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菲昕一看,顿时就非常满意。
很好,要的就是这种摸鱼精神。反正亏损有她担着,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呢。
八个农民一看到白菲昕,就立刻站了起来,脸上都有点尴尬,虽然田地今天的活已经忙完,但上班时间闲聊被领导抓到了还是有点心虚。
其中两个农民是送田给白菲昕的邻居俩,另外六个是白菲昕三天前刚刚雇来帮忙看护农田的人。
八个人立刻拿起农具想重新下田。
白菲昕立刻阻止了,如果不是想要鼓励人摸鱼,她费那么大劲搞固定工资干什么。
她介绍说:“这是我们白马书院的学生,你们作为实践基地的员工,主要面对的就是书院的学生。”
“属于书院的田地,种不种出来粮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让学生有所收获,学到东西。学生不能整天只读书,得理论联系实际。”
八个农民点点头,其中一个人忐忑地问:“可是,掌院……我们能让学生学到什么呢?我都不识字,又有什么能教给学生的……”
白菲昕一愣,这话把她问住了。
农业大学有田地是因为他们真的需要种出成果。而白菲昕只是想找个理由亏钱,打着建设书院实践基地的名义往里大额投钱罢了。
如果她说实践基地在乎经济收益,万一这八个农民就当真了,认真干活了怎么办,说不定真就粮食大丰收,收入一大笔了。所以白菲昕只能找借口,说一切是为了教学,收益无所谓。
但现在人家问她要教什么,她哪里知道。
不应该是大家互相给面子,她亏钱对方拿工资,糊弄过去完事了,为什么要问出来。
这就尬住了。
白菲昕迅速思考。
然后她发现,糟糕,好像还真的没有什么能教的,不能真的让学生下地种田吧。
白菲昕有点慌,她的视线飞速扫过八个人,看到他们皮肤黝黑,沟壑深刻的脸,突然间灵光一现。
“生活!”白菲昕眼睛一亮。
“几位都是年长的前辈。我们的学生都是十五六的少年。人生经验不丰富,几位可以讲讲自己的人生经历,让学生们增长见识。”
八个人原本在紧张地等待,生怕自己做不到,失去这份工作。闻言一起松了一口气。
于是一个人主动上前一步,他是之前被白菲昕另外雇来的人中的一个。
他开口了:“原本我家里拥有两块田地……”
这是一个农民失去自己田地,于是流落出来种其他人的田的故事,被当事人说得平铺直叙,没有波澜。
但是在场的人所有人都动容了。尤其是学生们。
因为白马书院的学生,大部分都是贫家子弟。他们虽然家里土地还在,但是也不富裕,处在危险的边缘,也许一个不小心遇到什么意外立刻就要破产。所以听到失去田地这样的事情,格外能共情。
白菲昕也轻轻叹气。
她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第二个人就顺势接上了,开始讲自己的经历。
然后是第三个人,第四个……然后是,第八个。
他们说完之后,现场一片沉默。
因为这八个人的经历居然出奇地相似。简直像是同一个故事换了八次名字!
竟然是一模一样的遭遇。
学生们全部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了。
白菲昕缓缓叹气。她当时只是想着亏钱,没有问对方具体的经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
读书的时候,她在历史课上学到过,不过就是一句话:某某年土地兼并日趋严重。但是,真的看着并排站在自己眼前的四个人,才能感受到其中的沉重。
如果不是白菲昕机缘巧合留下他们,他们又是什么下场呢。
白菲昕摇摇头,缓缓感叹了一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卢于贤看了白菲昕一眼。
“掌院,”人群中有个学生突然高声喊道。
他的眼眶发红,“你为什么要留下他们,这些土地不需要八个人耕种吧。就像你当初又为什么留下我们,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问完,所有学生都转头看向白菲昕,集体注视着她。
白菲昕想了想,一开始她是为了亏钱。
但其实也有其他的更快速的亏钱渠道,有很多其他的选择,比如钱花在结交其他贵族书院,花在购买名士的吹捧……就是一个亏钱无底洞。
现在回想,把钱亏到学生和农民身上,的确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如果现在让她再选择一次的话,她还是会这样做。但是要说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白菲昕老实回答,“就是这样做了。”
卢于贤在旁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同学们,”他朗声开口,所有人的注意力顿时转移到了卢于贤身上。
“我三天前就问过你们,现在再问一次,你们真的明白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吗?”卢于贤微笑。
没有学生回答。
“我知道你们中的大部分人读书就是为了做官。”
卢于贤说到这里,南贵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虽然我也告诉你们,这个世间,没有比做官更加可笑的事情。”他冷笑。
“不过今天先不评判这个,今天我就假设你们都顺利地做上官了,然后呢?”卢于贤微笑着问学生们。
“你们想做什么?”
学生们互相瞧了瞧,没有人回答。
“即使你们成功做官了,能够像掌院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做也要做的事吗?你们有吗?”卢于贤问。
“你们可以好好想一想。这是我交给你们的作业。”
学生们发出一片轻轻的骚动。
“不过我觉得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找到的。这个作业不限时间完成。”卢于贤伸了个懒腰。
“不是说不限时你们就没事了,我要布置另一个作业。”卢于贤扫了学生们一眼,学生们都低了头。
他想了想,“既然大家都到这里了,也见识到了,不如就以悯农写篇文章。这个作业限时五天完成。”
学生们点点头,集体应是。
白菲昕在一旁看着,大大舒了一口气,之前卢于贤和学生们意向不统一,她很是纠结,但没有办法。现在看起来他们找到可以达成共识的点了,她也放松了。
白菲昕笑眯眯地看着学生们一拥而上,围着农民还有卢于贤问问题。她缓缓走远了几步,在田边坐下了。
白菲昕就坐在那里看着学生们热烈讨论,手舞足蹈的样子,她微微有点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菲昕正在神游天外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温和的招呼。
“这位女公子,劳烦一下。”
白菲昕转头一看,几步外站了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对方穿了一身蓝色的宽袍深衣,不是锦缎制成,而是布衣,但蓝得很漂亮,看起来是舒服又温柔的那种蓝。穿的也是布鞋,身上没有佩戴任何装饰品。看起来很简朴的样子。
他的头上还戴了一顶斗笠,遮住了面容,白菲昕看不清他的脸。
“女公子,我走得远了,想喝口水,劳驾指引我一下去哪里才能讨口水喝。”
那声音温柔,语气和缓礼貌,很有教养的感觉。
原来是一个求助的路人。
白菲昕站了起来,她回头看了看学生们,他们还在热烈地讨论着,甚至已经围着卢于贤坐下来了,大有不讨论清楚不走的意思。
于是白菲昕也没有打扰学生们和卢于贤,转头对这个路人说:“附近有农家,我带你去。”
对方轻笑了一声,用手扶了扶斗笠,轻点了一下头,“那就麻烦女公子了。”
白菲昕带着对方一路走,找到了一户农家,她在附近的名声太好了,还没有说什么,就受到了主人的热烈欢迎。当然也顺利地帮路人讨到了水。
“请。”白菲昕把水碗转递给对方。
“多谢。”路人一只手接过了碗,另一只手缓缓摘下了斗笠。
他缓缓饮了一口水,抬起头来对着白菲昕一笑,深黑的眼睛亮如星子。
这个人面容白皙,脸庞轮廓线条清晰,发色漆黑如羽,双眉平直又漂亮,睫毛纤长,嘴角微微带笑,如同春风拂面,是一副温柔和煦的长相,和他的声音很配。
看起来就是很有教养的一个青年。
“没想到白掌院如此受欢迎。”他唇角带笑,语气仍然温柔,说话和缓。
白菲昕眉毛挑高了,“你认识我?”
对方轻笑一声,点头承认了:“毕竟白掌院做了这么多惊呆世人的事情,临泗城里哪个读书人不知道白掌院的流动书车。”
原来是从流动书车听说她的人。白菲昕点头,但是想想又不甘心。
“请问怎么称呼。你已经知道我了,可我还不认识你。”
“我?”对方脸上的笑意加深了,顿时春花开放了。
“我是,”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又笑了。
白菲昕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她莫名其妙。
“咳,”他握拳抵在嘴边,“我姓王,名卿。”
“你可以叫我,王卿。”
第45章 见面
于是白菲昕就叫了:“王卿。”
“噗嗤。”王卿顿时又笑了。
白菲昕傻眼,怎么回事,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咳,”王卿整了整脸色,严肃回应,“嗯。”
不等白菲昕再说什么,他又迅速开口。
“既然在这里遇见了白掌院,我有点事情想要请教,可以吗?”王卿说话时眉眼弯弯,非常客气。
白菲昕虽然不知道他要问什么,但还是点头了,“可以。”
王卿:“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
他们离开了农户家,白菲昕干脆带着他在附近的树荫里直接席地而坐。
“先生想问什么?”白菲昕才刚坐下,就直接发问。
“白掌院,”王卿撩了撩袍角,微笑,“您的流动书车已经在临泗城运行了三十多天,我听闻,上至读书人借书,下至农夫求助,左右沟通商人,人人各自行事,人人讲究信誉。我很好奇。您在最开始,是做了什么让它运作起来的。”
对方还是在问流动书车的事情。
白菲昕:“……”
她做了什么让流动书车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也想知道。
如果可以,她也想总结出经验教训。好在亏钱的事业上不再栽到坑里。
白菲昕顺势回忆了一番,明明她一开始只是想搞个外部图书馆,阻拦想要入学的借书人。
后来却发展出了信用平台,还赚上白马费了。所以这一切……
她没有错,全都怪魏知!
白菲昕实话实说:“我什么都没有做。是我的下属完成了工作。”
王卿挑了挑眉:“下属取得了成果,难道不是上位者任人恰当,安排稳妥的功劳吗?”
白菲昕一听惊了,什么意思,这么说白马费仍然是她的错咯,都因为她把魏知安排上了。
白菲昕简直不能忍,立刻辩解:“我并没有说要下属那么做,完全是他自作主张。”
“身为上位者,当然不需要说出口。”王卿摇头。
“上位者不仅不需要劳心劳力地亲自去办事,相反需要深藏自己的智慧。保持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和深不可测的想法。让下属既畏惧又无法看懂。”
“然后再广泛地任用人才,做好臣下的分工。事情自然就会完成了。”
王卿微微侧头看向白菲昕:“您的这番作为,已经达到了无为而治的境界啊。上位者不干涉事物的运行,一切由臣下完成,这正是帝王之术。您为什么要谦虚呢?”
白菲昕顿时哑口无言。
她一时间都迷糊了,拼命去回忆,是吗?她当时真的是这样想这样做的吗?难道还不能怪魏知?
白菲昕认真回忆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她是要亏钱的啊!怎么可能当时安排魏知做事,她怎么还给王卿说洗脑了。
白菲昕刚想开口辩解。
王卿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正是这样对我的上司劝说的。但是他并不听信。”
他摇了摇头。
他再次开口,语气仍然温和:“我的上司曾经非常信任我,给了我很大的权力。即使如此这也经不住人的常年诽谤。他已经和我离心。现在我处在了非常危险的境地里。”
王卿唇边依然带笑,看向白菲昕。
白菲昕闭上了嘴。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了。
原来对方是受到了职场排挤。
她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安慰对方一下。
白菲昕已经在绞尽脑汁地想了:“先生这样的人也会被人诽谤?”
毕竟王卿这个人看上去既正派又温和,和她说话很有耐心,教养很好的样子。
白菲昕:“诽谤您,其他人也会信?”
“嗯。”王卿点头,眉眼弯弯,“他们一致认为我已经走上了邪路。”
“邪、邪路?”白菲昕都口吃了,她仔细上下打量了王卿几眼。
白菲昕又瞧了瞧王卿那春花晓月一样的面容,春风拂面一样的气质,张口结舌,想不通。
“什么样的邪路?”她问。
王卿低头想了想,又轻笑了声。
“无为而治是一种结果,而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做。上位者垂拱而治的前提是,有完善的法治。上则能顺天子之命,下则能保百姓。自然国家稳定,条理分明,人人各司其职。”
国家用法律管理不是最正常的事。白菲昕想了想,问:“这哪里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