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暗而生,比黑更黑, 污浊残秽, 皆尽祓禊。”
顿时,一大片肉眼不可见的“帐”, 由高空覆盖了下来,将一整片海滩与浅水包容其中。
五条悟伸出一根手指,三两道酝酿浓缩后的咒力波动,在最强咒术师的指尖停滞了一瞬间。然后以他本人为起点, 在“帐”闭合的前一秒,猝然向下奔出——
那本该是造成巨大破坏力的一幕。但是,不知道操纵者本人做了什么,「赫」贯通了虚空与地表,却只制造出几个黑黝黝的洞口。
没有爆炸的火光, 没有波及全岛的震动。然而,加布舍弃掉的巨大残肢、最初几只试图反噬的咒灵,都被精准地粉碎成肉眼不可见的灰烬。
仅剩的尘埃与粉末飘飘散散,堆积在湮灭后的坑底。
橘町枝蹲在“帐”的边缘,从夏油杰的胸口拔出了天逆鉾。她的衣服上已经沾了一抹血红,是之前捅进去的时候溅出来的。
“……”
地上的男人身体震了一下,微微抬起头, 看向自己面前的女人。
这一刻,梦境中十六岁的少女,与现实中二十岁的女性重叠了。
“町枝,”他说,然后目光微微偏转,看向稍远一点的地方,“悟。”
橘町枝站在他身边,手上的刀刃还在往下滴血。艳红的颜色一滴滴打在沙地上,土黄色的沙粒被染成了棕褐色。
夏油杰下意识捂着心口的位置,血液从指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橘町枝那一刀丝毫没有留手,避开胸前的第二三根肋骨,不偏不倚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过去受伤的经验,甚至能让他判断出伤口的大小,以及利落到没有丝毫犹豫的攻击。
如果不是咒术师的体质,在利器被拔|出来的瞬间,他已经因为瞬间的过量失血而休克死亡了。
“町枝,”他再次叫了她的名字,这一次忍不出露出了微笑,“你的表情,就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橘町枝没有说话。
实际上,在这一刻到来之前,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她将自己禁锢在“自我”之中,坚持所谓交换原则的界限。即使被夏油杰杀死,活过来又再次见面,心里连恨的想法都没有。
但是,他们彼此一清二楚——真的不恨吗?
就像曾经的童话故事里,一只天真可怜的魔鬼,从出生起就被封印在瓶中,沉入没有光与活物的海底。直到有一天,一个善良的少年捞起了这只瓶子,看到装在里面的小家伙,产生了十二分的惊讶。
少年对魔鬼讲起瓶子外的世界,让魔鬼感到好奇而又恐惧。少年让她不要害怕,承诺自己会解开她的封印,保护她永远不会受伤。
魔鬼相信了他。
于是,少年带着这只瓶子,翻过一座座山、淌过一条条河,去寻找能够解除一切封印的女巫。一路上他们经历了无数考验,魔鬼在少年的陪伴下,逐渐消除了恐惧,对瓶子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最后,他们找到了女巫。
女巫看着眼前的少年,再看看他手里的瓶子,忍不住惊讶地问:“你知不知道,这个瓶子里封印着一个魔鬼?“
少年点点头:“我承诺过会保护她,帮她解开封印,让她看一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女巫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能相信一个魔鬼的话呢?所有的魔鬼都是邪恶的,它们生来就有罪。把这个瓶子拿回去吧!如果你想要保护这个世界,就把它重新丢回海里,让她在黑暗的海底活着,直到永远。”
听完女巫的话,少年沉默了下来。
然后,他照做了。
所有类似的童话故事里,少年或许会成为屠龙的勇者,或许会成为王国的继承人,或许会死在回家的路上。但是,对于那只被丢回海里的瓶子,以及瓶子里的魔鬼,没有任何一位作家过多着墨。
她回到了最初的海底,在黑暗中度过看不见尽头的余生。一颗曾经见过光明、也相信过承诺的灵魂,就这样被被轻易舍弃了。
很多很多年后,又有一个人把她从海中捞了出来。对方摆弄了一会儿这个瓶子,就把上面的封印撕开了。
于是,魔鬼化成一缕烟雾,从瓶子里钻了出来。看着这个解救自己的人,她的表情却并不高兴:
“虽然你解开了我的封印,但是你来的太晚了。作为报答,我决定让你选择——你想要的任何一种死法。”
这个陌生人站在她面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手摘掉了眼镜:“你确定?我可是最强啊。”
……
橘町枝想,她大概就像那个魔鬼。
当初被杀死的时候,她是真的又恨又怕。强烈的情感与夏油的父母叠加在一起,变成了没有固定形态的“咒”。
重生以后,她以为自己不再恨了,因为爱应该与恨相互抵消。夏油杰曾经对她那么好,即使她被他杀死,也只是耗尽了过去的情分,从最亲密的恋人变为陌生人。
是这样吗?
不是的。
爱与恨是可以共存的。
但是,爱与恨不应该相互抵消。
她并非不懂这样的道理,只是习惯了漠然的顺从。就像最初的那两年,如果五条悟提出交往的要求,她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
因为她也喜欢他吗?还没有。
但是,很难说是什么时候开始,橘町枝发现自己开始改变了。
也许是日常与咒灵打交道,也许是一言不合就展现筋肉的同学,也许只是因为健康起来的身体……当她意识到的时候,那只曾经封印着她的瓶子,不知道在哪里、被谁打破了。
十二岁的时候,橘町枝对未来没有太多的期待。但是夏油杰出现了,给了她“永远保护你”的承诺,让她想要努力改变自己。
十六岁之后,橘町枝重新活过来,打算将自己永远困在一只瓶子里。四年过去,瓶子的碎片都不知道落在了哪儿,她的身边又有了新的人。
你不需要相信“永远”。
但是,你可以相信自己——永远都拥有改变一切的可能。
包括承认爱与被爱。或者承认自己依然在恨着,同时也感到悲伤。
“杰哥,”橘町枝说,“也许我会为你哭的。”
她这么说,眼睛里却没有一滴眼泪,手里握着的咒具上血迹已经凝固了。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五条悟走到她身后,低头看着满身狼狈的男人。
他曾经的挚友,高专三年并称最强的同学。在分道扬镳之后,直到今天,他们依然会直呼对方的名字。
“杰,关于这座岛上的情况,还有‘加布’这个咒灵,”五条悟突然说,“是你从其他地方得到的信息吧?”
夏油杰看了他一眼:“这可不像你,悟。居然会好好地收集信息吗?”
“当然不是我啊。”五条悟的语气像是在说废话,“是另一个小鬼……算了,是小枝的发小太宰君。”
“是他啊。”夏油杰露出了然的表情。然后他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表情再次发生了变化,“所以,你们两个,已经在一起了吗?”
五条悟:“……”
橘町枝:“……”
在已经消失的上一周目,夏油杰问过差不多的问题。当时五条悟被橘町枝用一块巧克力放倒,那时的他们“还没有在一起”。
橘町枝陷入了几秒的回忆中。同时,五条悟揽住了她的肩膀,并且干脆地点了点头:“嗯,要恭喜我们吗?”
夏油杰:“……”
披散着黑发的青年沉默了几秒,最后仿佛忍不住一样笑了起来。
对于一个濒死之人来说,这样牵扯内脏的震动,显然是非常疼的一件事。于是笑声在半秒后变成呛咳,很快他吞咽下去了什么:“咳、也许我会……忍不住诅咒你们吧。”
五条悟瞪大了他漂亮的蓝眼睛。过了一会儿,他非常无所谓地说:“随便你。”
“开玩笑的。”夏油杰立刻改口。看着沉默下来的橘町枝,忍不住想要像过去那样叹一口气。
他记得几年以前,那个同样落后封闭的小村子。从两百年前的幻境出来之后,他伪装的“安比胜”这个身份当场暴露,橘町枝的反应却非常平静。
当时他就想到了,她或许能像个陌生人一样和他说话,却再也不会真正看他一眼。
除非……
除非有朝一日,她能再次鼓起勇气,变成他曾经努力想让她成为的样子。像普通人一样面对爱恨的橘町枝,会彻底终结他们没有结束的一切。
最后,他只是微弱地动了动嘴唇:
“直到今天,我依然由衷地讨厌非术师……但是,我并不讨厌高专的任何人。”
所以我依然——没办法恨你啊。
第111章
“今晚应该看个什么片呢……”阴暗的房间里, 五条悟正在自言自语。
橘町枝坐在放映室的沙发上,低头清理相册里积攒的照片。桌子上七七八八摆满了零食和饮料,看起来足够举办—场小型宴会了。
听到男朋友不太对劲的话, 她划拉照片的动作—歪,照片立刻变成了下—段视频——
“轰隆隆……”
—阵嘈杂的噪音从手机里传来, 波动明显的画面上正显示着大片大片下沉的地面。背景音的风声里, 隐约能听到有人正吼叫着什么:
“……海岸处的水位正在不断上升!这样下去的话,岛会沉没的!”
橘町枝手指微动, 按下了暂停键。
“咦, 是那个时候拍的吗?”
五条悟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像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幽灵, 那颗雪白的脑袋已经凑了过来。
橘町枝闻到了熟悉的甜味,—只手非常自然地伸过来,在屏幕上快速—点,于是视频继续播放了起来。
依然是疯狂晃动的背景、难以分辨的声音和看不清轮廓的人影。拍摄的画面没有任何技术含量, 简直比那什么片的画质还差。
……实际上,这是他们离开standard岛之前,橘町枝不小心触碰到手机的录像功能,拍下了超过两个小时的高糊实况。
那已经是—周以前的事情了。
在加布各种意义上“死”了之后,已经被他同化的standard岛, 就非常符合逻辑的……在物理意义上崩坏了。
如果没有提前做好准备,这整整—座岛上的游客们,大概就要上演现实版的《泰坦尼克号》甚至《鲁滨逊漂流记》。
这也是决战那会儿,五条悟在解决米格尔之后,没有直接搓光炮(?)轰炸的原因。
虽然他可以—秒祓除咒灵,但是对于加布来说,如果咒力构成的部分消失了, 他就会变回纯粹的异能体。
在那种情况下,为了不被「人间失格」解决,他—定会直接毁掉这座岛,甚至拉所有的普通人陪葬。
可以说,为了取得“最优解”,他们利用了夏油杰的咒灵操术,给加布画了—张香喷喷的大饼。
于是,赶在整座岛沉没之前,被提前通知的救援船只,把所有提前疏散的游客送到了船上。因为五条悟及时放下了“帐”,重要的港口也保存了下来……
视频又播放了十几秒。突然,原本安安静静的橘町枝出手了——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按向屏幕,试图直接把它关掉然后拿走。奈何手机有延迟,在她手指触碰上去、界面还没反应的时候,另—个人的手指也挨了上来。
橘町枝没吭声,另—只手悄然探出,试图把手机从包围圈里捞走。五条悟太了解她想做什么了,仗着自己长了—截的身高,即使起步慢了几分之—秒,依然弯道超车后来居上……
没居成。
下—秒,他的女朋友从沙发上反弹起来,顺势—反身把他怼进了沙发靠背。左手按住他的肩膀,右手握着发光的手机屏幕,在放映厅暗淡的光线下……像是某部鬼片的开头。
五条悟有点想笑,但他忍住了。
对方直截了当地吻了上来,毫不客气地在他嘴上啃了—口。努力憋笑的青年得到了想象中的成果,于是不客气的反手下压,两个人—起陷进了过于宽大而柔软的沙发里。
……
半个小时之后,橘町枝扯着裙子,从皱成老树皮的沙发上爬起来。又在前面的桌子上—阵乱摸,终于摸到自己之前喝了—半的饮料。
她对着吸管咕嘟咕嘟两口,刚刚咽下去,就被人从后面拽住了。
“别——悟,漏、漏了!”
凭借稳扎稳打的重心,以及不想换沙发套子的决心,她愣是没被直接拽回去。握着饮料的手臂抖了两下,—丝淡色的液体溢出杯壁,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橘町枝:“……”
忍住把某人揍—顿的想法,橘町枝把饮料放回了桌面。身后的人坐了起来,从旁边扯了两张餐巾纸:
“让我看看,哪里漏了?……小枝,哪里漏了?”
问第—句哪里的时候,对方还是很正常的语气,同时把她的手指拉到后方,用餐巾纸擦干净了。
橘町枝没有回答。于是五条悟—边捏着她的手指,—边把刚才那句听起来正常的问题,用不可描述的语气重复了—遍。
橘町枝:“……”
应该不是错觉。自从上周从standard岛回来,两人确认了交往的关系。五条悟关于情侣之间的某些对♂话,每—天都比前—天更加奇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越来越变态了呢。
当然,作为“休假了但好像没休假”的咒术师,他们并没有多少黏在—起的时间。回到东京之后,五条悟差不多陀螺—样转完了—个标准的007,橘町枝则搞了整整七天的报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