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旷又痛饮了一口烈酒,抹抹嘴角,奇道,“你问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不想。”
话音落地,周围的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瞬。
陆焕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锐利的视线蓦然抬起,直盯了萧旷片刻,转过了视线,垂眸喝了口茶。
陶罐中的雪水在小炉上煮沸,活泼地泛起了泡沫,水气氤氲。
坐了三位修真界大能的小方桌处,却陷入了久久的沉寂,只有茶水滚沸的声音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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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云舟中部,纪瑶的舱房里点起了安神的熏香。
她今夜的情绪波动太剧烈,进入房间后倒头就睡,早已陷入了深沉的沉睡中。
这一夜,情绪大起大落,勾起了许多久远之前的回忆。
那些被她遗落在过去、却从未真正遗忘的回忆,选在梦中出现,汹涌而来——
她的活宝师尊谢长春,在记忆里总是留着两撇山羊胡,胡子两边翘起的形状每天都不一样,以至于后来每次看到他的尊容,她总是忍不住掏出小梳子,帮他梳一梳。
谢长春起先还生气,觉得师长的尊严受损,后来长春宗陆续有了二师弟,三师弟,四师妹……小家伙们整天爬到谢长春的身上揪胡子,谢长春这才真切地感觉到,还是大徒弟贴心啊。
后来,每次纪瑶帮他梳胡子的时候,谢长春总是一脸满足的表情,训导小徒弟们,
“什么叫尊老敬师,看看你们大师姐!哎哟,小七小八,别揪!揪秃喽!”
围坐成一圈的小家伙们笑得东倒西歪,拍着手起哄,最小的两个师弟一左一右,揪得更起劲了。
纪瑶几下梳好胡子,收起小梳子,转身就走,“外头水缸还要打水,昨天抓的山鸡毛还没拔。小七小八,再用点力,直接揪秃了也好,省事。”
隔着十余年的时空,她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引气入体,踏上仙途的那天,她站在秋叶落了满地的小山坡上,哭了。
对面的师尊也哭了。
胡长春捻着秃了一半的胡子,忍着眼泪,昂首挺胸,摆出一副师道尊严的模样,
“小瑶儿,我说到做到,为师虽然自己只是筑基初期修为,但是同样可以引导你们踏入仙途,前途不可限量!”
他唤来了所有的弟子,站在小山坡前,对着高矮不一的小家伙们,郑重地道,“娃娃们,不论你们过去如何的出身,你们每个人,将来都可以踏上仙途,修成正道!”
小家伙们敬畏而羡慕地注视着纪瑶指尖发出的微弱灵光。
小八吮着手指,奶声奶气地问 ,“师尊,等我们踏上仙途,修成正道,我们就可以每天吃饱饭了吗?”
胡长春骄傲地道,“嗐,等修成正道了,还吃什么饭,大能们都辟谷!辟谷知道吗?就是从此不用吃饭!”
“什么吗。原来修到最后,还是没饭吃!”小家伙们失望透顶,轰然而散。
“哎,别走,别走啊——”胡长春四处奔走,逮兔子似的把小家伙们一个个抓回来,
“今天的修行功课做完了再走!”
纪瑶在梦中笑出了声。
几乎同时间,船头传来咔啦的清脆瓷响。
陆焕把手中的茶盏往木桌上一放,打破了良久的沉默。
“东陵海地界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第56章 (修) 云舟风行(七)……
云舟船头。
雪水在小炉上煮沸, 水气氤氲。
陆焕的声音冷冽,“把话说清楚。”
还是方敬和打起了圆场,拿起蒲扇随意挥了挥, 笑道,“萧宗主, 一别多年不见, 你现在说话的语气怎么听来耳熟。莫非你也步上陆师弟的后尘, 修了随心道不成?”
萧旷跟着大笑起来。
“随心之道,需要心定。陆明霄整日关在后山,除了练剑就是琢磨阵法, 心定如水,所以他能修随心道。萧某与他不同,经手的屁事太多,俗务缠身,只能剑走偏锋,不提也罢。”
“既然修了,又为何不能提。”陆焕冷冷道,“你修的见性道,难道自己也觉得丢人么。”
萧旷的口水呛在喉咙里, 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敬和体贴地递过一杯清茶。
萧旷端过茶盏,一饮而尽, 端着空茶杯琢磨了半晌,一言难尽地摆摆手,
“你啊, 说话不留情面这点,实在愁人。不过你没说错,我本癫狂之人, 修癫狂之道,不丢人。”
他的笑容忽然一敛,“客气话我也不说了。你既然知道我修的是见性道,狂兴所至,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如果说小崇山秘境于你如枷锁牢笼;那么护山大阵于我便如扼颈之绳,跗骨之蛆。我不能担。”
“你不能担。”陆焕重复了一遍,”所以,你执掌宗门这几年,东陵海地界的赤潮行踪,无人看顾?”
萧旷举着酒壶,闻言哈的一声,露出嘲讽的神情,
“何止是我执掌宗门这三年。实话与你们说罢,自前任尉迟宗主起,三十年了,东陵海境内,赤潮无人看顾。”
“什么!”方敬和惊得手一抖,几乎泼了滚烫的茶。
“方峰主惊讶什么。”
萧旷自顾自的饮酒,对着头顶漫天星光夜色,慢悠悠道,”无人看顾,也无人围剿,任凭赤潮来去。它要来便随它来,吃饱了随它走。几十年了,东陵海地界内,无论凡人村落还是修士小宗,虽然死了许多,却也没听说死绝。正所谓生生不息,无穷尽也。”
说罢,他拎着酒壶,长身而起,摇摇晃晃走到甲板边缘,手指着云舟外的苍茫大地:
“古书云:天地混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是万物。灵兽,是万物。大小妖族,也是万物。如今妖族被浊气侵染,堕入赤潮。可你们焉知,这脱胎赤潮而新生的妖族,不是天地万物之一。”
他转过身来,靠着船舷,无所谓地笑起来。
“你说,我们究竟是为何要自讨苦吃,围剿赤潮呢。”
方敬和哑然片刻,放下蒲扇,正色道,“萧宗主,你今日言语,已入大道偏锋。继续走下去,若不能成圣,便将堕魔。”
对坐的陆焕突然道,“不对。”
方敬和和萧旷两人一时都有些糊涂,不知陆焕这声‘不对’,究竟说的是谁不对,哪句话不对,两道惊讶的视线齐齐向陆焕望去。
陆焕道:“若赤潮当真是天地自然生出的万物之一,便不会有天外之物:四魂灯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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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月色从半开的窗棂照进了舱房。
小榻上的纪瑶翻了个身,却没有醒。
梦境还在继续。
引气入体,那是入门第三年,还是第四年的事情?她在梦里想不清楚,索性放弃了,翻了个身,继续今夜的美梦。
成功进入练气期后,她大感振奋,每日除了指导二师弟做菜,三师弟煮饭,四师妹烧水,五师弟六师妹自己洗澡换衣服,小七小八自己换尿布之外,修行得更加勤奋了。
山中不知年岁,只见秋叶落尽,转眼白雪皑皑。每晚吃饱之后,师徒们围炉夜话,听师尊讲古,墙上贴的九九消寒图,每日勾完一个笔画。
就这样不知不觉,冬去春来。
直到有一天,消失了很久、几乎被她忘在脑后的系统突然上线,给了她一个定位,提醒她,兑现承诺的时机到了。
梦中的纪瑶不安地转动了几下眼珠。
梦境变了。
从遍地野花的太行山下,转到了奔腾汹涌的黄河壶口。
隔着十年的时空,她在梦中重新看到了裹挟着凌汛奔流而下的浑浊大河,以及被遗弃在岸边的小男孩微弱的哭声。
“小凌……”纪瑶发出一声细微的梦呓。
梦境又变了。
她一只手拉着纪凌,一只手握着不断发光的坤镜,在险峻的太行山中狂奔。
坤镜里留下的传讯,显然是匆忙之中留下的,一共只有四个字,反反复复。
“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
…………
总是热热闹闹、鸡飞狗跳的山谷里,一片寂静。
谢长春亲手伐木,亲笔题字,又招呼徒弟们花了大半天功夫竖起的简易山门,被撕裂成四五块木片,横七竖八地躺在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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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门前代宗主:仪清真人精通推演之术,曾经窥得天机,对我们几个师兄弟说过,魂灯乃是天外之物。天地灵气消散,四魂灯现世,两者绝非偶然,而是有某种密切关系。当真放着不管,只怕会出大乱子。”方敬和道。
萧旷坐在栏杆之上,无所谓地摊手,“别的地界如何,我不知道。总之东陵海这边已经放着不管几十年了。敬和真人倒是说说看,下面应该怎么办。”
“方某觉得,先把该做的做了,后山积压的账目算清楚了,灯油添足了,再来说怎么办罢。”方敬和不紧不慢地道。
萧旷一拍大腿,“说到点子上了!萧某这次闲居后山,突然心血来潮,想念四大宗门的各位老友。正好大小姐哭哭啼啼地来找我,说她老爹三年不曾入梦,不知魂魄落于何处。两件事凑到一起,萧某便做主筹办了这次祭祀大典,四大宗门齐聚首,正好把敬和真人提的事儿都办了!”
方敬和扇着蒲扇,琢磨了片刻,“我说萧宗主,你的意思莫非是,叫咱们大伙儿一起替你这边擦屁股是吧?”
“无非是愿意参加的参加,愿意出力的出力,大家各取所需罢了。”萧旷不以为然,“敬和真人,我知道你修的是浩然大道,把这幅正义辞严的模样收一收。萧某看腻了。”
方敬和笑着点点他,“哎,萧宗主呀……剑走偏锋无妨,你可别步尉迟宗主的后尘哪。”
两人各怀心事,对着大笑不止。
陆焕忽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向中部船舱处。
木门被人敲响了几声,房里始终没有动静。
吱呀一声,门左右打开了。
“纪瑶。”一只手推了推纪瑶单薄的肩膀。“醒醒。”
睡梦中的人不安地地抖了抖,猛然惊醒过来,猛然抓住了面前的手,双眼蓦然张开,“师尊!”
陆焕安抚地反握住她柔软的手掌。掌心湿漉漉的,显然是梦中惊出的冷汗, “怎么了?做噩梦了?”
纪瑶紧紧握着面前的手,用力之大,仿佛溺水的人抓紧扔到面前的绳索一般,不肯放手。
“梦到一些以前的事。很久以前了……那时候刚在黄河边捡到小凌。小凌小时候好乖。”她喃喃道。
“修真之人,极少做梦,梦必有因。”陆焕沉声道,“梦到什么了,说说看。”
纪瑶摇了摇头,原地又呆坐了一会儿,终于渐渐从梦境中回到了现实,不好意思地起身, “没事了。”
陆焕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抓出了浅浅指痕的手掌,思忖了片刻,开口道,“我方才在想,你同生身父母断了尘缘,宗门师尊于你,便如同亲长一般。不知长春宗师门何处?等华阳宗大典事毕,我可以顺路带你过去一趟,拜访令师。 ”
纪瑶摇摇头, “也不用了。师尊过世很多年了。——宗门上下,除了我,其他人都过世了。”
陆焕拧眉道:“怎么回事。可是宗门出了什么变故。”
“确实是发生了变故。“纪瑶觉得有些冷,裹紧了衣衫,”十年前,中州一带曾经有过赤潮反扑,你还记得么?”
“十年前……”陆焕思忖了片刻,“没有印象。那时我已经许久不出后山。”
纪瑶哑然片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对,大长老说过,你在后山一待就是四五十年不出。你应当不知道。就在十年前,一股赤潮死灰复燃,席卷了整个太行山脉。长春宗所有的人,除了我之外,都在那次的赤潮反扑里没了。”
陆焕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问题,“那你?”
“只有我不在宗门。”纪瑶脸上带了几分黯然,“那年,我终于炼气入体,踏上仙途,系统便开始整日催我出门,履行承诺……赤潮来袭的时候,我在黄河壶口捡小凌呢。 ”
陆焕沉默了片刻,抬起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都过去了。”
纪瑶脸色现出复杂的神色, “是啊,都过去了。许多年前的事了。”
她轻声对自己说着,靠在窗边,随手打开了两扇窗棂,夜风吹进了狭小的舱房里。
云舟周围启动的明亮阵法金光从窗外映进房里,她注视良久,无意中一抬头,瞥见陆焕的脸色,不由失笑,
“我说真的。别担心,都十年了,我心里早就放下了。”
陆焕的目光中却还是带着几分怀疑。
“如此大事,当真能放下?”
纪瑶摆摆手,带着几分自嘲调侃自己,“我当时才入道练气,连筑基都不是,身边还带着个瘦巴巴的小凌,既不能祭起一剑,把太行山周围的赤潮都砍光了报仇;也不能丢下小凌不管,往悬崖下一跳,一了百了。不放下又能怎么样呢。”
陆焕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能够放下,自然是最好。你自己也知道,往事淤积于心,不利于大道。”
“放下啦放下啦。”纪瑶安慰他道,”后来逢年过节,也带着小凌回去祭扫过几次,和师尊说说话,带些有趣的小东西给师弟师妹们,也就这样罢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陆焕还要再问,纪瑶却趴在窗棂处,顺着窗户打开的方向,探头望向云舟前方。“咦,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