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先——杀——了——你——”
“再把——你的——魂魄——丢入——妖魔界——”
“折磨——百年——千年——”
岐武君两只铜钟大小的眼眸下方,不知何时,逐渐泛起了一波血红色。
那血红色波纹蔓延的速度极快,片刻时间,就已经覆盖了双眼,原本乌黑的眼眸,仿佛一层层刷漆似的,大妖眼底的红色不断加深,变成了朱红色,深红色,直到血红。
“嗷——”血眼大妖仰头长吼,弯曲的獠牙再次狠狠砸向地面,大地左右割裂,裂出另一道细长的无底深渊!
百丈之外的湖边,看热闹的大柳树们瑟瑟发抖,几个小辈的枝叶抱成了一团。
“岐武君、岐武君堕入赤潮了!”
“岐武君终于也变成凶兽了!”
“老祖,合意老祖!别再画了!收拾树根快跑啊!小崇山没有堕入赤潮的老祖们,只剩您一个了!”
………………
隔着半个湖面的另一侧。
陆焕极有耐心地等待了半晌,淡淡道,“还不说么?”
纪瑶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咬的极用力,以至于唇瓣处显出浅浅的嫣红。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看样子打算僵持下去个千万年。
柳树妖们的大喊声惊醒了她,她低着头,躲开陆焕站着的方位,重新把裙摆撩起,捏在手里,又要冲过去纪凌那里。
陆焕再度伸手拦住了她,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头疼无奈。
“你不愿说,罢了。此事以后再谈。”
他若有所感,抬头望了眼岐武君的方向,摘下了挂在腰间的白玉笛。
……
百里之外。麟川城中。
洞庭居的二楼雅间‘聚贤阁’内,嗑瓜子看实况的众位修士突然惊咦出声。
十几道声音同时传唤店家,吩咐他们把左下角那块镜石的影像调到上方第一排镜石中间,以让大家看得更清楚。
“那只岐武巨象,不是秘境中的三只大乘期大妖之一么?情况似乎不太对。”
有眼尖的修士指着镜石道,“你们看它眼睛泛红,神情暴躁,在筑基小辈面前,以兽身做出攻击姿势,这些都是大妖丧失神志、堕入赤潮的征兆啊。”
“哎呀。”东南边靠墙的角落里,尉迟寻啪嗒合拢了折扇,惊道,“岐武巨象意图攻击的那位十七号弟子,是纪姑娘的弟弟吧?小小年纪,可惜了。”
“怎么哪儿都有他。”
旁边端坐的金长老冷笑道,“区区筑基修为,居然去招惹元婴大妖。这姐弟俩倒是一个脾气,都喜欢找死。”
“角落里两位能不能小声些说话。”
隐云宗的隔间里,白袍负剑的年轻修士叶长曦高声道,“特别是刚才欠钱被店家扔下去的那个,好不容易缴清了欠款厚着脸皮回来,就安静闭嘴坐好了看,莫要打扰了旁人的雅兴。”
金长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强撑着面子道,“大家都是付钱进来看秘境实况的,还不许人说话了?叶小公子,手伸到别的宗派头上,未免管得太宽了罢?”
叶长曦哂笑一声,刻薄地回道,“金长老这话说错了。叶某没兴趣管旁的宗派,就是看不惯你说话的调调儿。”
“你!” 金长老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叶小子,有胆子出来说话!”
叶长曦唰得掀开竹帘,就要出去隔间。
身侧却传出阻止的声音,“长曦。坐回去。”
身穿隐云宗白袍的秀雅青年站起身来,从容走出了隐云宗隔间,“金长老,许久不见。”
金长老见了来人,阴云密布的面容顿时扭曲了几下,拱手行礼道,“原来温宗子竟亲自来了。”忍着气寒暄了几句,坐回去,从此再也不吭声了。
代替叶长曦出来的那名白袍秀雅青年,正是隐云宗的当代宗子,温灵玉。
温灵玉刚回了包厢,却见叶长曦指着镜石,“大师兄,快看!秘境里除了纪家弟弟,应该还有旁人,不知做了什么,把岐武巨象的凶性压下去了!”
……………………
一缕悠扬的笛音,隔着半个大湖,传入对岸。
笛音清正平和,洗涤心神,仿佛炎炎夏日入口的冰饮,闻之耳目为之一醒。曲调正是仙门弟子人人必学的《清平调》。
低沉咆哮着的岐武巨象听了悠长笛音,仿佛当头被人打了一记闷棍,血红之色潮水般从眼底褪去,缓缓转过头去,目光越过湖水,看到了对岸的玄衣身形。
“陆——真——人?”
“好久不见,岐武君。” 陆焕遥遥对着对岸的巨兽,语气漠然,“我原以为,你是小崇山秘境内最有希望出去的大妖。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岐武巨象顿时想起了伤心往事,仰头嘶声嚎叫,“夫君——啊!”
它喘着粗气,猛然向前一步,几乎把纪凌踩扁在脚下,
“他——害了——我相公——杀——杀了他——”
“他害了你相公?”陆焕拧眉道,“你相公不是百年前早已陨落了么?”
岐武巨象浑身剧烈颤抖,语气顿时狰狞起来。
“胡说!”
“你——胡说!”
“是他——是他害了我相公——!”
陆焕皱眉道,“你相公死了上百年了,纪凌才十五岁。他如何害了你相公?若是为了象牙的事,他已经归还了,叫他过去给你赔礼便是。”
岐武君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啊啊啊——不够——要他——偿命——杀——杀了他——魂魄——丢入——妖魔界——”
陆焕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太过了,岐武君。”
站在大湖对岸,他凝神注视远方片刻,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
“岐武君,你夫君的寿数早已断绝,你强拘他的魂魄百年,不入小崇山轮回。如今又迁怒于后辈,数千年的寿元可有一点长进?不如今日放归你夫君的魂魄,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回归本源,解脱你心中执念。”
岐武君低下巨大的头颅,喃喃道,“不!不能——放——不能放归魂魄——”
“不——不——”
它突然又爆发了狂躁,歇斯底里地仰天狂吼,
“天——地——不——仁——杀——杀——杀——”
“哎。又被逼疯了一个。”
隔着百丈安全距离,合意君摇晃着茂密的树干,对身边围拢的子孙们感叹道,“明明是妖族,偏要学人,整天想那么多情情爱爱,有的没的,看,疯了吧。还是咱们树好,睡得多,想得少,活得长久。”
旁边一圈大柳树们纷纷舞动树根,表示赞同。
丝丝缕缕的黑气,源源不断地从地缝伸出蜿蜒伸出,依附在岐武巨象粗壮的四肢之上,缓缓上升。
岐武巨象铜铃大小的双眼一片血红,狂吼嘶叫不止。
悠扬的笛音逐渐飘散,尾音消逝在微风中。
隔着半个湖岸,陆焕放下了白玉笛。
“怎么回事?”纪瑶谨慎地问,“怎么不继续吹了?”
“心智迷失,《清平调》不管用了。”陆焕将玉笛系回腰间。
“那接下去怎么办?”
“以乐音安抚不成,下一步,就要以言语劝慰了。”
陆焕提高了音调,扬声道:“岐武君,你执念太过,浊气入体,此身已堕入赤潮。你若有悔意,待得魂魄离体,可自愿随我去识微殿,点起一盏魂灯,以天地灵气洗涤浊气,千年之后,或许能重回妖身。”
“言语劝慰有用吗?”纪瑶屏息静气,紧张地等待后续发展,
“不过,陆白,你这段话听起来与其说是劝慰,更像是次裸裸的宣战书啊。”
陆焕:“……不,是劝慰之辞。”
下个片刻,对岸回应他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咆哮!
“此身——已入——小崇山——“
“如何——能去——识微殿——“
“竖子——诓我——哈哈——嗷——”
疯狂大笑,突然又变成撕心裂肺的狂吼。
数千年寿元的大乘期凶兽低下头颅,带着无比狂躁的愤怒,坚硬的獠牙再度狠狠撞到地面之上。
咔啦一声,地动山摇,大地三度裂开,一条新的裂缝迅速蔓延了出去!
纪凌站立不稳,摔了个跟头,大喊一声,爬起来掉头狂奔。
“看来言语劝慰也没有用了。”陆焕喃喃地道。
纪瑶看着纪凌拔腿狂奔的狼狈模样,心中焦灼,
“言语也讲不通,下面怎么办?”
“讲不通,那便不讲了。听得进言语劝诫的凶兽才是少数。“陆焕凝神看着对岸,伸手往后一拦,
“你原地待着,别往令弟那边去。我准备出剑了,不小心又削掉了头发怎么办。”
“……”纪瑶摸了摸脸颊边的散乱发丝,闪电般往后面挪了几步。
此刻,对岸湖边的合意君,抖了抖巨大的树冠,抓紧难得的机会,谆谆告诫子孙们,
“就是这段话,陆氏名句,你们可得仔细听好了。只要陆真人开始念这段,你们就赶快跑。每次他出剑之前必念这段‘夺命真言’,言出即毙命,某听多了,心里瘆得慌……”
平湖对岸。
“后退百步。” 陆焕凝视着对岸景象,出声吩咐纪瑶。
“原地蹲下。衣袖捂住眼睛。”
身后的纪瑶乖乖后退百步,蹲在草地上,衣袖挡住了眼睛。
一缕大乘期神识轻飘飘地扫过她,又轻飘飘地收回来。
这次倒是难得的听话乖巧,可见头发在女子心中的分量有多重要。
陆焕低声唤道,“鸿光。”
灵台中端坐的小小元婴,受到触动,睁开了双眼。
一道小而莹润的三寸白光,出现在小小元婴交握的双手空隙中。
光芒流转的鸿光剑自灵台显现,凭空出现在陆焕的手中,发出一声清亮的长鸣。
七尺长、两指宽的细薄长剑微微抖动,眷念地蹭着许久不曾召唤它的主人的手指。
陆焕怀念地摸了摸自己的本命剑,道,“岐武君已堕入赤潮,不能再留。去罢。”
心意微动间,细而薄的本命长剑化作一团晶莹流转的白光,围绕着陆焕周围盘旋几圈,缓缓升到了高处。
鸿光剑周身光芒暴涨。
以陆焕站立处为中心,散发着莹润白光的鸿光剑光,倏然向四周扩散开去。
不断闪烁的莹白剑光,以肉眼不能及的速度,迅速覆盖了湖畔的整片草坪,越过辽阔的湖面,追上了对岸湖边的柳树妖家族。
剑意所到之处,湖畔的微风骤然静下,水下的游鱼停止了摆尾,随风摇曳的柳树定住了树根,地缝中升腾的魔气暂停了欢呼摇摆。
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天地之间,只有一大片莹白润泽的剑光,沿着细微的地裂方向追溯本源,轻柔地绕过了大片游鱼,十几颗柳树,来到平湖对岸,又轻盈地绕过了纪凌,鸿光剑意终于停了停,确认方位。
随即,笼罩天地的莹白剑光倏然收拢,于虚空中重新化作一柄七尺长、两寸宽的轻盈长剑。
下个瞬间,宛如上等白脂玉光的万千剑意,从剑身向四面八方飞出,于虚空中交织成一张遮天蔽地的剑网。
那剑网无边无际,无形无质,将整片深不见底的裂缝,裂缝前放声怒吼的凶兽,连同蹲在裂缝前方、尽职尽责传递镜石实况的鹞子灵宠……尽数包裹了进去。
轰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泥石崩乱,大地炸裂。地下崩出的泥沙石块飞到了高空,漫天飞洒。
平静的湖面再次剧震,掀起一波滔天巨浪,凶猛地拍打到对岸边,化作瓢泼大雨,轰然落下。
蹲在草地上的纪瑶还没有反应过来,当头又被浇了个湿透。
一天之内,两次变成落汤鸡。
她挣扎着才把脸上的湖水抹干净,眼前又被一阵黑暗笼罩,数不清的泥土砂石从天而降,簌簌落了一头一脸。
纪瑶放弃了挣扎,顶着满脸的泥水,转向陆焕:
“……刚才是湖底的灵气又聚动了?这倒霉运气是不是要跟着我一辈子了?”
陆焕凝视着对岸动向,伸手往后随意一指,在纪瑶衣裳上施了个强力净尘诀。
“你也知道自己运气不好?我独自修行十年,都没有和你一起十日遇到的糟心事多。”
纪瑶:“……”
被那片白色剑光笼罩的大块天地景象,肉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剑光暴涨,刺眼夺目,仿佛凭空出现第二个烈阳,光芒不能直视。纪瑶只看了几眼,就受不了那刺目的光,偏过头去。
大地隆隆不止。
被獠牙割裂的三道细而长的大地裂口,被一道剑气横劈而过,自正中断裂。原本深不见底的裂缝下方,出现了巨石砂土覆盖的地底,再无丝缕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