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下了几场雨,早晚变得凉快多了,墙脚不知何时进驻一只蟋蟀,夜深人静便振翅大叫。隔着窄窄过道巷子里的动静清清楚楚,行人的脚步声,自行车车轮滚动声,还有提醒声:“火烛小心、关好门窗”。
没有网络的年代,安歌觉得专注力又回来了,每晚睡下刚好消化白天吸收的知识。方家有大量的科普类书籍,《物理世界奇遇记》、《奇妙的物理学》、……连小说都是阿西莫夫的三大系列。那本《从一到无穷大》,她已经真正的阅读消化,不需要再用强记硬背的方式。
方辉简直崇拜眼,这些书读起来就没劲好吗,哪有《隋唐演义》来得有趣。他每天守在收音机旁,单田芳的评书一集不拉,听完还学着讲给安歌和方旭听。不过方旭喜欢打岔,没有安歌来得捧场。
有回他正讲得手舞足蹈,突然听到一声冷笑。回头看,自家二哥斜靠在门上,嘴角挂着不屑的微笑,“就这点出息。”
二哥飘然而去,方辉愣在原地。
安歌提醒道,“后来呢,程咬金做了混世魔王?”
方辉挠挠后脑勺,“毛毛,我……是不是应该看点正经书?”
这个么,按安歌看来方辉很不错了。九岁的孩子,早早做完暑假作业,该复习该预习的做了,还要怎么样啊。梦里她从小学一年级一级级往上升的时候,每回寒暑假的最后一天都在赶作业,一天写八篇周记五篇大作文。现在她又不是真正的孩子,自然能够静下心学东西,毕竟像方亮那么“变态”的人很少,比别人聪明,还比别人自律。不过,老话说得有几分道理,“慧极必伤”,方亮……可惜了。
“什么叫正经书?”方旭好奇地问安歌。
“语文数学。”方辉抢着回答。
方旭一把捂住脸,嗓子眼里蹦出来两个字,言简意骇,“天-哪-!”
哈哈哈哈哈安歌笑扑在小方桌上。
下午四点,安歌跟着林宜修从菜场回来,发现过道里很热闹。远远看见她俩,就有人嚷道,“老太太,外孙女、外孙女婿来了,等你好久了。”
安歌眼睛一亮,果然过道那头婷婷玉立的是卫采云。
随着嚷嚷声,卫采云满面笑容迎出来。
安歌再也忍不住了,飞奔过去一头扑在卫采云怀里,“五阿姨!”
卫采云半蹲着,把她搂在怀里,“小坏蛋,信越写越短……”
唉安歌心虚,忙于学习挣钱,每天日程太满,而且……她总觉得卫采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不能放纵自己的独占欲,去占用卫采云跟小王叔叔的恋爱时间。
卫采云念叨了好几句,这才放开安歌,仔细打量她,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小卷毛。”
穿的是啥啊,直通通一条布袋吗?就两片布拼成一条裙,没腰身不说,领口也有些歪,洗得花色都糊了。
安歌听着卫采云的抱怨,笑而不言。这是徐蓁的旧裙子,安景云的手艺,自己买了布做的,说放着也是放着,拿出来给毛毛穿,夏天天热,穿着凉快。细枝末节的事情,她和林宜修无所谓,穿就穿呗。
卫采云和小王坐的公共汽车,路上大巴还抛锚了,等修好再启动,花的时间就长了。幸好他俩带的不怕坏的糕点糖果,只有一盒酒心巧克力受热后有点糊。衣服是秋装,也有徐蓁徐蘅安娜的份,不过大部分是给安歌的。
“你是我们的债主啊-”这段时间他俩省吃俭用,先把欠别人的钱还了,准备明天春天还安歌的,二百二十块,“大债主。”
虽然安歌回家前特意叮嘱过五阿姨别把这事放心上,可怎么能欺负孩子。小姨卫庆云看毛毛钱来得快,但卫采云最清楚小家伙费了多少力,写了改、改了写、投稿、退稿、重写再投,没有什么是得来容易的。
钱的事情她俩背着人悄悄说,安歌问,“卫庆云按时还钱吗?”
卫采云点头。安歌把那些借条放在她那,让她盯着卫庆云有“节制”地用钱,养成有借有还的好习惯。卫庆云虽然不服,但在亲妈卫淑真的赞成下,总算还能执行。
外头小王抢过了做晚饭的工作,认真地择菜洗菜,老太太则拎了篮子出去再添点熟菜。
安歌听着邻居跟小王的问答,跟查户口似的,多大了、在哪工作、什么时候办喜事,想起卫采云的性格,一问果然她在招待所已经办好入住,要了两间房(毛毛心想,这年头......),免得还要麻烦安景云安排住宿。
卫采云想好了的,接下来家里重心在卫晟云的新生儿身上,虽说帮忙做月子的主力是卫淑真,但少不了自己打下手,所以必须在那之前来看老太太和安歌。她给老太太准备了两铁盒的零食,从松子糖到奶油话梅,老人口淡的时候吃一颗,压压胃酸。
她摸摸安歌的小卷毛。
安歌的头发长了是安景云剪的,跟店里理的没法比,左边长右边短,但省钱。
“明年,等我们租到房子,你们回来吧。”卫采云喃喃道。
安歌牵着她的手去看小王做菜,不让她想太多。
小王熟练地起油锅煎鱼,还有闲暇看着卫采云微笑,实在是邻居大妈们把他俩夸成了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太热情了,借出煤球的有、也有问需不需要葱姜的,跟卫家那边公共厨房的“自扫门前雪”属于两个做派。
安歌表示是啊,本地风俗是热情待客,像小王这种准新女婿,属于“娇客”,尤其娇客竟然还会动手烧菜,那是一定要夸的好男人。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好处,乐观的安歌表示,凡事往好处看。
“老大老二呢?”
徐蓁和徐蘅去了外公家,这是她俩夏天最多的去处。至于安歌,一来她俩没叫她一起,二来老太太从不肯去安家做客,所以安娜邀请安歌时,被安歌婉拒了。
没办法,老太太因为女儿另嫁的缘故不好意思面对前女婿。虽然安家有足够的客房,但那是别人的家。
不过,安歌算了算时间。
常规状态下大家默认如此,可这年代不方便有不方便的好处,亲友互相帮忙,慢慢关系就热乎了。秋天安家有件大事,快了。
第三十九章 一个女儿三个贼
饭好了,徐蓁姐妹俩也回来了。
徐重和徐正则,一个三餐基本在食堂解决,另一个中班接夜班。
就差安景云迟迟没到家。
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这年头也没办法即时联系,老太太让孩子们先吃饭,大人可以等,孩子饿不起。
安歌吃完饭到大院门口张望。果然,不出所料,安景云是被人“拦截”了,徐正则的两个姐姐。
大姑姑蹲在地上,闷头抽烟,从头发到衣服鞋子,猛一看像个中老年男性。开口说话的嗓音也像男的,沙哑粗豪,翻来覆去就是同一句话,“孩子太多,没办法。”
对安景云“慷慨激昂”的是小姑姑,“景云,你和三弟享了这么多年的福,现在又要跟爸去住新房子。你们吃肉,也给我们喝点汤。”
小姑姑说得来劲的时候,大姑姑爆发出一阵剧咳,完了狠狠吐了口痰,落在小姑姑的脚边。
“诶你-你这人!”小姑姑满脸的嫌弃,站远了一些,“肺结核要传染的,注意点,我三个儿子呢!”
大姑姑又咳了两声,哑哑地解释道,“病灶已经钙化。”她站起身伸出穿着解放鞋的脚,踏在痰上重重辗几下,“行了。”
安景云沉默地低着头。
唉安歌想起来了,大姑姑嫁了个抽烟喝酒赌钱的肺结核,染上了四种病,嗓子就是被烟熏坏的;小姑姑小算盘特别精,到老还经常摸到奶奶房里偷钱,以至于发生了九十岁老娘拿着拐杖打七十多岁女儿的事。大姑姑生了七个儿子,小姑姑生了三个,两人以此为傲,时常嘲笑弟媳妇生了三个赔钱货。
“马上要开学,孩子们的学费还不知道在哪里,你拿爸的工资贴娘家我们也不说了,反正爸能忍。还是那句话,你们花了大头,手缝里也漏点我们用用。”
安景云疲惫地说,“刚才不是看过账本,月初大姐姐你家老二住院,医药费用了三十二块九毛,吃饭用了十一块两毛;二姐姐你家老人做寿,送了二十块。”
小姑姑轻蔑地哼道,“爸每个月给你一百多,三弟工资四十八块,你工资四十二块,我们这点算什么?又不是月月有事,难道没点积蓄,你怎么当的家?”
安景云从随身的黑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上个月大姐夫来借了一百块,二姐姐你家孩子们放暑假出门玩,正则做舅舅的,给了他们每人十块零用。再上个月……”
小姑姑打断道,“那是我们连累你们喽?老三媳妇,你是生了三个女儿的人,摸摸良心,我们过得不好谁的错?还不是做父母的没帮我们找好对象!现在我们用爸爸一点工资,有什么不行?再说你和正则工资都高,养的又是三个姑娘,能花什么钱?帮我们一把也是应该的吧?你有钱治老二那个傻瓜……”
这回被打断话的是她。
滔滔不绝的长论还没说完,小姑姑突然发现有人向她奔来-徐老太举了根晾衣杆,肥胖的身子以不相称的速度迅速移动,“打死你个讨债鬼!”
小姑姑拔腿就跑,一溜烟消失在街道尽头。
赶走二女儿,徐老太转身对动作比较慢的大女儿喝道,“滚!痨病鬼不要出来害人,见一次打一次!”
大姑姑又是一阵猛咳,徐老太用衣叉戳在她背上肩上,“滚!”
大姑姑慢腾腾地走了。
对安景云,徐老太也没有好声气,“睬她们干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叫她们上衙门找你公爹去!”
就是因为她们做得出,真的会在徐重工作的地方当众哭诉,安景云才拿她们没办法。人言可畏,让别人看笑话,对公爹的影响也不好。但同样没法跟婆婆讲道理,安景云只好含含糊糊应了声。
院门口三个小脑袋,徐老太朝她们翻了个白眼,“没用的东西,看见你妈被人拦着,就该上去帮忙打走她们。”
安景云心里一暖,准是老大去搬了救兵。她伸出手想摸摸老大的短发,谁知老小提醒道,“妈妈,你最好洗过手再碰姐姐,小心病菌。”
安景云一顿,收回了手,“不干不净不容易生病。”
徐蓁不满地说,“就你讲究。”徐蘅也赶紧向安景云告状,“就是,中午时还说我口水喷到她身上了。”
安景云感觉自己的脑袋里有好几个声音嗡嗡嗡,强撑着往里走。小女儿还不依不饶,拉着她去洗脸洗手,叮嘱必须打肥皂。
大姑姐肺结核的每次治疗检查非叫她陪着,病灶钙化是真的,也就是徐老太不信。安景云心想,小女儿这点上还真是像奶奶,自己的命看得特别重。
她一边冲去泡沫一边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时赶走那两个是容易的,问题是那两个软硬兼施,不榨出油绝不罢休。
果然过了几天,徐重悄悄问她,现在家里能否凑点钱出来。
两个女儿找到局里,哭了半天说孩子太多日子不好过。又提起从小父亲在外打仗,重男轻女的妈不把她俩当回事,胡乱定了亲,现在人到中年百事哀。
徐重知道为了二孙女的看病,儿子儿媳开支不小;两个女儿又经常来打秋风,所以说的时候很是歉意,“等月初发工资,这次无论谁来借钱,我也不借了。”
安景云暗暗叹气,同样的话徐重和徐正则说过何止十遍八遍,但难啊,家家都难,下个月初仍然会有难得过不下去的人来借钱。然而还能怎么样,她点点头,“我去想办法。”
三个女儿开学的学费,绝不能动;老太太那里买菜的钱也不能拖,这个月老太太已经贴了的;煤球快用光了,水费电费房租;……
安景云左算右算,收入和支出总差着道口子,赤字。
按下葫芦起了瓢。要不厚着脸皮跟老太太把安歌的稿费挪来用一下?听徐蓁说,隔三岔五有汇款单,加起来金额不小。想到这里安景云脑海突然浮起安歌的眼神,那眼神带着点洞悉,简直不像孩子,让人心里不舒服。
不行。她在心里划掉这个打算,想来想去,也就只能回娘家跟亲爹求助。
安景云苦笑了一下,果然养大女儿都成贼,嫁了人胳膊肘都往外拐。
安家老宅的安友伦还不知道被惦记上了,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听到院外有人叫。
“安老伯-电话!”
他匆匆戴上老花镜,赶去公用电话那里接听。
第四十章 明算账
先不提后话。
那天安景云见到五妹,还是很高兴的。
两地相隔,卫采云跟小王的一番磨折,安景云在事后才知道。
几个妹妹,安信云、安秀云、卫庆云都是自扫门前雪的性格,区别在于程度不同,只有卫采云既能干又肯照顾家人。安景云向来对她高看,连带着对小王也招待周到,听两人说已经在招待所定了房间,连声嗔怪他俩见外。
安歌偎在卫采云身边,听她们闲话家常。
卫采云走南闯北的机会多,习惯自行解决食宿,不像这个年代的大部分人。那会人出门前一般先找搭得上的关系,住在亲戚、同学、老乡家。接待的人虽然辛苦,却也是发自内心的热情,出门靠朋友,没准哪天轮到自家。
像安景云是热心人,家里来过各种客人,织成一张大大的网。梦里方明和沈晏的长子患上重病,她四处联系治疗,国际长途打了无数只,居然请到美国专家治愈了孩子的恶疾。
“他啊,喜欢吃,干脆入这行了。”聊到小王,卫采云嘴角含笑。她跟小王的目光一碰既收,各自脸上浮起红晕。
带着年轻女孩娇柔的五阿姨,甜得向空气散发着糖分。安景云替她高兴,找出一只南瓜打算做饼,给他俩当点心吃。
小王抢过刨皮的活,把南瓜切成寸长的块,按安景云的指点放水放糖煮成糊,然后跟糯米粉和在一起揉成团。豆沙馅是现成的,安景云几下就能做出一只团子,按扁后放在干净纱布上,没多久一只只排列整齐,逗得徐蘅直咽口水。
见小王动作麻利,安景云也不跟他客气,指挥他换了只煤球。新换上去的煤球烧旺后架上油锅,等油沸腾的时候可以下南瓜团子,煎到整只呈金色就挟出锅。所有油煎过的团子最后一起放进锅,加水煮沸后开盖翻个身,淋点温水,再次沸腾就可以出锅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