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誉将自行车停在收发室门口,从车上下来,翻出烟问:“大爷来一根不?”
“您这是啥牌子的烟?我怎么没见过?”大爷摘下棉线手套,接过一根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我老家那边的,北京这边没得卖。”戴誉给彼此点上烟,随口问,“您以前也是工人吧,我看您跟我们厂里的那些工人师傅一样,随时带着手套。”
大爷将另一只手套也摘下来,甩甩空着的手说:“我刚倒炉灰去了。”
接收到冯峰的眼神催促,戴誉跟大爷商量:“我们都是京大校办工厂的工程师,这次是想来请一位八级焊工师傅出山,帮我们厂解决一个技术难题的。”
大爷点点头,但仍是不松口:“我们这院儿里真没有您要找的人。我还能骗你们不成!”
“那不能,您没有必要骗我们。”戴誉笑道,“我是想跟您打听点别的事。”
“您先说说吧,看我有没有那能个儿。”
“时间太久了,我们其实也不确定那位焊工师傅的全名。您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咱厂里还有哪位是八级焊工?”
大爷疑惑问:“你们怎么就跟八级焊工较上劲了?”
“厂里有两条泵类生产线的泵壳废品率比较高,我们暂时能想到的降低废品率的办法就是对报废的泵壳进行焊补。不过,厂里的焊工师傅都做不了,所以才想找这位退了休的八级工师傅,去我们厂看看有什么补救的措施。”戴誉耐心解释道。
大爷事不关己地说:“那么大的工厂,怎么连个能拿得出手的焊工都没有?还得去别的厂借人……”
听了他的话,冯峰有些不服气地反驳:“那种技术难题,别说我们厂的焊工师傅做不了,其他厂的师傅也去看过,照样束手无策。”
怕他嘴快将人得罪了,戴誉忙按住他,对大爷笑道:“就因为问题太难了,才不得不找个技术最厉害的师傅!我们厂的一个车间副主任曾是这位师傅的徒弟,据他说这位师傅的技术水平相当厉害。”
大爷叼着烟,不再吱声了。
“您帮我们想想,厂里还有哪位师傅是八级焊工?那些报废品也是国家财产,要是能修理好,不是减少国家的损失嘛。”
“没有了。”大爷摇摇头,“八级焊工哪是那么好得的。一个厂里出一个,恨不得供一辈子。”
戴誉又跟他拉拉杂杂地说了半天厂里报废泵壳的事。收发室大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不嫌他们烦了。
“行了,老刘。该换班了。”另一个大爷拎着饭盒溜达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刘大爷从藤椅里起身,与戴誉几人挥挥手,就背着手晃悠着进了家属院。
对着新换班的这位收发室大爷,冯峰打听道:“大爷,咱家属院里有个姓牛的焊工师傅吗?”
“姓牛的?”大爷想了想,摇头,“没有。”
冯峰叹口气,回身推上自行车,对戴誉和小刘说:“看来是真没这个人,走吧,回去再仔细问问李主任。”
戴誉却没动地方,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对正要进入收发室的大爷问:“刘师傅退休这么长时间了,焊补手艺还能行嘛?”
大爷笑:“那有啥不行的,您别看他整天在我这收发室晃悠,厂里有啥解决不了的难题,还得请他回去指点呢。”
回头看向傻愣愣的冯峰和小刘,戴誉摇头笑道:“走吧,去供销社买点东西,总不能空手上门请人帮忙。”
冯峰后反劲儿地问:“不是牛师傅嘛,怎么变成刘师傅了?”
“可能是李主任呢了不分吧。”戴誉好笑道,“这事还挺普遍的。我们宿舍有两个南方哥们也呢了不分。”
小刘一拍脑门,哭笑不得地说:“一车间李主任老家确实是南方的,好像是鄂西的。”
冯峰:“……”
“那老头肯定早知道我们要找的就是他了!还一直装傻充愣的,就是想看咱们的笑话!”嘀嘀咕咕一通,冯峰又看向戴誉好奇问,“你怎么确定他就是牛师傅的?”
“猜的呗。咱厂里的焊工师傅平时也都带着手套,而且他手背上有不少疤痕,应该是烫伤的。”戴誉简单解释了一句。
小刘去供销社买了水果和酒回来,三人按照收发室大爷的指示,去了刘师傅家。
刘师傅见到门外的三人,半点不意外,对戴誉点点头:“您比他们俩聪明一点。”
“主要是您演技太好了,都赶上电影明星了!”戴誉呵呵笑道,“再说,一般人谁能想到姓氏还能被弄错了。”
像讲笑话似的,将他们闹的乌龙给刘师傅学了一遍,便直奔正题。
“刘师傅,我们厂的情况您刚才也大致了解了。我是水轮泵项目的副总工,”又转身指向冯峰,“这是高压泵项目的总工。您看由我俩来请您出山帮忙,分量够不够?您要是嫌我俩太年轻了,我这就回去找我们厂长去。”
“咋的,还要告状啊?”
“哈哈,不是。”戴誉失笑,“我们只是来打前站的,我们厂长和总工还在家等着呢。只要找到了人,他们立马就能过来,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将人请回去。”
冯峰也笑道:“刘师傅,我们总工说了,只要您能去,就给您一个顾问的头衔,工资待遇与您在电车公司时一样。”
“我要那么多钱干嘛,还能指望那点工资攒盒儿钱?”刘师傅轻嗤,“闭了眼那些钱又带不走!”
戴誉忙怂恿道:“不只是工资的问题。我们厂里有不少年轻的焊工师傅,等待您莅临指导工作呢。您要是能从中挑出一两个天赋不错的,先不说收徒的事,哪怕只是传授点皮毛,也能让大家受益匪浅了。当然了,您要是能有看中的,徒弟随便挑。”
“最主要的还是能给国家节约资源,省下不少不必要的浪费。”小刘也跟着敲边鼓。
刘师傅没再跟他们打机锋,拿出一个背包跨上,没什么表情地说:“走吧。”
“干啥去?”三人齐齐一愣。
“不是去你们厂技术交流嘛。带路吧!”刘师傅一脸高冷。
没想到这老爷子办事这么痛快,戴誉应承一声,笑道:“一会儿让我师兄载着您,他骑车最稳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的冯峰:“……”
戴誉在路上跟小刘商量,让他快点骑车,回去通知厂里,好好招待刘师傅。
于是,刘师傅的到来果然受到了厂里的热烈欢迎。
许厂长和贺总工亲自在门口迎接刘师傅,许厂长一口一个“老先生”,面子给得足足的。
不过,刘师傅的性格确实比较各色,对于这些面子功夫并不感冒。进了厂就要求直接去车间看看废品的情况。
大家巴不得他能尽快给铸件会诊呢,既然人家不在乎这些,他们便干脆省去繁琐步骤,将人带去了对方废品的车间。
刘师傅一看那些废品的数量,也没忍住“嚯”了一声,小声嘟哝:“这废品数量可有点多啊。”
弯下腰去检查脚边几个泵壳的情况,仔细观察了进半个小时,直到在场众人脚都快站麻了,他才起身点点头。
“能修。”刘师傅擦擦额上的汗,“铸铁焊补虽然比其他的材料难补,但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技术难题了。我十多年前就给电车公司修补过铸铁的发动机和电动机。”
众人:“……”
谁能想到他们的焊补技术居然可以落后人家十年?
像是没看到大家的表情,刘师傅继续说:“这些裂损的部件主要分两种,一种是在泵壳内部有比较大的裂痕,可以用全部预热的焊补方法解决。另一种是在泵壳两端或者表面有一些短小的裂纹,可以用局部预热法……”
戴誉抬头环视了一圈,发现围在前面的,全是他和冯师兄,以及许厂长这类无关人员。遂赶忙招手将厂里那几个焊工师傅叫过来近距离听讲。
说不准刘师傅能在厂里留多久,最起码得让厂里的焊工师傅将泵壳裂纹的修补技术学到手。
刘师傅果然没让大家失望,挑选了一个表面有许多裂纹的泵壳,拿起气焊枪,用他所说的局部预热法,给大家演示了一遍。
待泵壳温度逐渐冷却以后,根本看不出被焊补过的痕迹,整个泵壳与成品泵壳别无二致。
现场传出工人们鼓掌喝彩的声音,纷纷喊着刘师傅这样才是能工巧匠,神乎其技!
接下来的半个月,刘师傅每天都往三系工厂跑,一呆就是一整天,不但解决了大部分问题,还将铸铁泵体裂纹的焊补方法传授给了厂里的几个年轻焊工。
眼瞅着废品泵体的事情解决了,管理层们集体松了一口气。
戴誉也以为水轮泵的生产应该不是问题了,样机送去水利研究院,生产成本也随着废品率一起降低了,完全可以直接对研究院报价。
谁知好日子没过几天,三车间的钱主任又在一天下午找到了戴誉。
“水轮机的叶轮废品率一直没有降低,而且叶轮不是焊补能修补好的。主要是发现铸件内部有缩孔和气孔。不改善工艺的话,叶轮的废品率就一直降不下来。”
戴誉:“……”
早知道他们厂的工艺菜成这样,他还费劲巴拉地给厂里争取啥,还不如让其他机械厂生产呢。学校里还有一堆事,他总不能一直在这边当救火队员。
这样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啥时候能是个头?
*
虽然叶轮的废品率问题没解决,但这又不是一两天能办好的事,他还得正常过日子呐。
礼拜六跟夏露回什刹海,刚进外公家的四合院,就被小姨逮个正着。
“明天机床厂举办联谊舞会,温柏林邀请我去参加,你们跟我一起去吧!”
夏露不想去当电灯泡,便婉拒道:“我明天还得翻译资料呢,不打算出门了。”
同样拒绝的话溜到嘴边,却见到小姨对着他们挤眉弄眼,戴誉只好改口道:“去玩玩也行,劳逸结合,放松一下心情嘛。”
回头瞅一眼拿着大葱重新回灶间做饭的老娘,何娟拍拍胸口,叹道:“幸亏你们回来了,要是没有你们陪着我去那舞会,你们外婆肯定不会让我单独去的……”
戴誉:“……”
快三十岁了还没找到对象,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也是担心你嘛。”夏露安慰道,“再说,外婆还是对他离婚的原因心存芥蒂的。”
“哎呀,他当时那么说完全就是给自己找面子,哪是因为没时间陪伴,前妻才跟他离婚。那段时间他们全厂的技术人员都是全天坚守岗位的,别人都没离婚,咋就他离了呢?”何娟神秘兮兮地说,“他早就私下里跟我说了,他前妻在那之前就已经在外面有人了!”
戴誉:“……”
连这都能交代,看来两人真是要好事将近了。
“小姨,那个联谊舞会,除了跳舞有没有别的节目啊!我不会跳交谊舞。”戴誉岔开话题,又扭头看向夏露问,“你会不?”
“会啊。”夏露理所当然地点头。
戴誉的雷达瞬间开启,警惕地问:“你什么时候学的?跟谁学的?男的女的?舞伴是哪个?”
“……”夏露轻嗤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的事情可都事无巨细地向你交代了,连几岁开始不尿炕都说了,你咋还掖着藏着呢?”戴誉不满地嘟囔。
“那是你自己主动交代的,我又没逼你。”夏露斜瞟他一眼,问,“就算你知道了我的舞伴是哪个,又能怎么样?你想要个什么结果呢?无非是自寻烦恼嘛!”
“嘿,你这人!我跟兄弟媳妇多说两句话,你都吃飞醋偷摸跑了!我问问你的舞伴是哪个还不行啊?”戴誉主动开启了互揭老底环节。
“我才没吃醋!”夏露死不认账,嘴硬道,“你说的事我都没印象了!”
何娟最见不得小情侣叽叽歪歪,伸手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她跟我妈学的,舞伴是我爸!”
“真的啊?那你就实话实说呗,兜那么大的圈子干什么?”戴誉看向对面问。
“哼。”夏露白他一眼。
上次听说学生会主席是男的,他就紧张兮兮的,建议自己去给女主席当秘书长。这次又开始吃陈年老醋,问起了舞伴的问题。再对他继续纵容下去,岂不是以后与男同学和男同事来往,都要受到限制?
夏露本不想多说的,不过想到这种事情需要防微杜渐,她还是在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与对方在这个问题上交换了意见。
“我现在连吃醋的权利都没有啦?”戴誉张口结舌地问。
“那得看你吃的是什么醋了。”
“可是,我啥时候干预过你的社交?”戴誉无语道,“我就多问了一句而已,咋就这么上纲上线呢?”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夏露只是给他打个预防针,并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遂主动凑上去亲亲他。
不过,戴誉现在显然没啥心情,被亲了也没什么回应。
他真是太伤心啦!问他伤心啥,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自己的权利和乐趣都被剥夺了。
但还是尊重她的意愿,郑重保证道:“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见他兴致不高,夏露也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直白了,应该再委婉一些的。
然而,戴誉的兴致缺缺,并不是因为她提的这个要求,而是他的思绪突然跑偏到书中剧情上面了。
他没看完原著就穿了进来,女主到底是个什么结局,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疑问。
如果书中的夏露也能像现在这样,为自己争取权利,那她是不是可以在书里过的舒坦自在一点?至少不要被赵学军那个大渣男骗得团团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