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邸分两种，一种是天生地养，一种是某个德高望重的人死了，死后有人专门把他封为某些神祗官职祭拜。而回想过往，祂大概是一个天地自诞的神祗。大概四百多年之前，那时候的班家村举行了第一次的祭祀，他们祭拜谷神祭拜山神也祭拜土神。
祂诞生于民众的祭祀之中，从开始的浑浑噩噩到现在的看遍苍凉落寞，祂见证了班家村好几代人。
中午渐渐过去，然后是傍晚，一缕缕的光亮像是落幕的演员，低着头悄无声息的从舞台褪走。
段文宣已经坐在门栏上，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微凉的空气中传来一道哀哀切切的叫声…是狗叫声。
半晌，段文宣慢慢站了起来，然后踏入黑夜中。
当天色稍暗的时候，班家村早就熄了灯，然后抵住大门躺进被窝睡觉了。一来是舍不得灯油，二来是晚上有危险，谁都知道。再大胆的人，也不敢黑夜在外面乱走。
班家村的人很佩服段文宣，因为这个落难的书生没有钱的缘故，这段时间竟然敢一个人寄居在四周破败的土地庙中。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段文宣抱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狗慢慢走近了土地庙。
比起外面漆黑带着危险的夜晚，土地庙中的神像似乎散发这微弱的明黄色光芒，无端减弱了几分恐怖的氛围。
这黑狗看起来快死了，它的大腿被什么东西咬掉了一大块的肉。除此以外，最主要的是它的肌体太衰老了。
狗的寿命大概在十到十五年，当然有些还能活的更长久一些。这只狗的年龄，大概有十三岁四岁了，推算人类的年纪，它已经到了暮年。在这样的时候，它还受了重伤。
老狗已经停止了呜咽哀叫，但段文宣能看到这老狗嘿呦的眼神那种不甘…还有桀骜。所以，这只狗是老到快要成精了吗？
在一个快要被毁灭的世界，一个衰败的神祗跟一只快要老死的老狗，这可真是配啊。
段文宣苦笑了下，终究将这些时日好不容易汇聚起的一丝神力送入到这老黑狗的身体中。真的是姑且一试了，能不能行就看这老黑狗自己的意志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第97章 南柯一梦终醒悟
当晨曦重新驱散黑暗, 已经枯坐一夜的段文宣慢慢睁开了眼睛，然后就把目光投到那只老黑狗身上。老黑狗还有呼吸，甚至还睁开了眼睛, 黑色的眼睛泛着几分光泽。
“真顽强。”段文宣摸了摸老黑狗枯糙的毛发, 然后起身出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段文宣用叶子捧了一点清水，然后倒进老黑狗的口中。老黑狗果然快要成精似得, 努力伸出舌头把清水都喝完了，甚至它还咬住了叶子咔擦咔擦咬着都吃了。看的出来，它真的很饿了。
这里也没别的吃的，段文宣索性去供桌那儿把他昨天放上去的野果拿了过来，老黑狗照旧都吃了。
半个多时辰左右, 班猛来了。说好的，今天要去他家给他家的小子取个好名字。来的时候, 班猛带了一个玉米烙饼跟昨晚剩下的一个兔腿，这是他打算给段文宣的谢礼。
班猛看到老黑狗还吓了一跳。
“怎么了？”
班猛把手里的东西赶紧阁下，下意识按住了腰间带着的菜刀, “这老黑狗很凶的，文宣你不应该救它。”
之后，班猛稍微讲了一下这老黑狗的来历。
这老黑狗原本是村里养的，性子十分敏锐, 不过也桀骜，哪怕是养它的主人都不让碰一下。后来有一次主人看它不亲人, 再说也好久没吃肉想打打牙祭，就想宰了这条狗。
谁知道这狗聪明的很，竟然看出了主人的意图，最后发狂咬伤了主人就逃进了山里。这也就算了, 这狗这么多年竟然一直没死，时不时它还会跑到村里来咬鸡吃鸭，遇到人也不客气，吓死口咬，分明是恨上了班家村。
不是没想过想办法抓住它，可它实在聪明，布置的陷阱从来没骗到过它，所以一直留它到现在。班猛倒是没想到，这狗会在土地庙出现，而且一副要死的样子。
“打死它吧。”班猛建议。
这狗应该是老了，瘦骨嶙嶙，大概很久找不到东西吃了。
“算了，它竟然跑进了土地庙也是一个缘法。”
班猛有心还要再劝，后来想了下也就不开口了。土地神可是救过班家村的，是个善心善意的神祗。在土地庙中打杀，恐怕会让土地神不喜。
让班猛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案桌上，“走吧，一会儿我回来吃，先让土地神享用一会儿。”荒郊野外的，平时除了班家村的人也不会有别人来，到不担心东西不见了。
就这样，段文宣跟着班猛去了一趟村里自，给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儿取了个叫班泽的名字。到不图别的，只希望这个孩子将来能福泽深厚，一世平安。
班猛听了段文宣的解释之后相当满意，连连道谢。等段文宣回到庙宇的时候，那只黑狗竟然在挣扎着站起来，当然还站不稳有些踉踉跄跄。
段文宣摇了摇头，把案桌上已经凉了的烙饼跟兔腿都拿了过来，放到黑狗的眼前。那黑狗竟然还聪明的看了段文宣一眼，看段文宣确实没戏弄它或者想吃这些食物的意思，它才低头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比起野果跟叶子，这些东西才真正让它填饱了肚子。把所有的东西都吃的干干净净之后，这黑狗才满意的趴在地上，然后有一下没一下小心舔着自己后腿的伤口。
“能吃能喝，看样子你还能活几年。”段文宣拍了拍狗头，笑道。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对于段文宣一个已经度过了四百多年的神祗来说，这些时日也不过跟一分一秒差不多。
其实正因为如此，这天地间才会有这么多的神祗入魔了。因为成为神祗后，可能会局限一地，可能会神力增长缓慢，但绝对拥有无尽的漫长的时间。
神祗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消亡，所以祂们都有着无尽的时间可以看它们一点点流逝，不在意不重视，因为时间一直在。
可天地的衰败，忽然告诉祂们，祂们马上要死了。想想吧，这对那些神祗的打击有多大。那些现在还坚持没有入魔的神祗，祂们的信念已经算是足够坚定了。
两个月后。
老黑狗的后退上结了一大块大大的痂，看上去十分丑陋，不过现在的老黑狗已经能跑能跳了。大概是在它极为落魄的时候获得了段文宣的拯救，这老黑狗对段文宣的亲近还远比它最开始的主人。
这老黑狗大概真的是天生比其它狗聪明很多，它有自己模糊的想法。
这世上很多人都是喜幼厌老，前主人养它是因为年轻力壮的它有用，而这种有用甚至包括某天拿它打打牙祭。但段文宣却拯救了垂垂老矣的快要病死的它，对方是真真切切的在帮助它而不是因为它有利用价值。
因为老黑狗对段文宣偶尔的撸狗头行为并没有反抗，甚至在夜晚的时候，越来越多的时间蜷缩在土地庙中睡觉。
凶恶了一辈子的老黑狗，在快要老死的时候似乎才找到了它的主人。
“心态平和一点，年纪这么大说不定明天就要死的人…不对，是狗，就别这么暴躁了。”段文宣死死抱着老黑狗的脖子，有些无奈的看了班猛一眼。
在班家村有人过来稍微祭拜一下土地神，或者有人来给段文宣送东西的时候，这老黑狗就跟以前一样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
它跟班家村的人可谓是‘血海深仇’的仇敌，逮着机会它就会下口，而班家村的人也是抓着机会想打死它。
可它实在年纪太大了，段文宣的安抚终于让它平静了一点。老黑狗龇着牙，发出威胁的呜呜声，但终究没有冲上去咬的意思。
“没想到，这老狗倒是收敛了脾气。不过它年纪太大了，也就一两年活头了。”班猛也有些感叹。
一只狗在野外挣扎生存可不容易，还要时刻警惕被班家村的人的打杀。谁都在为生计在忙碌，说了几句班猛就走了。
一直到两天后。
段文宣一如既往发呆，然后就发现老黑狗一身泥巴低垂着尾巴跑了进来。这老黑狗跟狼似得，天生不会摇尾巴。而在它的嘴巴之中，则是叼着一块沾染了污渍的玉佩。
——叮当。
老黑狗把玉佩丢在段文宣跟前，然后就到一边舔毛去了。
段文宣摇摇头捡了起来，玉佩看上去成色不错，不过祂享用不了人世间的食物、华服，要这些珍贵之物也没什么用处。只是段文宣刚要随手放起来的时候，这玉佩里面竟然传来一股神力的波动。
“是别的神祗留下来的物品吗？”
段文宣好奇，努力汇聚起一缕比头发丝还细的神力探入玉佩中。刹那，段文宣就看到了一段留言。
原来这是一位日游神留下的物品，天地衰败初始，那位日游神在白日巡游中被波及，最后身躯破损，神力消散。眼看自己命不久矣，这日游神不愿入魔，索性将还剩下的几分神力注入日游神神敕之中，然后将这神敕放到了一处山洞之中，只等哪一日有缘人能继承祂的神位。而祂自己，则早就消散在这天地间一百多年了。
物是人非啊。
这神敕被封存之后就一直没被人发现，不知道怎么被老黑狗给挖了出来。这老黑狗通人性，大约知道这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特意给段文宣叼了回来。
略微一感叹，段文宣倒是忽然动了心思。
他身为土地神已经四百多年，但一方土地自然不得离开神域范围太远，祂的神域管辖范围也就附近的班家村这点距离，远的地方就不大出的去了。
也幸好现在神明威力大大减弱，原先的规矩也不太有人来管了。不然冲他上次擅自夜游入城隍，非得被其祂参奏一本不可。
可即使如此，祂的神职就是土地神，要离开这处太久真不行。可若是成为日游神，那就可以在白日到处行走了。
思来想去，段文宣到是做了决定。如今的天地，神明即将不存，四百多年的时光居于此地，他身为神祗却也没看过这世间究竟是个如何模样。
做了决定，当晚段文宣就自行领用了日游神的神敕。如今这世道，也没什么神祗来管他不经城隍报备，擅自更换神职了。
日游神的神位比土地神要好，加上上一个日游神还留了不少神力，倒是让段文宣感觉自己原本破损的身躯修复了不少。可神位越高，段文宣也发现了祂在这个世界受到的阻力越大。
天地的某种‘规则’被破坏，最先倒霉的肯定是神位更好的一批。低位者的神力本来就少，再减体现的效果不如前者明显。只是对段文宣而已，如今压制虽然大一些，到也可比之前活的更久了。
第二天班猛来的时候，他就发现土地神的神像彻底四分五裂了，“这怎么办？怎么会这样？”
班猛真有点急，要不是班家村实在穷，其实他们是想去县城找个泥瓦匠来，然后给土地神重塑一下神像的。
段文宣看着自己的神像，他在这儿已经有四百多年了啊。
“不用这样。”段文宣打断班猛想集资找泥瓦匠的想法，“土地神大限将至，昨晚已经走了。没有了真正的神祗，这神像也不过是最普通的泥土而已，这么长时间风吹雨晒，早就要裂了。”
良久，班猛一叹，再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东西照旧放在案桌上，拜了拜之后才慢慢离开。
隔天，班猛带着村里其他人到土地庙的时候，他们发现这庙宇也彻底塌了，而那儿突然出现之后一直寄居在土地庙的年轻书生也一同不见了。
大约，土地庙塌了，他没了寄居之处就早早离开了。
……
段文宣带着老黑狗离开了，走之前他让老黑狗先带祂去了挖出玉佩的地方，然后摘了一些野果在原地祭拜了一番那位日游神。
之后，段文宣顺着班家村附近的山川地脉行走，祂带着老黑狗从夏日走到秋日，从秋日走到冬日，又到春日，看遍四季的风景。
这段时间，段文宣的神力一直都在不断逸散，这说明这天地衰败的更快了。
某天的时候，段文宣又在某个神庙找到了一枚夜游神的神敕，甚至还有一枚神果。神果是个统称，就是一些神祗香火旺盛，神力丰富的话就会在自己的神域中开辟出一块田地。灌溉以神力，播种在里面的种子就会开花结果，长出的果子都是神果。神果都有不同的妙用，这神果就是增寿用的。段文宣将之一分为二，跟老黑狗分吃了。
收起神敕，段文宣也有些感叹。
游历几年以来，实则他手头已经多了四五枚神敕了。很多神祗，早已在消无声息中死去了，神祗有抵抗不了心魔最终自散神魂死亡的，也有因为意外重伤死亡的，神祗真的不容于这天地间了。
三十年后。
原本看起来年轻的段文宣一脸老态的坐在一处院子里，祂已经没有任何神力了，领了日游神神敕的神魂也都是密密麻麻的裂痕。
老黑狗枯瘦的毛发稀稀拉拉，蹲在他脚边闭着眼。要不是那一枚神果，这老黑狗早要死了，不过如今也差不多到寿命极限了。
说来也可惜，要不是老黑狗刚好处在了天地衰落的时节，它说不定就会成为一尊大妖。可如今它再通灵性，也始终差了一点没成精。
“大限将至啊。”窗外，厚重大雪风风扬扬，早上的时候雪几乎积到了人的腰处，城里冻死了不少人。已经有人在阻止去除雪了，这种大冷天还要出去，可不是个好活。
昨夜，这座城的城隍也陨落了。陨落之前，那位城隍怒发冲冠，孤注一掷冲向那冥冥之中的天空，但最终被无尽的魔气灌入体内。再要入魔之际，祂自散了身躯。
段文宣看到了城隍陨落的所有过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必呢？可是…总要有人去做点什么的。
段文宣低头看了看闭着眼的老黑狗，隔好久，老黑狗的肚皮才会起伏一下，这表明它还有呼吸，还活着。
“老狗…老狗…老狗……”
老黑狗的耳朵早背了，段文宣叫了好几声，它才猛的一扭头，然后亲昵的在段文宣裤脚边蹭了蹭。三十几年的陪伴，老黑狗彻彻底底把段文宣当成它的主人。
“我要死了…你要是还有时间，去班家村看看。”
老黑狗眼露哀伤，它似乎明白了这是段文宣跟它的分别之语。
段文宣慢慢弯腰低头摸了下老黑狗的头，然后猛的站起身，以燃烧神躯化为神力作为最后的法力，整个人猛的冲向那虚无的空中。
他要看看，究竟‘规则’为什么破碎，究竟那无时无刻在侵扰这个世界的魔气是什么，世界为什么要衰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