一团奇奇怪怪的不明物。另一只胳膊环抱一个年幼的孩子,正在沉沉地睡着。
橘町枝松开手,那团不明物掉在地上,发出了类似乎“叽”的挤压音。然后像是某种活着的生物,沿着她的裤管开始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