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许多话也愿意、也敢跟她讲。
比如今天接诊的其中一个病人,很年轻,是真的年轻,才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来医院是因为她的月经越来越少了,觉得不放心。
“医生,你说我会不会是卵巢早衰啊?我看网上说现在很多女性都容易这样,要做什么、什么卵巢保养?”
“你才二十多岁,早衰什么啦,要检查过才知道,先拍个B超去好不好?”
她笑着接了句,也没说什么很肯定的话,只让对方先去检查。
其实心里就没怎么往卵巢早衰这个方向去想。
等过了几个病人,这个姑娘回来了,莫听云笑着招呼她坐下说话,“检查结果我看看。”
一看,吓了一跳,大面积的宫腔粘连。
她觉得有点奇怪,耐心又详细地询问起对方的病史,妇产科嘛,头一个问的肯定就是月经周期和孕产情况。
得知对方做过一次人流,就问:“什么时候做的?在哪儿做的?”
姑娘的脸腾一下就红了,表情变得期期艾艾,“……都、都好几年了。”
“好几年了,那大概是十八九岁的时候?”她温声问了句,望着她的眼神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兴许是她的平静温和感染了对方,虽然觉得很尴尬,但还是放松了下来,如实回答了她的问题:“嗯……那个时候刚高中毕业,也不懂什么是避孕……后来就怀孕了,不敢让家里知道,我们凑了自己的零花钱,就去做了手术。”
莫听云哦了声,“去哪儿做的呢?公立医院,还是家门口的小诊所?”
“……家门口的小诊所。”姑娘抿着唇应道,匆匆看了眼莫听云,神情局促。
莫听云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一点都没觉得奇怪,点点头,继续问道:“也没有休养好对不对?”
做手术都不敢让家里知道,更别说好好休养了。
姑娘点点头,告诉她:“当时就没怎么吃药,后来经常肚子疼,也没在意,都是吃点止痛药就过去了。”
平时也没有定期体检的习惯,拖得时间久了,小病就酿成了大问题。
莫听云知道或许应该责怪学校和家长给予的性教育不足,以至于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避孕,怎么去避孕,任何没有防护的同房都是不安全的,蹭蹭或者体外都有可能中招。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看来结果也已经足够坏,她未来或许很难要上孩子,但她还是温和的给她做了宣教,至少可以避免下一次意外的发生。
门诊一直持续到中午一点多,她回办公室去吃饭,吃饭的时候看到宋唐发给她的信息。
报平安的信息里有一张照片,他站在半坡上,身后是一片浓郁层叠得茂盛的绿,笼罩在蒙蒙雨雾里,他说那就是藤椒树。
▍作者有话说:
宋唐:我就是个工具人。
小莫:……工具人怎么了,你看不起工具人吗?
宋唐:工具人有机会转职吗?
小莫:看你在哪里,在我这里不能转,去别人那里应该有机会,你要转会吗?
宋唐:……那我是不是还得给你转会费?
小莫:你愿意的话,我也不是……
宋唐:做梦去吧!趁早死了这条心!
小莫:……怎么突然就生气?
第三十八章 [VIP]
宋唐第一次知道这个生产藤椒的村寨, 是在一位摄影师朋友的微博上。
图片里未经修饰的层叠浓郁的翠绿,充满了生机的同时,有一种浩阔的深沉。
特别是照片里的摘椒人,斗笠下的脸被挡住了, 看不清, 只看得清她粗糙皲皱的手穿行在荆棘之间, 肥大的旧T恤衫下体态佝偻, 胶鞋陷进了下过雨后的湿泥里。
这是中国的农民, 在荆棘丛里求生活。
朋友告诉他, 照片里这位主人公,已经七十岁, “摘椒这份工很辛苦的,干一天也挣不到几个钱, 年轻人不会来做,男人也不会来做,看得上这份工的,只有这些孃孃。”
那一刻,宋唐觉得自己的眼窝里,有泪意上涌。
他想起了自己的祖母, 那个总是温柔地叫他阿唐的老人,那个早早就离世的人,有的时候有没有到六十岁?
宋唐不记得了。
此刻他站在这片土地上,山上崎岖狭窄的小路,突如其来的降雨让这片浓烈的绿意更呈漫卷之势。
带他上来的朋友指着不远处告诉他:“那边是崖沟, 掉下去你就掉下去了。”
雨水淋漓, 今天摘椒的工作已经结束, 山上除了他和朋友, 一个摘椒人也无,他爬上坡,放眼望去,满目深绿,苍茫辽阔。
他们下了山,借助在朋友的大伯家,刚才去看的那些藤椒树,都是他家的。
因为下雨,早就收工,大伯娘坐在院棚里,拿着秤,把着准星,将剔除桠叶后的藤椒果实上秤,算好工钱,摘椒人拿了钱,爱惜又小心地用卫生纸把钱包住卷起,小心地揣好,有的人会抓紧时间回家,有的则坐在屋檐下,抽烟闲聊,等着雨停。
宋唐一眼看过去,都是些老人,大伯娘说,年纪最大的都八十一岁了。
他问不担心危险吗,一个七十多岁的阿婆说:“危险呀,那个藤椒刺刺哦,胶鞋的底子都被扎穿,没得多少活路噻,零碎钱,辛苦点不妨事。”
宋唐趁机和她们闲聊,问她们住在哪里,有人住得近,有人住得远,很远的都有。
他又问摘一斤藤椒给多少钱,回答说:“讨(摘)一斤五角钱。”
他一愣,才五毛钱?
要爬到山坡去,光着手在荆棘里穿行攀折,辛辛苦苦才能摘到一斤藤椒,竟然只给五毛钱?
宋唐都不敢相信,忙转头又去问大伯娘,大伯娘点点头,说是,村里都是这个价格的。
而且还有字据,白底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一斤藤椒五角钱。
年轻些的,手脚还算麻利,上午到傍晚,可以剪出十几斤,年纪大的那几个阿婆,动作慢,一天下来也就能剪个几斤,换成钱之后,谁的都不多。
这点零碎钱,难怪年轻人和男人都看不上,他想到昨晚给莫听云拿的雪糕,买一个雪糕的钱,就已经比她们一天的工钱还多了。
要不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他根本没有这个想象力想得到摘椒人一天能挣多少钱。
他又想到刚才有个阿婆说的“活路”,这个词在当地方言里,既指工作,又指字面意思,能活下去的路,八十几岁了,还不能歇下来当个聋哑家翁,要奔着活的路去。
他低头打量她们的手,手臂是松弛黝黑的,手背上只覆盖着一层皮,老人斑明显可见,手腕上套着银圈,贴着风湿膏,指甲缝里有洗不干净的黑泥——这是农民的手。
人生那样艰难,在她们身上写满苦难。
宋唐想起新闻报道里和女校长抱头痛哭的辍学少女,想起有新闻说过四亿多人不上网。
山中岁月其实不长,这样说了几句话,等雨停了,天也就黑了。
因为有客来,朋友家大伯娘特地多做了两个菜招待宋唐,用腊肉炒的四季豆,和藤椒鸡,他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是因为自己来了,才让人家多花了钱。
吃完饭之后,他和朋友在院子外头说话,说起自己的感慨,问:“我能做点什么帮助他们么?”
朋友夹着烟使劲吸了一口,往外吐烟圈,“不用了吧,今年上头给了有补贴,我让收藤椒的那人明天再多给点,算我的账就行,其他的……村里有村里的规矩,外人来打破不太好,你能补今年的,明年后年呢,谁也不敢保证买卖会一直做下去,算了吧。”
宋唐沉默半晌,点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我听说别的地方有青壮男性去摘椒,一天给一百五,有的地方要中年妇女,手脚快的一天也有两百。”朋友又狠吸了一口烟,“但我们村,就一直是这个价,而且只有女人做这活儿。”
宋唐点点头,“长贫难顾,加工钱捐款什么的都是治标不治本,这事儿还得国家来,靠国家福利。”
“嗐,你多画画,我多拍照,咱们多挣钱多纳税,就算积德啦!”朋友说完这话,将烟屁股扔到地上,抬脚碾灭了那点火星。
他指了指一个方向,告诉宋唐:“那边有一条旧公路,已经没什么人走了,人车都走新路,每次回来,旧公路两边的灯越亮越少。”
人世悲苦,挣扎求存,宋唐不知道这是多少农村的缩影,只觉得心头酸涩,又觉得有些绝望。
他沉默了很久,朋友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沮丧,拍拍他肩膀,“早点睡啊,明天带你去看她们摘椒,顺便帮她们拍照。”
有些去年拍的照片,明天也要送去给她们。
入了夜,躺在木板床上,也不敢频繁翻身,因为会发出嘎吱的声音,他压着声音给莫听云打电话,问她在做什么。
那边热闹得很,莫听云一家人在外头吃宵夜,刚说了几句话,就听见上菜的声音:“这是葱炒螃蟹!”
又有略熟悉的声音:“阿云你要多少粥啊,今晚的虾蟹粥很甜哦,多喝碗啦。”
“好的好的,外婆你先帮我舀一碗,不要虾不要蟹。”
“不要吗,虾好大只哦?”
“不要不要就不要,我要吃椒盐虾!”
是真的热闹,宋唐听了半晌,始终舍不得挂断电话,好像就这样听听那些热闹也好,能让他觉得没那么难受。
因为他永远热爱繁华,好日子谁不想过。
莫听云看周外婆帮她舀好了粥,喜滋滋地道谢:“谢谢外婆!”
一低头,看见手机还在通话中。
忙又把手机贴到耳边:“喂?宋唐你还在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愉悦的笑意,活泼的气息扑面而来,宋唐的呼吸立即顿了顿,忍不住也笑起来,“在啊,听你说要吃椒盐虾呢。”
莫听云丝毫没有被偷听的尴尬,嗯嗯应了两声,兴致还是很高,“等你回来,我请你吃啊!”
“那就劳莫医生破费扶贫了。”他轻声应了一句。
他已经早就放弃跟莫听云强调自己有钱花这件事了,随她去吧,大不了他以后多补偿给她好了。
可能是在工作中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太多,莫听云有时候对人的情绪很敏感,她几乎是立刻就听出了宋唐的不对劲。
犹豫了一下,问道:“……宋唐,你怎么啦,是不是不开心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安静了下去,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连他的呼吸都停顿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说话,声音好似有点哑了,“……你是我肚子里的虫么,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莫听云嗤了声,“我有耳朵,当然是听出来的啦!”
说完又问:“你到底为什么不开心呀?”
有点点茫然又很认真的语气,软软的,宋唐想起她昨晚吃雪糕时贴着车窗往外看的样子。
莫小云永远无忧无虑,怎么能知道这里的苦,他也不想要她知道。
于是嗯了声,叹口气:“山里蚊子多,木板床睡着硌腰。”
莫听云不知道出去采风通常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宋唐在考古工地睡的床跟这也差不多,他说是什么,她就信什么了。
“那……那、那真是辛苦了,可是……谁叫你非要出去的,自己选的嘛,好好做完这件事咯,等你过两天回来,我买的宁夏硒砂瓜到了,给你做西瓜刨冰吃啊?”
她刚说完,宋唐就听见周文秀说了句:“就光会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吃,正经的饭菜一点都不会!”
他忍不住悄悄地笑了声,然后嗯了声。
通话很快就结束,宋唐内心翻滚了一天的情绪慢慢平息,他意识到他只能做一个记录者,而不可能是救世者。
第二天,烈日当空,和前一天的大雨截然不同。
已经早上十点,摘椒的工人还在院坝里吃稀饭,因为昨天下了大雨,山里水汽重,要等雾露都散了,才好上山去把藤椒剪下树来。
“那我们先发照片噻,再帮想照的人照一下。”朋友道。
宋唐点了点头,他没什么可以不可以的,他来这里,本身就只为观察这里的人。
朋友转身回屋,拿出一包洗出来的相片,也拿来了相机,把相机递给宋唐之后,把相片倒出来,一个个的寻找着相片的主人。
基本都是单人照,她们拍照的时候,会特地将衣服的扣子重新扣一遍,扯扯衣袖,抿抿头发,坐在椅子上,姿态拘谨,又笑得爽朗。
院坝里热闹起来,宋唐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她们拿到自己照片之后欣喜地和别人分享,又爱惜的摸摸相片,像是要擦掉上面的灰尘。
他庆幸手里拿着相机,可以记录下这一刻。
等相片发完,朋友又帮去年没拍的人拍照,拍完之后,许诺道:“最晚明年这个时候拿给你,也有可能是春节。”
对方就高兴地笑笑,脸上眼里露出期待来。
到了中午,远处山顶的雾都散开了,枝叶都能清晰地看见,大家这才背着背篓和工具上山。
宋唐带着自己的相机跟了过去,尽量在不打扰她们的情况下,和她们聊几句,也拍些照片。
回来一看,他拍得最多的,果然是她们的手。
两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宋唐回到容城是,是周五中午。
这个时候的莫听云,在手术室里给病人进行着最后的缝合。
因为可以休一个完整的周末,还多半天,她心情不错,跟麻醉医生还有云莉他们说着笑,听他们说起今年的执业医师考试。
“考操作不是每次都说最好穿无标识的白大褂么,我们有师弟师妹穿了没标识的去考试,结果准考证上就有医院名字,他们说有些考场考官是隔壁医院的,看到咱们医院的就默默地把标准放严,无标识白大褂就穿了个寂寞,真是笑死。”
“省医的吧?”莫听云听完笑着问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