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人之心,安歌只能再奉送卫生丸两颗。
“她是你的姐姐,我的阿姨。她好了,你可能沾不着光,但至少不会被连累。”安歌悠悠说,“有些人总是向外甥女借钱,换了你会选哪种人做亲戚?”
怎么转来转去又提到钱。
卫庆云也翻个白眼。她还没工作,又没安歌的能耐挣稿费,糊一天纸盒的钱还不够吃一顿的,做人何必逼自己。
小女儿撒娇也好,作怪也好,逃不脱卫淑真“火眼金睛”,看穿不是她本人的想法,多半拿了阿四的好处。再问过林宜修,没想到老太太也愿意。
“就我不答应,倒像我这个做娘的狠心。”卫淑真苦笑,“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不疼她,实在她那个脾气……”
趁天气好,林宜修戴着老花眼镜在做冬天的棉袄,一层一层的新棉花絮上去,用针线密密缝实。安歌坐在旁边穿针引线,帮忙打下手,听到这句话突然想到安景云也喜欢这么说,忍不住抿着嘴笑。
“笑笑笑。”卫淑真轻轻一点她的额头,又叹了口气,“你啊,我怎么放心让你回去-生儿育女真是没完没了,忙完儿女的,还要替儿女的儿女操心,大概只有闭了眼睛才算完。”
安歌抬头笑,“阿婆,有老太太呢,我吃不了亏。”
林宜修也说,“阿大总要给我三分面子。”
卫淑真不吭声,揉着皱成一团的眉头想了半天。
这回安景云趁吃喜酒的机会,又提起安歌回家的事情。怕她们不放心,特意又说了徐蘅的近况:徐蘅在胡阿姨那里很好,知道做事,还会照顾病人,以后上了学,只有更懂事。
卫淑真半信半疑,然而总不能不让孩子回到亲生父母身边,这是说不过去的。
反正还早,明年初夏的事情何必现在发愁。
每当想到这里,卫淑真暂时放下揪心事。也是,每天吃用开销里里外外忙不完的活,时间嗖嗖地过,哪里有那么多空闲想将来。
春节的时候,卫家成了整条弄堂不得了的人家:卫家姆妈的女婿,送了台电视机给丈母娘。
为放置电视机,卫淑真特意准备了张桌子,林宜修钩出一套台布和电视机罩。
大年夜卫晟云揭开“盖头”时,脸上弥漫着神圣的幸福感。
春节电视节目点播大联欢。
有越剧、沪剧、滑稽戏,也有魔术,还有唱歌。
连前嗲妹妹现舅妈,也看得露出满意的微笑,抓了把糖给安歌,“你爸爸手真巧,你回去享福了。”
-安歌回了礼貌的一笑,没说话。徐家还没有电视机,徐正则下半年的劳动成果变成了两台黑白电视机,岳父家一台,岳母家一台。这也是徐正则父亲的“指示”,家里不急,先满足岳父母。
“几时请姐夫帮我们也装一台。”卫晟云盯着屏幕目不转睛,“五阿姐,下次姐夫来买零件,别忘记同他说。”
“显像管贵,我不好意思开口。”
卫晟云嬉笑着说,“五阿姐,不是叫姐夫贴,是你疼我这个阿弟,帮我垫下,以后还你。”
卫采云刚要怼他几句,嗲妹妹捂住嘴喔喔数声。
“怎么了,吃坏肚子了?”卫晟云不明所以,挨了下妻子的小拳拳。
卫淑真最先反应过来,儿媳妇有了,这是卫家的下一代。
这下屋里更加热闹,但安歌觉得卫采云像是有心事。
第二十四章 五阿姨的婚事
高兴是真高兴,负担也是真负担。
卫晟云结婚欠下的债,每个月卫淑真精打细算分笔在还。她的退休工资就那点,在居委会帮忙略微有补贴,基本上荣誉大于实质。老太太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做手工挣的是苦钱。小女儿距离高中毕业还有一年,但就算毕业,按她爱吃爱玩的性格,赚多少也只怕不够花。唯一收入主力卫采云,已经到结婚的年纪,再拖最多一两年。
卫晟云夫妻俩婚后还算争气,没向家里伸手,但月月吃光用光,等孩子一出生,恐怕平衡就破了。
本来还有毛毛生活费可以小补家用。毛毛穿的、玩的全是卫采云在负担,每天一瓶奶一只蛋是老太太掏的钱,日常吃饭小孩子花不了多少。每到月初青黄不接,卫淑真庆幸还有这笔钱可以周转,不过再过几个月就没了。
毕竟经过大风大浪,种种盘算在卫淑真心里打了几个转,沉了下去。
生活无非如此,如果整天想着过不下去,恐怕真的过不下去;走一步算一步,慢慢的终究把难关过了。
谁知这个年着实难过。
过了两天,卫采云跟她讲,要和小王结婚。
小王工作的厂搬到江对岸,跟新厂房一起造了新宿舍,未婚的青年工人们紧着找对象打结婚证好分房。这种事情,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小王手头也攒了点老婆本,连家具尺寸也量过了,只等卫家放话,该有的都有。
“江对岸?”卫淑真吃惊地问,“那里全是田,上班怎么办?”
“乘渡轮。”
在她的脸上,卫淑真看到了坚决,不由放缓语气,“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不说钱,人手也不够。一来老太太年纪大了,二来她放心不下毛毛,跟着去乡下。阿七哪里帮得上忙,不添乱就好了。阿六搭把手可以的,但要指望他带小人,估计小吵三六九。”
卫采云正是知道,才一直拖着不答应婚事,这回小王终于有底气催婚了。
而且小王的觉悟相当高,爱屋及乌到了卫采云的一应家人,一起住也没关系。
俗话说宁要江西一张床,勿要江东一间房。卫淑真气道,“谁稀罕他做好人!天天路上四五个小时,别的事不用做了。”话出口她一阵心酸,孩子大了要有自己的小家,无论老娘答不答应,终究要振翅出巢,说是商量,其实不过是通知。
向来强硬的亲妈露出疲态,卫采云反而不忍,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坚持到底,不然辜负了另一个好人。
家里气压低,卫庆云倒偷偷地开心,以后她能长期独占床了。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卫采云不出差的时候,两人挤一张一米二的床,胳膊腿都得集体行动,翻身躺平约好了来。
这点安歌理解她。
谁不想过得好些,就算嘴上说着不要,身体也是老实的。只不过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有限资源如何分配?越为别人着想,越被动。偏偏个人需求是填不满的坑,有一百想一千,有一千想一万……
“想什么呢?”卫采云进出几次,早已发现安歌托着腮帮沉思。粉嘟嘟的小脸,小卷毛垂在耳际,跟沉稳的神情搭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好玩。
“想…….”安歌跳下凳子,拉住卫采云的手,“出去走走。”
想不明白为什么卫采云跟小王叔叔没成。
难道最后五阿姨还是为家庭放弃了?
得打点预防针,免得五阿姨做不必要的牺牲。
乍暖还寒,卫采云看了看外头的天,给安歌加了小帽子小围巾。这孩子是有话要说吧,在家不方便。
路边的白玉兰已经开了,花蕾争先恐后绽放。远远看去,长街上一树树的繁花。
卫采云把安歌带到西餐馆,点了一客意大利冰糕,含着笑看她吃。
安歌用叉把冰糕一分为二,搭配的松饼和水果也是。
“你一半,我一半。”
卫采云大致猜到了外甥女的用意,然而世上哪有绝对的公平。别的不说,冰糕的钱是她出的,是不是该她一个人吃?她自个愿意花在孩子身上,孩子并没要,那到底该不该花?
她只能说,“阿姨心里有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无法用金钱衡量,就像现在,这一刻值千金。
回去路上卫采云叮嘱道,“如果在乡下呆得不开心,阿姨来接你,跟阿姨姨夫过。”
安歌摇头,“不要。阿姨姨夫会有自己的小毛头。对我好,对他不公平;对他好,我吃醋。”
卫采云失笑,“吃醋?”
安歌郑重其事,“会。要是阿姨的钱只够买一份冰糕,那么谁吃才好?”
“分两半啊-”
“可是你自己呢?”
“分三份。”
“但本来你和小毛头可以每人一半。”
“阿姨和姨夫多挣点钱,争取每人吃一份。”
“好-”安歌抿嘴笑。生她的不是卫采云,应该担起养育责任的是父母,可以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她不放弃。当然,应该尽的责任她也尽。
卫采云不死心,还是想把这孩子扭过来,“乡下读书难,考进大学的人少,留在城里多好,将来考个好大学。”
“可我是神童啊。我想打好数理化基础,争取十四岁考大学。”
“以后当科学家?”卫采云对外甥女理直气壮的话语毫无反感,立马想到了更高大上的。
安歌摇头,“我不够聪明,做不了科研。”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出缺口的形状,“读大学够了,再往深钻研,不够。”
这孩子啊……卫采云心疼地揉揉小卷毛,太清醒、太乖觉,“即使做不到也可以先试试,试了不行再说。真的做不到也没关系,反正试过了。阿姨支持你!”
安歌拉住她的手,把脸贴在她胳膊上。
嗳,这种盲目的无条件信任,也就老太太和五阿姨了!
幸好-孩子吹牛也好、哭哭笑笑也好,都是正常的。
安歌悄悄把热泪印在卫采云衣袖上-唉,没出息。
几场春光几场春雨,差不多到蔷薇热热闹闹开炸了的时候,有天卫采云跌跌撞撞地回来。
爬到楼梯最后一级,她没了力气,差点滑下去,靠抓住扶手才勉强稳住。
第二十五章 和解
小王被抓了。
卫采云已经去过派出所,没见到人,白跑一趟。只知道他跟同事发生争执,打掉对方两颗牙齿,现在对方要告他故意伤害。
“厂里怎么说?”卫淑真追问。
卫采云摇摇头。
还能怎么说。这边人刚被关进派出所,那边落井下石,做出开除的处分。
虽然知道未必是小王的错,但卫淑真忍不住念叨,“做人要放低姿态,不能跟别人不同。”
卫采云捂住脸,从手掌里发出的声音沉闷无比,“妈-”
跟平常做人有什么关系?分配房子的紧要关头,能消除一个对手是一个。
那样花钱,别人看着不难受?卫淑真有心借此教育女儿两句,但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叹了口气,回厨房做饭。
安歌试试搪瓷杯的温度,塞进卫采云手中。
刚才卫淑真盯着卫采云问东问西,老太太默默泡了一大杯糖水,静悄悄陪在旁边。
卫采云一口喝光,突然来了力气,猛地站起,蹬蹬蹬下楼。
“我也去。”安歌向老太太交待一声,连忙追下去。
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下。虽然不明白前因,但安歌知道后果-卫采云的奔走没起作用,否则她不会没结成婚,独身至终。
“毛毛,阿姨现在心很乱,你乖乖在家。”卫采云不让她跟着,“我没事的。”
安歌抱住她的腿,坚决不放,“我们去问清原委,再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卫采云眼泪滚落,胡乱抹了一把,“他们-”
小王讲究吃穿,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不让别人用他的东西,早就招宿舍的人不满,觉得他浑身小布尔乔亚的臭毛病。加上这阵子他接零工挣了点钱,既不肯借别人,又不买烟请大家抽,堪称可恶。
于是几个青工联合凑了个坏主意,装手滑打翻水。
小王躺在床上摩挲梅花表畅想未来,被大半桶水淋了个披头盖脸。手表也停了,这可是他妈留下的唯一纪念。再看众人挤眉弄眼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一时控制不住跟他们扭打起来。谁知其中一个青工满嘴四环素牙,又有牙周炎,挨着一拳后竟然掉了两颗大牙。
轻伤二级,够上追究刑事责任了。
“犯罪嫌疑人”的对象带着个孩子又来,一大一小苦苦哀求,泪珠涟涟。晚班民警微微心软,指点道,“弄不好判三年以下徒刑。我们先给你们调解,你们积极赔偿,争取受害人不追究。矛盾化解掉,我们也就不走刑事流程了。”
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两千块。
一包好烟两毛;一台黑白电视机四百元;一个普通成年人一个月生活费十五元;小王一个月工资三十八元。
连民警都觉得过分,“实在点。不全是他一个人的错。”
“我才二十岁,掉了两颗牙,以后几十年都缺两颗牙!只要他赔钱还不够实在?!行,不用赔,让他坐牢去吧。”
民警好说歹说,把价还到一千块。
一千块也是天价啊!
卫淑真立场坚定,“别说我本来不同意你们的婚事,只讲他做的事,哪个做父母的会把女儿嫁给这种人?工作没有,欠一屁股债。卫采云,你不是嫁不出去,犯不着贴他!”
连小王自己都放弃了,“采云,就这样吧。”
卫采云气得往前一蹿,大半个上身扑在桌上,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然而看着他面颊消瘦,下巴胡子拉茬,那点火突然灭了,化作不甘心的眼泪,“呜……”
哭不解决问题,得凑钱。
小王现有一百多块积蓄,为订亲前阵子还搞到张票买了只上海牌女表,原来打算送卫采云的,现在卖掉换成钱。卫采云平常一半工资上交,另外一半还是花在家人身上,手头只有三十多块。她东奔西走,问同事和朋友借到一百八十块。
加起来一半都不到。
再问能不能打欠条。对方一口咬定不行,不见现金不撤案。
卫采云回到家,一头栽在床上,想着这样恐怕会生病,得起来喝点热水擦掉汗,可身体不听使唤,昏昏沉沉的动弹不得。
似梦非梦中有人给她喂水,又给她擦掉头上、身上的汗,盖了薄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