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
“这句话你说得不错,我记住了。但是纪瑶,你看别人的眼光极准,看自己却不行。”
“这话怎么说。”纪瑶不服气。“你并不了解我,我是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我确实不够了解你。我原以为,你生长于红尘之中,依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坚韧刚强,不退缩,不放弃,是极罕见的通透明达之人。”
纪瑶惊吓地睁大了黑亮的杏眼。
“你这一大堆词,什么赤子之心,什么通透明达……是在说我?”
原本就圆而亮的眼睛,被她吃惊地瞪视着,显得更大了。
落入陆焕的眼中,圆滚滚的眼睛,震惊的表情,像是某种受到过度惊吓而炸了毛的小动物……
可爱。又令人生气。
哼,要不是她说了心里的实话,差点被她之前装模作样的坚硬外壳骗过去了。
乘风而行的云舟之上,陆焕转开了视线,望着天边渐渐漫起的晚霞,语气慢悠悠地道,
“原本我以为你是那样的人,年纪虽小,却将世事看得透彻,从不需要旁人多嘴费心。直到方才你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我才发现……你确实年纪还小,通透明达,只通了一半。哼,你所谓的自知之明。”
纪瑶恼了。
“你把话说清楚。说一半藏一半的算什么。”
于是,陆焕便接着刚才的半截话茬,清晰而冷静地继续道,“你所谓的自知之明——不过是另一种的自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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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
站在疾速而平稳的云舟甲板之上,只要抬头,就能看见漫天银河。
天穹离得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去拿,就能摘下一颗璀璨星辰。
生平第一次乘坐游轮同款云舟的纪瑶,夜里气得睡不着,出来甲板数星星。
“什么人哪。”
“说的好像很了解我似的。”
“才认识我两三个月而已。”
“自以为是。哼,认识我十年的小凌都不敢这么说我。”
“明明是他叫我说话,我照实说了,居然还嫌我啰嗦。”
每说一句话,她就捡起一块肉干,往云舟尾部丢去。
浓密臃肿的云团之中,便会张开一张朱红色的长喙,准确地叼住投喂的肉干。片刻之后,云团之中传出心满意足的咀嚼声。
持续投喂了两刻钟后,纪瑶自己也受不了自说自话的独角戏了,想找个人聊聊天。
“乌辛。”
她看看四处无人,小声把乌辛从远处云层里叫过来,隔着云舟薄薄的防御罩,苦恼地问,“我……平常说话做事,很自以为是吗?”
乌辛从云层中探出乌黑的大脑袋,“嘎——!自以为事是什么事?很大的事吗?你出了什么事?”
纪瑶:“……没事。你继续吃吧。”
她放弃了找大妖跨种族谈心的念头,又扔了一块肉食下去。
麟川内门充作干粮的,均是灵气充足的上等灵肉。方圆几尺,香气四溢。乌辛欢呼雀跃,一个俯冲,叼起了那块灵肉,囫囵吞下了肚。
远处的云舟船头和船中部,麟川宗弟子和华阳宗弟子分别聚成两团,或大声欢笑,或低声聊天。
纪瑶婉拒了麟川宗弟子邀请共同吃喝晚食的好意,独自站在船尾,默默地投喂着大黑鸟。
乌辛的欢呼雀跃,越发反衬出她的心情低落。
低落,且无处诉说。
当夜,纪瑶辗转反侧,直到四更天才睡下。
第二日,一整个白天,故意留在房间里不出去。
自从昨日又闹得不欢而散,她就打定主意要躲陆焕了。
但这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来回路过舱房的麟川宗弟子不少,她叫了两三次不同的弟子去厨房取些饭食,居然没有一个拿过来的。
从早上守到晚上,她实在饿了。偏偏这时,一股浓浓的孜然烤肉香味传入房中,她的肠胃不听从意志,顿时咕噜噜的叫唤起来。
天色已沉,窗外漫天星斗,云舟之上也是一片安静,弟子们早已各自回房打坐休息。纪瑶估摸着外面没人了,这才开了门,循着香味上了甲板,去寻半夜开火的云舟小厨房。
半夜烤肉的香气,确实就是从底楼甲板上传来。
但夜风之中,甲板之上,对坐烤肉的两人,却不是厨房里的厨子。
纪瑶的脚还踩在木梯上,只从舱房走道里探出头来,往甲板上看了一眼,就猛地缩了回去。
他们在搞什么鬼?
莫非今夜月色太美,害得两位仙界大佬的脑袋一齐进了水?
一位启明峰主,一位明霄君,辟谷多年的师兄弟两个,除了顶级灵茶,其他的吃喝之物轻易不沾唇,今晚是犯了什么病,相约跑到甲板上吃起了重口的孜然烤肉?
纪瑶屏息静气,一声不吭钻回舱房走道,正要原地向后大转弯,耳边却已经传来了方敬和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就说这个法子有用罢。昔日有姜太公直钩垂钓,今日有明霄君烤肉引踪。愿者上钩耳。”
陆焕面无表情,伸手拿起孜然粉罐子,往油滋滋冒泡的烤肉上四处撒去,诱人的香气再度溢满了笔直的船舱走道。
“躲回走道里做什么?你以为站着不出声,我们便会把你当做一截木桩子了?”
纪瑶:“……”
偏偏在这时,肠胃再次发出了咕噜噜的抗议轰鸣。
她默默地捂了捂空空的肚皮。
都明晃晃地拿烤肉作饵,把她钓出来了,装作没见着也是不可能了,何必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滋滋的烤肉声响中,碧衣罗裙的少女快步走到甲板前端,捂着肚皮,打横坐在陆焕和方敬和中间,对着肉香四溢的烤架深深吸了口气,对陆焕说,“孜然够了,再放点花椒。”
陆焕抬手:“师兄。”
方敬和从百宝囊里摸索了半日,翻出一个小巧的花椒罐子。 “轻拿轻放,此种小花椒甚辣——”
陆焕已经拔起花椒罐的木塞,把整罐花椒洒在了烤肉上。
夜风传来了浓郁辛辣的烤肉香气。
辟谷多年的两位麟川宗内峰大能,就这样坐在四方小桌对面,眼睁睁看着新任纪峰主被辣得眼泪直流,嘴唇红肿,依然大呼过瘾,把满架子的烤肉吃得干干净净。
“好吃么?明日还要吃么?”方敬和笑眯眯地问。
纪瑶已经彻底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好吃。还要。”
方敬和笑道,“你告诉陆师弟昨日对你说了些什么,让你整天躲着他不出来,我明日便让他继续给你烤肉。”
纪瑶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动了几下,飞快地瞄了眼右手边坐着的陆焕。
陆焕又不理她了,摆出一副抬头看天的神仙姿态。
她无话可说,只好跟方敬和掰扯,“他没说什么,我也没躲他。今日我、我只是累了,多睡了一会儿。“
“被说中了短处,恼羞成怒。羞于见人。”陆焕接口道。
纪瑶霍然转头怒视他。“我才没有!明明是你自以为是!我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方敬和在旁边咳了一声。
纪瑶这才醒悟过来,清了清喉咙,把声音放小了点,“我吃饱了,多谢方师兄款待——”
陆焕又加了一句,“恼羞成怒,耿耿于怀。”
纪瑶:“……”这地方是坐不下去了。
她腾得站起身,抬脚就走。
方敬和笑着伸手拦她,“陆师弟动手烤的肉,你谢我做什么。师弟,纪师妹吃饱要走了,你就没有几句好话对她说?”
陆焕的目光终于从漫天星辰中扯回来,上下打量了纪瑶几眼,目光落在她红肿鲜艳的嘴唇之上,停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
“孜然花椒这些调味之物杂质太多,吃多了不利修行。明日吃鱼脍。”
纪瑶:“……随便。鱼脍就鱼脍,也挺好吃。”
陆焕又打量了她一眼。
“这几日为何穿来穿去,都是这套衣服?你如此喜欢绿色?”
纪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浅碧色对襟罗衫,“倒也不是特别喜欢绿色。除了合意君做的这套衣衫,其他的换洗衣服都是以前的布衣,我看华阳宗的弟子们个个穿得光鲜亮丽的,若是穿了布衣,只怕丢麟川宗的面子。”
方敬和也微微一愣,放下长木筷子。“纪师妹没有换洗衣物?这事是我的疏忽了。明日我便让弟子送几套宗门服饰来。”
“不必。”陆焕出声道,“她既然喜欢合意君的衣服,我让合意君再做几件好了。”
纪瑶急忙阻止,“不用不用,上次为了织身上这件衣衫,合意君已经撸光了他儿孙今年新发出的嫩枝了。再做一件,只怕他儿孙们明年发不了新芽。”
陆焕却已经伸手在空中虚虚划了个圆圈,又取出一张黄色符纸,写下几行字,将发光的符纸丢进了圆圈之中。
明亮的金色圆圈在夜空中闪烁着光芒,比头顶的星光还要耀眼百倍。
不过片刻时间,合意君愁苦的叹息声便从圆圈另一端传来,
“明霄君,您行行好吧,我的儿孙们都还秃着呢。”
纪瑶大为尴尬,“不必麻烦合意君了,真的不必了。”
陆焕却不肯让步,对合意君吩咐道,“只要你织几件新衣来,又没有要求你用儿孙的新枝。洞明峰近日不是添了许多兔子狐狸灵木灵草?洞明峰主需要新衣,理当各族出力才是。”
合意君这下恍然大悟,迭声道,“明白了,明白了!某这就去做!保证尽心尽力!”
纪瑶:“呃,那就,谢谢?“她挺不好意思地道谢完毕,“没事的话,那我回房了?”
陆焕坐在原地,微微颔首,“去罢。新衣明日送到。”
“不必这么赶,我不急。”
两人客气了几句,说到最后,纪瑶自己也纳闷了。
昨夜才决定的避不见面,刚才一见面就没忍住针锋相对,到了最后……居然你来我往道起谢来了!
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带着满肚子的烤肉和今晚到底是谁的脑子里进了水的疑惑,纪瑶莫名其妙地回了房间。
第52章 云舟风行(三)
次日, 才睡到日出时分,纪瑶就被敲门声醒了。
一名麟川内门弟子捧着黑漆大盘站在隔间门口。
“陆师叔吩咐我尽早送过来。”那弟子把漆盘放在桌上,
“绯红, 藕荷,两色衣衫, 都是由洞明峰的合意君连夜缝制, 进献给纪峰主穿戴的。还有更多的衣物, 正在赶制中。陆师叔叮嘱今日务必穿上新衣,还说,咳……”
内门弟子低头转述陆焕的原话:
“身为一峰之主, 穿得寒酸,叫外人见了,还以为麟川宗已经穷到如此地步,连客卿也供养不起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纪瑶只得接下了衣衫,回房换上了藕荷色的新衣。
新衣确实合身,颜色又清丽淡雅,她照了照镜子,自己也感觉焕然一新。
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为了表示感谢,特意去寻了方敬和, 要了罐存储的雪水来,在房间里煮了一壶团山雾, 拜托路过的麟川弟子送给陆焕房里。
那名弟子送了茶, 又转回头找她,双手恭谨递过一个长方形状的檀木盒子。
“陆师叔吩咐,将此物转交给纪峰主。”
纪瑶诧异地接过盒子, 心想,这送来送去的还没完了是么。
陆焕最近怎么回事,画风不太对啊。
她疑惑地打开檀木盒,从盒子里拎出一块手掌大的长方玉佩来。润白色的玉佩,显然是上等和田脂玉所制,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如水的光泽。
玉佩下面压着一张手札,笔走游龙的狂放字迹,一看便是陆焕手书,写道:
“此乃识微殿旧物。君子比德于玉,你且随身带着。”
纪瑶非常感动,这还是她这辈子收到的第一块玉呢。
虽然个头大了些,但是玉佩这种东西,越大越值钱是吧!
她把玉佩凑近了些细看。
玉佩显然是有些年岁了。四角的镂空祥云莲花应该是由当初的玉匠精心雕刻而成,处处精巧,无处不美。但玉佩中央的雕饰却被人生生抹去,以截然不同的手法,重新雕刻了一番。
纪瑶上上下下盯着那玉佩的雕刻看。
看这圆滚滚的头,圆滚滚的身体,圆滚滚的眼睛。
刻的究竟是啥玩意儿?
什么人啊,不会雕刻就别乱上手,白瞎了这块好料子。
握着玉料极上等、却不知道雕了个啥的玉佩,纪瑶捶胸顿足了半天,想叫住送盒子过来的那名弟子,仔细问一问,但四处寻找了半天,人已经不见了。
她对着圆滚滚的某动物玉佩发了半天的呆,不确定这是陆焕赠给她的回礼还是一记隐形暴击。
犹豫了半天,想起陆焕的那句‘君子比德于玉’,还是挂在腰带上了。
出去拿午食的时候,路过楼下甲板,方敬和,陆焕和萧旷三位大佬居然都在,围坐在一方小桌周围,陆焕和萧旷执子对弈,方敬和摇着折扇,坐在旁边观棋,偶尔随意地说几句。
纪瑶眼皮一跳,瞬间往旁边几步,拐了个九十度大弯,绕道走。
为什么这样做,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走了几十步,她脚步一顿,转念又想,不对,我干嘛要躲他啊!我又没欠他钱!
虽然昨晚当着方师兄的面吵了几句,他们的关系其实也没那么差,今天早上不还互相送了礼物嘛!
想到这里,她鼓足了勇气,目不斜视地穿过甲板走过去了。
她的食盒早已在厨房里备好,打开一看,今日盘中整齐摆放的主菜,果然是水晶冻般透明的鱼脍,肉质紧实均匀,一片片削得极薄,纪瑶看了几眼,也不由赞一句,厨子的刀工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