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听云听到这里，忽然就听懂了。
“你不想成为你爸爸那样的人？”
在她的记忆里，宋唐就是他母亲和祖母带大的，父亲这个角色，在他还在容城居住的时候，几乎没有怎么出现过，缺席得可怕。
他和母亲的感情愈是深厚，就愈容易排斥父亲，因为对方对家庭和伴侣的疏忽，甚至因为他母亲的离世，让这份伤害和忽略没有了弥补的可能。
宋唐点点头，他就知道，莫小云是最了解他的人，就算隔了十几年不见，他们也还是会有这份默契。
他抿抿唇，忽然又想要问：“你会不会觉得我……”
话没说完，就被莫听云一下打断了，“当然不会啦，我也觉得你爸这样不是很好，工作狂可以，为事业奉献终身也没错，但不能完全不顾家人，而且我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走的路，比如我，我爸我妈也没要求我一定学做生意啊。”
宋唐失笑，问道：“所以你是因为喜欢才学医？”
莫听云笑笑，大言不惭，“当然，我是一个有大爱精神的人！”
宋唐：“……”突然不敢相信。
莫听云自夸完之后，又抻着脖子看看店里的装潢和陈设，货架全都贴墙，为了防尘，用的是有玻璃罩的柜子，一对阶梯式的四层架子，背对背的放在屋子中间。
货品全都是和画画有关的东西，货柜里是各种笔墨纸砚和颜料，一面墙是传统绘画用具，一面墙是西方油画用具，架子上摆着的，却是各种博物馆文创产品。
莫听云转悠着看了好一会儿，最喜欢架子上的那些东西，“这个是故宫猫的摆件吗，好可爱！啊，这个考古盲盒好有趣！这个钥匙扣也可爱！”
基本上每样都夸到了，见她爱不释手，宋唐主动道：“拿一些回去玩玩吧，摆在书桌上看看也行。”
莫听云眼睛一亮，“可以吗？”
随即又立刻摇摇头，“不行，这些你留着卖钱，我上网买就行。”
宋唐有点奇怪，“自家有，为什么还要买，你零食不都在自家小卖部拿的么？”
“不一样，不一样的。”莫听云摇摇头，“我家又不缺钱，我拿零食一点负罪感都没有，但你不是啊，你连你表姐的门诊手术费都凑不齐！”
她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掷地有声，宋唐一时间无法反驳，只好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沉默够了，才叫了一声她的小名：“阿云。”
“我不缺钱。”他一字一字地强调，“真的，我不缺钱。”
莫听云听了之后眨眨眼，并不相信他的话，“不缺钱？不缺钱你怎么连手术费都凑不够？”
“那是因为我的积蓄都投入到开店上来了。”宋唐为自己辩解，要知道除了开店需要钱，他平时画画也很花钱，不说别的，就说颜料里的泥金，就要用到金箔，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用金子去画啊，不都得花钱呐！
所以宋唐历来都没什么太丰厚的积蓄的。
莫听云却觉得：“说来说去你还是穷，要是真不缺钱，怎么可能会花完，你画画肯定也挣不到什么钱，不然当画家开画展就好了啊，干嘛还要开个店。”
宋唐：“……”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一时间无法反驳。
见他沉默，莫听云就觉得自己说对了，立刻站起来用力拍拍他肩膀，一副大姐大准备罩新小弟的姿势：
“放心好了，我有八套房在收租，以后这条街上我家的铺面也归我，只要我有饭吃，肯定不让你喝粥！”
宋唐：“……”我真是太谢谢您了！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莫听云已经不想听了，“对了，我妈说让你今天跟我回去吃饭，现在走吧？反正你这里也没什么客人来的样子。”
宋唐感觉有一支箭咻地扎在自己心上。
但最后他还是默默点头，认同了她的说法，“……那、我去隔壁买一个果篮？”
“不用这么客气，又不是不认识。”莫听云觉得没必要多礼，自己人嘛，更何况，“家里水果很多，都快要吃不完了。”
她的想法简单，但宋唐却想得比她周到许多，“这么多年没见了，去探望长辈两手空空地去，不好看。”
“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买点水果就回来。”
说着就要走，莫听云忙跟上去，“哎哎哎，我跟你一起去吧。”
于是宋唐转身关了店门，和她一起往卖水果的地方走，一面走一面和她闲聊：
“今天是下夜班？”
“是啊，所以我妈让我来收租咯。”
“工作忙不忙，累不累？”
“还……行吧，习惯就好，你表姐身体怎么样了？”
“还可以，听说恢复得不错，之前还让我替她跟你道谢，你要不要加她微信？”
“嗯……下次有机会吧。”
说着话就到了水果摊，宋唐开始挑水果做果篮，莫听云却看上了人家档口的三华李。
“老板，你这里三华李可以帮我夹破，放点辣椒盐现在吃吗？”
“可以啊，你要多少？”
莫听云一边说自己挑，一边拿过小篮子，没过一会儿就挑好了整篮的三华李，递过去给老板称重。
然后用夹子将每颗三华李都夹裂开，用辣椒盐拌好，装在盒子里，还给她几根竹签。
她戳了一个放进嘴里，凑过去看宋唐选的果篮，荔枝龙眼火龙果，还有香蕉蜜瓜和青提，满满的一篮。
忍不住犯嘀咕：“你这是多少天的饭钱啊，哎哟，你不会后面几天都吃不上饭了吧？”
宋唐：“……”我真没有！！！
真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觉得他经济拮据，难道他看上去真的很穷？
莫听云倒完全不知道他想什么，已经在心里合计着到时候给他送什么了，哎，当老大的不能让小弟吃不饱啊~
买好水果往回走去取车的时候，宋唐道：“我来开吧，你……方便坐车么？”
他一面问，一面将目光落在她穿着热裤露出大片肌肤的笔直长腿上，心里直好奇，这样不觉得晒么？
裤子这么短，坐车的时候是不是不太方便？
莫听云倒没想这么多，兴兴头头地侧坐上车，伸手抓住他T恤衫的腰两侧，“方便啊，走走走，我们回家吃饭去！”
还是跟很多年前一样，三头身的小女孩拉着他，说要带他回家吃饭。
他笑着点点头，应了声：“那你坐稳，我们要出发了。”
许多年不见，但我们依旧一见如故，这么有默契。
▍作者有话说:
小莫：说来说去你还是穷。
宋唐：我不是，我没有……
小莫：你就有！你看我，我有这条街！
宋唐：……哇，那你好厉害：）
第八章
宋唐在见到莫听云之前，就已经从周文秀那里得知他们家已经不住在广南新村了，而是搬去了近郊的别墅区。
但他也还没去过那边，因此并不十分认得路，小电动也不像平时开车，还能用个车载导航，只能靠坐在后边的莫听云人工导航。
“喏，你顺着这一条路一直开，过三个红绿灯，往右转。”
说完之后莫听云就眯着眼抬头看看阴沉的天，叹口气，“什么时候出梅啊？”
“快了吧，这都要七月份了。”宋唐一面回应她的问题，一面在心里算时间，他那幅画，得抓紧时间画完了，这可是大客户要的。
他算好时间，又在心里继续盘算，拿到钱以后怎么花好呢，给莫小云买个礼物吧？
可是买什么好呢？
还没想好要怎么花那一笔还没掉进口袋的报酬，就听见耳边背后莫听云在小声地哼歌：“一路上走走停停，顺着少年漂流的痕迹，迈出车站的前一刻，竟有些犹豫，不禁笑这近乡情怯，仍无可避免……”[1]
他听清歌词，一时间忍不住有些走神，听起来，和不久之前的他，多么相似。
那天走出车站，回头看“容城站”那几个字的时候，他也曾有过类似的彷徨在心头涌动。
这座明明是故乡的城市，他回来了，可是，还能找到从前吗？
莫听云告诉他，能的。
她已经开始唱“站在大丸前，细心看看我的路，再下个车站，到天后当然最好”[2]了，当年红极一时的新歌，大街小巷都在放，如今已经成了老古董，她还会唱。
“宋唐，你记不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去玩，有人在路边卖唱，唱那个《我们的纪念册》，你给了一块钱，然后只能看我们吃雪糕？”
莫听云说着，坐在车上晃了一下腿，扶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去，哈哈哈地笑得好大声。
宋唐头一侧，避开噪声源的同时，差点把车头也歪到一边去，顿时无语又无奈，“……你老实点，这是机动车道，待会儿撞车了咱们一起狗带！”
“不至于不至于。”莫听云吐吐舌头，笑嘻嘻地缩回脖子，老实了下来。
说是老实，其实就是没跟他说话而已，人家一会儿哼哼这首歌，一会儿哼哼那首歌，然后再指指路，自得其乐得很。
宋唐在前头开着车，听见风声将她的歌声送入耳，忍不住翘着嘴角笑起来。
说来说去，还是老家好，看看这里的人，这里的风景，哪一样都这么合他眼缘，这几天他的快活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哎，快到了！”莫听云突然拍了他一下，示意他看前边的路牌，“从这里上去就到别墅区门口啦。”
穿过小径，越过岗亭，再开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莫家的小别墅。
很普通的小别墅，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黑色雕花铁门后面跑过来一只史宾格犬，隔着栏杆呜呜叫。
“三月！”
莫听云叫了它一声，它立刻大声哼哼起来。
“三月以前是一个警犬预备役，不过他温柔了，没考上编制，我爸就把它带回来了。”莫听云跳下车，一边去开门，一边跟宋唐介绍道，“它才四岁。”
宋唐有些惊讶，“小家伙以前还有机会当公务员？”
“是啊，羡慕吧？”莫听云笑着接了一句，手一推，门就开了，史宾格犬从里面跑出来，往她身上扑。
又很好奇地看着推车进来的宋唐，这个人它没见过，气息也完全陌生，但看起来小主人和他很熟。
莫听云弯腰揉了一把狗头，冲着屋里叫道：“奶奶！宋唐来啦！”
没一会儿，就听见门口一阵拖着走的脚步声，老太太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走路有些拖步。
“哎呀，小宋来啦，好久不见，都要认不出来咯。”
宋唐看向说话的人，已经过了这么久，再过两年他就到而立之年了，从前还满头乌发的莫奶奶也已经满头白发，脸上布满皱纹，声音都苍老许多。
但看他的时候，还是很慈祥和蔼的，她甚至还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红烧肘子的，今晚一定要多吃点。”
“哎，好。”他点头应着，连忙上前去扶着老人。
莫听云提着他买的果篮，带着三月跟在他们后面，进门就喊热，要吃冰镇西瓜。
周外婆也在，客厅里放着戏曲节目，闻言应了句：“冰箱有冰镇杨梅，你去拿来喝嘛，西瓜等吃了饭再吃嘛。”
说着看向进来的新面孔，她以前和莫家住得不近，没怎么见过宋唐，只知道是以前莫家的邻居，和莫听云一起长大的。
现在一看，小伙子相貌堂堂，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一身书卷气，跟他们家阿云很般配的样子哎……
看人家眼睛一转，笑呵呵地招呼道：“小宋是吧，快坐，从外头回来热不热啊，让阿云给你拿杯冰杨梅吃吃就凉快了。”
“外婆好。”宋唐忙打招呼。
莫听云换了鞋，踢踢踏踏地去厨房找冷饮，出来之后一边把冰杨梅递给宋唐，一边问：“我爷跟外公呢？”
“钓鱼去了，一会儿就回。”莫老太太应道，又招呼宋唐吃荔枝，和他说起闲话来，问他这些年都过得怎么样。
周外婆竖起耳朵，听得可仔细啦，特别是老亲家问到做什么工作呀住哪里啊恋爱没有之类的个人问题时，她的眼睛就会亮一下。
然后宋唐就会特地看向她，认真地说得特别仔细，比如在广南新村的房子，莫老太太都知道的，他还是说得很清楚，因为周外婆不晓得。
倒是莫听云什么都没察觉，只顾着一边喝杨梅汁，一边喂三月吃香蕉，吃完了就捧着它的头揉揉脸。
宋唐对两位老太太说的是，自己平时的收入主要是帮人家画画，开个小店是打发时间的，老太太深信不疑，“哦哦，是画家啊，那很厉害啊，很出名吧？”
“没有没有，只有一点点成绩罢了。”宋唐连忙摆手摇头，语气十分谦虚。
莫听云听见他们的对话，倏地扭头过来看，望着他的目光又多了一点忧虑。
她真的有点担心，他别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吧，还成绩呢，会不会没钱吃饭哟～
宋唐被她看得心里一哽。
天色渐暗，外出钓鱼的莫老爷子和周外公回来了，提着两条鱼，周外婆凑过去一看，哼了声，“肯定是市场买的，你们去的那条水坑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鱼！”
周外公涨红了脸，干巴巴地辩解：“就不能是我们今天去人家鱼塘钓的吗？！”
周外婆给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转身提着鱼就走了。
两位老爷子臊眉耷眼地坐下来喝茶，半天才注意到宋唐。
说了一会儿话，周文秀两口子也回来了，院子里的灯亮起来，家里头登时变得热闹不少，开始张罗着吃晚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