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食盒一路往回走,这次就没有刚才顺利了。
方敬和坐的位置面朝船尾,抬眼就直接看到抱着大食盒的纪瑶远远走过来。
隔着十几丈距离,他笑吟吟叫住了纪瑶,手里折扇合起,转过扇骨,遥遥地点了点。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洞明峰弟子进献的新衣,果然不错。”
陆焕手里掂着枚黑子,闻声侧过头来,打量了她几眼,又看了眼她手里抱着的八角黑漆食盒,没说什么。
对面坐的萧旷倒是哈哈一笑,拊掌赞赏,“漂亮小姑娘就该如此打扮,鲜衣华裳,才不枉年少岁月。”
纪瑶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还好,还好。”
方敬和的扇骨又点了点压裙裾的圆滚滚动物玉佩,提醒道,“玉佩材质甚佳,用来防身,足以抵御大乘期全力一击,是品相不错的防御法器。莫要弄丢了。”
纪瑶恍然大悟,欣慰地摸了摸玉佩上圆滚滚的脑袋。
“原来如此!多谢方师兄指点。我会小心收着的。”
方敬和笑道,“叫你莫要弄丢了,不是因为法器品相,而是玉佩的雕工罕见,雕刻不易啊。”
纪瑶的嘴角抽了抽,心想,方师兄是在反话正说,□□的嘲笑她吧?
这笑面狐狸。
被方敬和提醒了一句,萧旷也不由多打量了几眼纪瑶身上的挂饰,这一看倒看出不寻常的地方来了,惊讶问道,
“怎么只挂了个压裙裾的玉佩?十几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们不都是从头到脚,什么金钗啊,步摇啊,花钿啊,耳坠子啊,零零碎碎几十种不重样的么?这身行头太素净了吧。我们大小姐虽说赌气不肯坐云舟,但她的几箱子细软都搬上来了。要不然,我去箱子里找一找,给你匀点什么——”
话音方落,陆焕已经重重丢下棋子,啪的一声。“不必。”
纪瑶听到‘耳坠子’三个字就浑身不舒服,同时开口拒绝,“不用,我现在挺好的。”抱着食盒快步离开是非之地。
没想到,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这个诡异的定律在修真小世界也是成立的。
到了傍晚时分,陆焕自己找来了。
“准备一下。”陆焕背着手站在门外,平静地道,“我替你穿耳洞。”
纪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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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稳疾行的云舟上,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楼下的甲板往来处,路过弟子纷纷驻足,人人侧目。
“陆焕,帮我看看……”纪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的耳朵还在么……怎么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了?”
陆焕收了鸿光,伸手捋起她耳边的长发,指腹揉了揉温软的耳垂,将一滴血珠抹去, “剑气刮过耳朵而已。现在有知觉了么?”
纪瑶闭着眼睛,试探着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垂,完整的。又摸了摸右耳垂,没少肉,如释重负地放松了绷紧的肩膀。
就在此时,冰凉的物件贴上了左耳。
纪瑶浑身一个激灵,“凉,好凉!什么东西勾住我的耳朵!”
“金玉之物,碰到皮肉,自然是凉的。”
纪瑶赶紧又去摸,摸到一串小珠子,挂在耳垂下方。
继续往上摸,似乎是个圆环,圆环之上还有一副金属小勾,勾在了她新穿的耳洞上。
“耳坠?”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摸了摸,“送给我的?”
陆焕的嘴角微微上钩,将另一只耳坠放在掌心,给她过目。
这是一对金嵌玉的耳坠。纯金耳钩,纯金环,碧玉珠。金环上面,以细金丝扭出了一只圆滚滚的狸奴,圆而亮的两只乌黑眼睛占据了大半张脸。
纪瑶扶额。
陆大佬是多喜欢猫啊。
看这对圆滚滚的眼睛,之前的玉佩雕刻也是出自他的手笔没错了。
“这对耳坠……是不是有什么来历?是防御法器么?”有了玉佩的先例,纪瑶的期望值不知不觉提升了。
陆大佬果然没有令她失望,“捏碎碧玉珠,可遁形百里。”
“哦,知道了。”纪瑶有些感动,自己动手把另一只耳坠挂在了耳垂上。
“虽然你非要帮我穿耳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现在两边耳朵都在,还送了我这么厉害的护身法器……谢谢你啊。”
陆焕的目光中充满了欣赏之意,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还在搜肠刮肚想回礼的纪瑶:???
到了这天半夜,更令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纪瑶半夜睡不着,想起了云舟后面跟着的乌辛,便拿了几块肉干,打算趁没人的时候去投喂。
等她走到云舟末尾时,她惊恐的发现,陆焕笔直地站在那儿!
而乌辛就飞在云舟的船舷之外!
一人一鸟在和平而友好的交谈!
纪瑶震惊了。
站在阴影处,她设想好了上百种可能性,这才鼓足了勇气,继续向船尾走去。
陆焕和乌辛的对话还在持续中。
陆焕的声音比较低沉,她听不清楚,只依稀听他提到了‘父母’二字。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知道,这三年来从没见过,也从未听她提起过!”
乌辛扑扇着翅膀,努力跟上云舟飞行的速度,扯着嗓子叫道,“我知道的都说完了,现在该你信守承诺,带我飞了!老子飞累了,老子要休息!”
陆焕盯着乌辛看了片刻,大袖拂过船舷。
一股飓风凭空出现,裹着乌辛扯离了云舟边缘,头下脚上打了几个滚儿,扔到云舟正下方。
加持了防护法阵的渔网两边张开,带着点点碎金光芒,把黑色巨鸟兜头包了进去。
“嘎——!”乌辛在渔网里奋力挣扎。
“我不要挂在这里!让我上云舟!我要上云舟休息!骗子!!嘎啊啊啊——”凄惨的叫声震碎了周围的流云。
陆焕的声音从云舟之上传来,“就在网中休息罢。想清楚再来寻我说话。”
纪瑶没想好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还在犹豫要不要出来,陆焕已经转过身来,往她藏身的方向瞄了一眼。
得了,大佬早就发现了。
纪瑶老老实实从阴影处走出来,“行了,陆焕。你别折腾乌辛了。关于我的出身,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我吧。”
陆焕没有回答,随手打开一个小收纳袋,掏出几份荷叶包裹好的肉干灵米,以金色真元裹住,托在空中滑行了几丈,送到云舟下方,投喂渔网里的大鸟。
“我在等你自己说。”他姿态随意地投喂着肉干,“毕竟有人藏着掖着,至今不肯把她心里的秘密告知。无妨,你不肯说,我等便是。”
“呃,其实,也没什么大秘密。”纪瑶想了想,人家连生辰八字都明说了,自己那些破事有什么好藏的。
“只不过事情太多太杂了,一下子不知从何处开始……”
“那便我问,你答。”陆焕伸手一指云舟船底,“你家乌辛,是东海三足乌与何方妖族的混血?”
船底的乌辛立刻大叫道,“纪丫头,不许说!”
纪瑶如实回答,“天山凤凰一脉。”
陆焕点了点头,了然道,“凤凰一族涅槃而生,不惧天火,难怪可以血肉之躯抗下天雷。第二个问题,你那不愿提起的俗世父母,是怎么回事?”
纪瑶小声道,“不愿提起的意思,自然就是不愿提起。”
陆焕:“我想听。当然,若你实在不想提起过往,也无妨。纪姓不算大姓,我吩咐门下弟子四处打探,耗费个三年五载,总能打探出一二——”
“好了好了,别折腾门下弟子了。我告诉你,我直接说还不行吗。”纪瑶放弃地摊开双手,叹了口气,几步走到陆焕身边,指着黑黝黝的大地。
“虽然夜里看不清楚,但我认识那条大河。是中州渭水罢。”
陆焕低头看了一眼,应道,“正是中州六百里渭水地界。”
纪瑶点点头, “我出身的小村子离渭水不远。呃,渭水的具体哪一段,我始终没弄清楚。总之,在某段渭水旁边,往西北方走个几十里,翻过一两座大山,有个几百人聚集的小村落,叫做李家庄。那就是我长大的地方了……”
第53章 (捉虫) 云舟风行(四)……
李家庄, 顾名思义,是李姓氏族聚集的村落。
那是个最普通不过的穷苦村落,村子里三四百人, 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靠天吃饭, 地里刨食。
纪家是外姓, 在村子里过得比普通人家更不如。
纪瑶在李家村长大, 只见过铜子儿,碎银角,从未听说过灵米, 灵石,也从不知道这个世上,除了普通凡人的日子,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她这世的记忆,便是从纪家发霉的土炕开始。那时候她还不叫纪瑶,叫纪小丫。
身为纪家排行中间的女儿,纪瑶从小的记忆就是挨饿,干活。
最大的惦记就是过年时能尝一尝肉味,最大的希望就是上头哥哥穿不下的旧衣裳别全给弟弟们, 能留给她一两件。
几十里外的镇子每月逢十开市,母亲带她一起去赶集, 这是她在李家村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了。
日子一天一天,周而复始, 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纪瑶几乎认了命。每日劳碌的喂鸡养鸭,照顾弟弟,永远饿着的肚子, 永远做不完的家务,这才是她的现世;前世光鲜恣意的都市小白领生活,倒更像是虚幻美梦一场。
直到她十三岁那年,村子里来了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
对于小村子里长大的娃娃们来说,村子里来了一个来自外头世界的陌生人,都是堪比过年的大庆典,大热闹。
半大小子们呼朋引伴,所有的男孩子们都跑到村口看热闹。
被围观的陌生道士倒也不恼,笑眯眯地一个个看过了男孩子们,挨个摸过他们的头顶,脊骨,问领头的男孩子,
“你们村里的女娃娃呢?怎么不见她们来?”
领头的男孩子十五六岁,是村东头最有钱的李二爷家的嫡孙,无论是个头还是心眼,都快要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喝道,“你这道士,打得是什么坏心眼!为什么专门要看俺们村子的女娃娃?莫非是个拐子!”
那陌生道士还是不恼,笑眯眯地摸了摸稀疏的短胡子,
“小道不是拐子,小道我是来选徒弟的。男娃娃没有合适的,想看看女娃娃。你们如果不放心女娃娃,可以叫她们的父母哥哥一起来。只要明早过来的女娃娃,每个发三颗糖。”说完从怀里掏出个脏兮兮的小灰布袋子,当真从里面掏出了一把饴糖。
“哇~”家里有姐妹的男孩子们流着口水飞跑回家,把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每家父母。
第二天大清早,村口聚集了二三十个高矮不一的女孩子。
纪瑶的爹娘要下地干活儿,她哥哥领着她过来,叮嘱了一路,三颗糖一颗也不许留,全给他。
纪瑶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抓紧难得的偷懒机会,站着打起了瞌睡。
陌生道士挨个去摸女娃娃的头顶,摸一个,发三颗糖。
摸到纪瑶的头顶时,他咦了一声,顿住了脚步。换了只手,又仔细摸了摸。
她哥哥紧张地冲过来,“你摸了小丫两次!要给俺家六颗糖!”
道士把装饴糖的布袋子整个全塞给了她哥哥,“这位小哥儿,打个商量,可否让小道摸摸令妹的根骨。”
围观的男孩儿女孩儿们都疯狂了,潮水似的围过去,把她哥哥围在中间。
道士把纪瑶唤到旁边,摸了肩胛,脊骨,又按着手腕灵窍,输了一股细微的真元入体探查片刻,短胡子开始颤抖了。
“双灵根,水木双灵根……”
道士蹲下去,对着纪瑶半开半闭的朦胧睡眼,小声道,“小姑娘,你可愿意随我去修仙。”
纪瑶从睡梦中被生生震醒。
“修仙?”她迷惑地重复了一遍许久不曾听过的陌生词汇,对着面前满眼希冀之色的陌生道士,三个字脱口而出,“骗子吧?”
那道士赌咒发誓,他是货真价实的修仙中人。
“小道乃是太行长春宗宗主,姓胡,名长春。真实无误,可以对天发下道心誓!”
纪瑶怀疑的目光在中年道士沾着泥的布鞋上转过一圈,又扫过空荡荡的腰间,
“你不会御剑飞行吗,还需要一步一步地走山路?你是一宗之主,身上连个法器也没有?”
那姓胡的道士迭声道,“有,有的!”手忙脚乱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镜来。手指轻轻拂过镜面,一道水波纹闪过,镜面神奇地发起了光。
他举着铜镜,再次满怀希冀地劝说道,“看,了不得的宗门法器。小姑娘,跟我走罢。”
纪瑶愣愣的望着发出淡淡微光的镜面。镜面之上,映出了不知何处的山川大江,如画风景。
——真正的仙门法器。
她浑身一个激灵,炸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十三岁的这个时刻,站在闹哄哄的村子口,她突然真切地意识到,改变人生的机会,她等到了。
纪瑶立刻点了头,撇下她那提着一袋子饴糖四处炫耀的哥哥,带着胡道士去田里,拜访了她不知所措的爹娘。
胡道士当场留下了百斤米肉,充作收徒之礼,与纪家约定好,纪瑶当日与父母好好告别,了断这段亲情尘缘,第二日清早在村口见面,随胡道士回宗门拜师。
“那姓胡的道士,便是你的师尊?可是你父母舍不得儿女离家,答应之后又反悔,不同意你拜师修仙?”陆焕如此推断道。
纪瑶笑着摇了摇头,“所以我才说啊,你这样的仙门大宗出身,是不会了解穷苦老百姓如何过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