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暴君、是深渊、是地狱,眼前这人就是步入深渊、行至地狱的一尊佛。
这个比喻很不恰当,因为苏城是一位道士,而且野路子未必有多大本事。
他不介意。
他一点儿也不介意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只要苏城能完成他所有的荒唐想法——
只有苏城能完成他所有的荒唐想法。
有的人身处深渊,遇见拉他的人就会感激涕零的步入光明;有的人深处深渊,遇见身上带光的人就要一起拉入深渊。
小皇帝显然属于后者。
他要拉苏城一起败坏毁灭这个国家,哪怕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国家灭亡前的最后狂欢。
耗费大量民力修运河,补修长城……如果在盛世自然不在话下,可问题是,大昌入不敷出久矣,这样的行为无外乎长期体虚到极致的人喝了一记药效凶猛的补药,这药比毒药还要毒上百倍。
鹤行于云雾缭绕间,速度不是很快,这样就可以从高处下看大昌的风景,小皇帝抬眼下看,缓慢的给后面的瞎道士讲着下面的诸多风景,绿水,青山,河流……以及根据一些标志性建筑讲一讲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南都吗?”道士将手中的拂尘一挥,嘴角不经意的上扬,停顿片刻似在回忆,“风景秀美,也有许多有趣的民俗风情。”
“它的小吃也别具风格,味道极美,是不可多得的美食,陛下若是感兴趣,现在就停顿在此休整一二可好?”
小皇帝点头称好。
这几日除了在鹤上游玩,就是下去补给食物水源,过的倒真是滋润异常,小皇帝惨白的脸上被晒得似乎看着都健康不少,还带着淡淡的、代表健康的淡红色。
对于小皇帝这不好那不好,每天惨白着脸阴森森杀人的行为,苏城只有几个字以回敬——“惯的他!”
这几天被忽悠的不也能吃干面馍馍了吗?!哪里像在皇宫那般娇生惯养?还动不动杀人的毛病,现在不也老老实实的、乖巧的做一个正常小孩吗?
不过也许是因为这里更为湿润的缘故?对方的脾气最近确实好了不少,不像以前那般阴晴不定,前一刻冲你笑,下一刻就要把你骂的狗血淋头。
不过这种东西已经被苏城摸清了规律。只要让朝中那些可爱的大臣们多上些骂他与慎琼观的折子,小皇帝就会喜悦的召见他,心情也会好上不少。
什么毛病,喜欢看别人吃亏被骂……??
回了皇宫有了依靠估计又要变得阴晴不定。
苏城觉得好头疼,为什么自己的上司还分地域性的不正常呢!
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他留在这里吧!
此时的少年饶有兴致的撑着下巴欣赏周围景致,在白鹤飞下时那种下坠感让其露出淡淡的喜悦之色。
“这里是岭南的南都?”
苏城拢袖称是。
岭南的南都是整个大昌经济与商业最为繁华的地方,税收的大头就来于此地。哪怕由于水灾影响,此地依旧看不出萧条的迹象。
抵达时已经是下午,他们二人逛了逛南都最为繁华的商业街。
南都虽与北方不甚联通,但与周遭的城市以复杂无比的小河连接,多运输小型如丝绸这类的用品,有时绕远以陆运抵达京城送货。
在大昌看一个地区的水灾情况,一是看背井离乡的难民,二是看像大米这类食品的价格。
小皇帝负手在前面走着,细细观察周围的每一个人的表情,房屋是搭建好的临时房屋,可每个人脸上都充溢着希望的笑容。
就连商业街也重新办起来了。
有许多人,他们在歌颂陛下的圣德,歌颂未来的生活,赞美国家永远不要衰败……
小皇帝不明白,自己做了那么多错事,为什么会有人歌颂他与这个已经衰败的国家?
回头却见青年道士递给他一串糖葫芦。
“黄公子,吃不吃糖葫芦?”
小皇帝愣神片刻,忽然又想到了自己便衣出门,不易太过张扬……“黄”字通“皇”,也难为苏城想出来这么个姓。
他毫不留情的接了下来,一双眼睛忽闪忽闪。
“它好吃吗?”
“好吃,就是有点酸,”道士补充道,“贫道觉得还是挺好吃的。”
少年好奇的用舌尖舔了一口,确实是糖的味道,放在嘴里有淡淡的甘甜味儿,于是放心大胆的咬了下去,因为嘴里有东西,只好支支吾吾道,“要是不好吃,朕……我砍了你的脑袋!”
刚咬下去回过味儿,少年的一张脸皱成苦瓜,眼睛处淡淡的阴影让他看上去尤其像一只小熊猫。
酸死了,一点儿也不好吃。
小皇帝阴森森剜了苏城一眼,可对方却像没有眼力见的俯身问他,“好不好吃?”
对了,苏城没有眼睛,是个瞎子。
自己和瞎子做眉眼动作,那岂不是很傻气?
正要说一个“这是什么鬼东西”,却不经意见到对方的指腹处居然有浅浅的茧子。
他忽然想到自己前些日子硬要对方买八宝楼的千金烤鸭,是不是吃穷了对方,所以被迫打工?那就能解释茧子的来源了。
毕竟来的匆忙,钱没带够是不是也是情有可原……
所以现在才会拿如此低廉的小吃讨好他?说不定这是苏城仅剩的银两呢。
前些日子被迫吃的干粮馍馍,还有今日的糖葫芦……
少年此时有了“穷人家大人将自己口粮与小吃省给孩子吃”的诡异联想。
小皇帝莫名有些心虚,吞下那口酸的要死的糖葫芦问,
“我们还剩多少钱?”
青年莫名的顿了一下,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您不必担忧钱的问题。”
小皇帝已经确信是苏城没有存银了,干咳一声从袖子里摸出一玉镯,“拿去当了吧,本公子还不至于拿你的钱白吃。”
苏城皱眉,“这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少年打量苏城消瘦的身子,啧啧两声,“拿钱好好补补吧,本公子看你挺虚的。”
而后小声道,“不用省钱自己不吃,却给我买馍馍小吃的。”
“……”
苏城不太明白对方脑子里都是什么东西,但他确定想的一定不太正常。
于是他一边努力将玉镯子推回少年手心,一边连忙解释道,“不是,黄公子,我们真的不差钱!”
苏城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为了此次出游更是煞费苦心,将小皇帝给的许多赏赐换为银两放入袖里乾坤中——之所以喂小皇帝馍馍纯属是他本人的恶趣味罢了。
这傻孩子不会觉得自己是因为没钱才给他买的馍馍路上吃吧!
而且这些钱实际上也没花多少,苏城一路上到饭点就让小皇帝在鹤上待着飞在天上,自己则拿着他的名号蹭饭,回来时随手买两个馍馍带回去——
苏城欲哭无泪的解释道,“陛下,我们真的很有钱,而且贫道给你带吃的回来前真的是都吃过啦!”
他吃的绝顶盛宴,让小皇帝在鹤上面啃硬馍馍。
小皇帝露出“我懂,我都懂”的表情,更是坚定不移的将镯子塞了过去,“接着,难道你要抗旨不尊吗?!”
苏城心想,自己以后再也不抱怨这孩子喜怒无常了,毕竟这孩子智商不太聪明的样子,被人卖了还要帮忙数钱。
百般推脱,最后还是无奈的收下了镯子。
苏城觉得很不好意思。毕竟自己这么多天吃喝玩乐从不带小皇帝,就让他在白鹤上面待着——啃馍馍,吹冷风,他还很好养活的同意了。
是不是吃硬馍馍吃傻了?搞得他都不忍心坑这傻孩子了,于是他掩面遮住情绪,又放下衣袖发誓道,“陛下,贫道今晚给你打包个荷叶鸡。”
说不定油水多的东西能给这孩子涨涨智商呢。
少年拧着袖子边,咬唇片刻,又开口说,“不用,本公子就想吃馍馍。”
“……”
什么癖好这是,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返璞归真”?
“馍馍味道清淡,“少年咳嗽两声掩饰住自己的狼狈之色,“本公子觉得也挺不错的,还是你自己多吃点儿肉吧,真怕娇弱的你哪天被风吹跑了。”
可能觉得自己的善意表现的太过明显,少年努努嘴负手走了。
娇弱?
苏城陷入诡异的沉默中,然后挥拳打在旁边一棵大树树干上,留下一个贯穿如此厚重树木的大口子。
这具身体是他见过最怪力的身体了,近可将李屠夫手腕压倒,远可将大树打折,就连狼妖也要避之不及。
娇弱吗?
算了,他说娇弱那就娇弱吧,好像认识他的那群人都觉得苏城很娇弱。
也不知道怎么得出来的结论。
苏城明明看着很瘦,但肌肉尤其有力,这群说他娇弱的明显是没有感受过苏城一拳下去的威力。
娇弱等于被大家当做团宠呵护,动不动会收获许多金银珠宝,奇珍异宝。
好像也挺好的。
苏城很快接受自己“娇弱小白莲”的形象,内心好似有一万头羊驼奔腾撒欢,迈着更加欢快轻松的步伐跟上前面似在逃跑的少年。
*
与南都欢快二人组的悠闲时光相比,京城却陷入无端的混乱中。
皇帝……和妖道私奔了。
私奔这个词用的不妥当,但在一些人特意的传播中就将“同游岭南”变成了“私奔”。
毕竟还是“私奔”更博人眼球么!虽然这消息只在上流人士与高官处流传,但依旧人心惶惶。
不过好在诸位大臣当机立断封锁消息,不然现在京城一定会乱成一锅粥。
赵二公子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趁着苏城这个大祸害不在,他可以更好的收买人心,成就一番大事。
背靠整个家族,又有什么事是他完不成的呢!说不定可以趁着这个时机联合给皇帝上书批判妖道折子大臣们反对苏城。
这个人太邪乎了,自从他来了,自己就没遇见过一件好事。
待皇帝回来,他们这些人就联合上书施压以清君侧!
只要苏城一走,自己的好运气立马来了。许多人看重他“不畏强权,敢于写诗批评苏城”的美好品质纷纷拉拢。
但都被赵二公子含糊其辞的拒绝了。
毕竟现在来找他联合的都是三四品的编外官员,像他这样天之骄子,应该有掌握实权的大人物过来拉拢才对!
浑然忘记自己之所以有人拉拢,只不过因为他此时是赵家世子,而他自身的能力根本无法吸引掌握实权者的注意。
如果是戚国公当政的时候自然乐意捧一位“清高之士”,可现在戚国公下马,上任朝政的都是刚直不阿、心怀百姓之人,怎么可能单凭“名声”就将他拉拢为上层官员?
不过要是赵二公子肯一步步从底层做起,这群正一品掌实权的官员未必不会看重拉拢他。
可要真愿意步步做起,赵二公子也不会为了得到世子之位给兄长下咒,更不会连后宫的秀女都要勾搭,希望获得皇帝的直接赏识。
好高骛远,嫉贤妒能。
可惜的是本人却毫无自知之明。
这几日他家里引荐给他买了个官员做,每天被吹捧的乐呵呵,自然也不会记得什么要踏实做起,只是每日出席于各大盛宴交接名流。
赵家也乐得世子这么有“出息”,毕竟有了这么一个世子,自己家确实与别人的关系好了不少,赵家不日就将成为京城第一的家族。
如果是赵史官看见后必然是要叹息的,这哪里是要崛起,分明是要灭亡的前奏。
有的时候越是最绝顶的灭亡,越是会给人以盛世的错觉。
就像是庸人一叶障目。
家族近半数人都是贪官污吏,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本家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赵家先祖曾在家里留下牌子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告诫,可如今的赵家人却光顾着前者让自己获益,浑然忘了后面一句“兼济天下”了。
赵家不是没有明白人,可他们要么如赵史官这般被排挤出整个家族,要么如赵汉卿这般被赵二公子打压甚至是变为动物强行失踪。
酒楼里熙熙攘攘被赵家包下举办今日的盛宴,他们举杯相庆,来来往往有不少达官显贵。
毕竟苏城的劳工挑选只限于贪官污吏,对于这些沽名钓誉的“名流”却是管都没管。
赵二公子左手边是京城国子监的教书少傅,右边是那位相貌平平无奇的榜眼郎,皆为“清流雅士”,中间有美人弹奏“管弦之声”,要的就是一个“雅”字。
榜眼显然不适应这样的场景,一时间诺诺的扯着好友的衣袖,“赵贤弟,这,这未免有些太过铺张——”
“你怕什么?”赵二公子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同时又因为醉酒招呼着弹丝弦乐器的美人,“给我的好兄弟满上酒——你放心,这饭呢,是本世子请的!”
“得嘞!”
榜眼越看赵二公子越是陌生,自从赵汉卿失踪后,赵二就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大肆出入于各大场合做“主角”,可他本人其实并没有什么能耐,靠的全是赵家支持,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他。
这样一想,榜眼他的脸就莫名的臊红。
多丢脸啊,怎么会有人认为频繁出入不属于自己的宴会就可以混入“雅士”圈子?那,那不是和拥附风雅,沐猴而冠的家伙一样了吗?
论学识,论势力,难道还有比与当朝权倾天下的妖道交好的状元李义连强?可对方却根本没用自己与苏城的交情,二话不说请缨去偏远之地为皇帝分忧。
可赵二公子呢?还没考上进士呢,如今不过是举人身,就借着世子身份频繁与朝廷命官交好攀炎附势。
榜眼总觉得有些不对——现在立的“天才”形象万一在科举时没考上状元崩塌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