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片刻,放下了御笔,道:“去看看老二吧。”
孟公公连忙应声,张罗步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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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宫。
杨谦之独自靠在床上,他拿着一本医书,在某一页停留了许久。
半晌之后,他放下书本,默默抬眸。
白晃晃的绑腿木条上,画着不少图案,一个比一个丑。
他无奈地摇摇头,又好气又好笑。
原来初初说的是真的,这样的一条腿,让人看了真是抑郁不起来。
杨谦之嘴角微勾,默默抬眸,看向窗外。
他小时候经常这样,一个人养病。
不喜欢躺着,只愿意斜靠在垫枕上,盖着薄毯,双目出神地看着窗外,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在他的记忆中,皇帝和德妃是极少陪伴他的。
皇帝日理万机,事务繁忙,本就不常来后宫。其他的妃子日日夜夜盼他,一个月都见不到他一回,更不用说缠绵病榻的德妃了。
也许是心中有愧,皇帝想起来的时候,会偶尔主动来看看德妃和杨谦之,但每次坐一会便走。
杨谦之觉得,可能是父皇不喜欢自己病恹恹的样子,于是每次见面,他都故意装得生龙活虎,希望父皇能把他当成正常的孩子。
他甚至瞒着所有人,在夜里偷偷跑步、练剑、挥鞭……
后来,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了下去,诱发了心疾。
九死一生后,他仿佛大梦一场。
醒来后,体弱多病的德妃,泪眼迷蒙地守在他身边。
皇帝来看他,第一句便是:“以后不要再习武了。”
……
杨谦之无端回忆起这些,心中微沉,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疲惫地睡去了。
待皇帝赶到惠祥宫时,他还没醒。
“二皇子的伤势如何?”皇帝杨恪站在寝殿门口,淡声问道。
宫人急忙回答:“二皇子的腿骨受了伤,太医说需得绑一段时日夹板,才能落地行走,只要好好调养,便能恢复如初。”
杨恪沉吟片刻:“朕进去看看他。”
宫人恭敬退开。
杨恪进了寝殿内,没有惊动杨谦之,只默默在他床前站着。
他似乎许久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儿子了。
杨谦之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杨恪做好了他随时要离开的准备。
但没想到,杨谦之居然顽强地长大了。
他眉间的纯良温润,像极了他的母亲。而身子不好还要逞强……这不服输的执念,倒是很像自己。
杨谦之朦胧中,感知到有人站在床边。
他微微睁眼,讶异一瞬,顿时便清醒了。
“父皇……”杨谦之挣扎起身,杨恪收起方才的思绪,道:“躺着罢,不必行礼了。”
杨谦之有些意外,他坐起来,看了一眼身旁的宫人,道:“怎么父皇来了也不叫醒我?”
“是朕吩咐的。”杨恪依旧面色淡淡,不闻一丝息怒:“既然受了伤,就好好休养吧。”
杨谦之沉声:“多谢父皇关怀。”
父子之间再无其他话题。
杨恪忽然撩袍,坐到了杨谦之的床边。
杨谦之手指微曲,下意识拢了拢腿上的薄毯,似乎有些紧张。
这细小的动作落在杨恪眼中,他心中一动,道:“朕看看你的腿。”
杨谦之错愕:“父皇,等等!”但已经晚了——杨恪一把掀开他的薄毯,一眼扫过他五颜六色的腿,愣住了。
笨重的夹板之上,画着歪斜的花朵、畸形的月亮、还有一团绿绿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杨恪嘴角微抽,神色古怪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谦之涨红了脸,低声道:“这是……这是六皇弟和七皇妹画的,他们只是想让我好受些。”
杨谦之想过别人看到这条大花腿的情形,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居然会被自己的父皇看见!
此刻,他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杨恪沉思一瞬:“七皇妹?”
杨谦之愣了愣,道:“父皇……七皇妹出冷宫之后,您是不是还没见过她?”
杨恪眉间微蹙,神色复杂。
杨谦之连忙道:“儿臣听闻皇后娘娘已经请钦天监那边算过了,她如今没有任何不祥……”
杨恪绷着嘴角,沉默了片刻。
“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杨恪幽声道。
杨谦之如同被一盆冷水浇下,抿了抿唇:“是。”
杨恪板着脸站起身来,不经意又瞥了一眼那不堪直视的绑腿夹板……实在是,太丑了。
“你好好养伤,朕有空再来看你。”
杨谦之低头:“是,恭送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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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恪出了明德宫,却没有坐步辇。
他独自走在前面,似乎有些心事。
孟公公连带着抬步辇的人,都小心翼翼跟在后面,跟了杨恪多年,他深知杨恪的脾性……不说话的时候,心情最差。
杨恪忽然停下了脚步,道:“孟义,你可知道七公主的情况?”
孟公公一愣,道:“奴才……还真没听说。”
孟公公心中忐忑,今日……他已经是第二次回答不出皇上的问题了!
果然,皇帝杨恪冷冷瞥了他一眼,转了身,继续往前走。
孟公公被这眼神瞪得手心出了汗,道:“不过奴才听说,六皇子与七公主交好,经常在一起玩,皇上若是想了解七公主的事,不如问问六皇子?”
杨恪微怔,眸色微冷。
当年盛星云为了保住那个不祥又痴傻的孩子,一向温顺的她,居然敢和自己针锋相对?让他这皇帝的面子往哪儿搁?
一想起这件事,杨恪便隐有怒意:“谁说朕想了解七公主的事?”
孟公公见他变脸比翻书还快,急忙改口:“奴才多嘴了。”他瞧了瞧杨恪的神色,又壮着胆子问:“那……皇上现在想去哪儿?”
是啊,去哪儿呢?批了一天折子,杨恪不想回御书房了。
他沉思了片刻,道:“许久没有去看老六了,去苏嫔的云禧宫罢……”
孟公公:“是……”
他心里嘀咕,这不还是去看六皇子了?
明德宫和云禧宫本就离得不远,杨恪带着人走到门口之时,苏嫔恰好不在宫中。
云禧宫的人见皇帝来了,激动得不行。
“皇上,苏嫔娘娘去惠妃娘娘那里小坐了,奴才这便去请娘娘回宫。”
说罢,旁边的小太监便一溜烟地蹿了出去。
杨恪迟疑了一下,本想说算了,可忽然又听见一阵“簌簌”的声音。
仔细一听,声音还是从云禧宫庭院中传出来的。
宫女道:“皇上……”
杨恪抬手,示意她噤声。
杨恪一脸狐疑,他悄声走入云禧宫,见到眼前的情形,顿时惊得停下了步子……
作者有话要说: 杨恪:这腿是什么鬼!?
第38章 要人
华丽的宫阙之中, 有一方空地,布置成了一个小型的练武场。
此刻,一身劲装的六皇子杨瀚, 手持一柄木剑, 在练武场中,努力挥舞着,一穿一刺, 一勾一转,都像模像样。
杨恪有些不可置信,老六是他最小的儿子,一向被苏嫔宠得无法无天,如今苏嫔不在, 他一个人居然沉得住气,在院子里练剑?
而且自己站在这好半天了, 都没有发现!?
杨恪轻咳一声:“咳……”
杨瀚一剑挥出,听到这声音,下意识抬头, 错愕:“父皇!?”
他连忙将剑收了起来,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杨恪微微一笑,走上前去。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奋了?”杨恪语气温和。
杨瀚嘿嘿一笑:“也是这几日才开始练的……”
杨恪循循善诱:“只要开始,便不怕晚。”
杨恪觉得, 对于这个混世魔王,还是要以鼓励为主。
杨瀚点点头, 道:“父皇,我会努力学的!我要成为强者,未来守卫我大文河山!”
杨恪听了,面上有隐隐的激动:“好!有志气!”
杨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杨恪想了想,忽然问了句:“这话……谁说的?”
杨瀚道:“七皇妹说的。”
杨恪一愣:“七皇妹?”画老二小腿的那个?
杨瀚点点头:“妹妹说,犯我大文者,虽远必诛!”
杨初初为了给他洗脑洗成爱国青年,激励他发愤图强,还教了他这句口号。
杨恪听了这话,面色为之一振。
“她真的这么说的?”杨恪不信一个几岁的女娃娃能说出这样的话,太医早就断定,她这辈子充其量就是六七岁的心智,不会变得更成熟了。
杨瀚大大咧咧,不以为意,道:“父皇不信可以去问她呀!”
杨恪:“……”
杨瀚道:“父皇,儿臣继续练剑了!等练会了这套剑法,七皇妹有礼物赠予我呢!”
杨恪皱眉,一个痴傻儿能有什么好礼相赠,难不成又是画画?
杨恪突然有些担忧,但看杨瀚这一脸鸡血满满的样子,又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
“罢了,你练剑吧。”杨恪淡淡道:“朕先回去了。”
“恭送父皇。”杨瀚似乎对他没有任何一丝留恋,心心念念想着练剑。
杨恪莫名有些失落起来,他默默走出云禧宫的庭院,还未及走到门口,便看到了苏嫔。
苏嫔见皇帝来了,顿时眉开眼笑:“皇上!”
皇帝见她回来了,淡声道:“才从惠妃那里回来?”
苏嫔笑了笑:“臣妾不小心扑了空,听说惠妃姐姐带着四皇子,去水月轩小聚了。”
“水月轩?”杨恪回忆了一瞬,突然有些想不起在这里住的是谁。
苏嫔看出他的心思,提醒道:“水月轩里除了张贵人,便是云美人和七公主了。”、
又是七公主?怎么哪哪都有她!?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道:“朕还有事,下次再来看你。”
苏嫔面上有一丝惆怅,可很快便消失了,俯身道:“臣妾恭送皇上。”
杨恪点点头,遂走出了云禧宫。
“孟义。”
孟公公恭敬答在。
“七公主如今还是那般痴傻吗?”印象当中,小七除了长得好看,真是一无是处。喊一声,转个头都费半天劲,反应极慢,且快三岁时,几乎一个词都不会说。
杨恪一想起来,心里就有些烦躁,这个痴傻的女儿。仿佛是他人生的一大劣迹。
孟公公见杨恪问了,内心还有几分雀跃,功课没有白做!
孟公公答道:“听闻云美人和七公主借着这次大赦天下出来之后,一直安分守己,云美人与张贵人相处得甚好,而七公主与六皇子、二皇子来往都十分密切,连一向不爱说话的四皇子,都不拒绝和她打交道。”
杨恪沉吟片刻,道:“兴许只是他们心慈,或者图个新鲜罢了。”
孟公公摸不清杨恪的心思,连连称是。
看了这皇上,心中仍然介怀七公主痴傻之事……倒是可惜了云美人,她可是后宫少有的好性子。
杨恪有些郁闷,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自己的后宫了,得了,还是回去处理公务吧。
“传白仲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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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中,龙涎香幽幽弥漫。
宽阔的龙案上,堆叠这一堆奏折,杨恪一身暗纹金丝龙袍,威严端坐。他抬眸,直视对面的中年男子,道:“此话当真?”
白仲抬头,颔首:“千真万确。”
瓦旦使臣自入京之后,白仲便暗中派人跟着他们一行人,其中,蒙坚的行程最为奇特。
最初,他驻扎在城外,没有虽瓦旦王一起入宫。
探子跟踪之下,发现他那几日频繁去城门闲逛,还与不少人攀谈起来,似乎在套取情报。
白仲不敢小视,便一直派人盯着,待他入京之后,也不曾随众人一起入宫,而是每日流连烟花之地。
看起来无所事事,实则他至少见了两个瓦旦的探子。
“皇上,这蒙坚行踪诡异,而且看起来,瓦旦王应该是默许的,恐怕他们是真有异心。”白仲沉声答道。
杨恪神色凝重,幽幽道:“难道……终究是避不开一战么。”
白仲也陷入沉思。
这些年,人人都道大文国力尚不如前,杨恪治理有心无力,但白仲知道,这位皇上,并非众人看到的那般昏庸无能。
十年前,他继位不久,为了平息战火,不得己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静瑜公主送去和亲,换取了恢复国力的机会。
先皇在位时,大刀阔斧的改革吏治,早就让官员们怨声载道,而那几年的穷兵黩武,并没有获得最终的胜利,但却耗得国库空虚。
百姓们只看到表面的繁华,却不知道实际上朝廷已经不堪重负。
杨恪这十年,如履薄冰,为的便是厚积薄发。
这一次的寿宴,便是一个契机,让他们摸清周边局势,区分敌友。
“蒙坚留不得,但瓦旦王暂时不能动。”杨恪沉声。
白仲微微点头:“臣也是这样想的……如今鸣闫对大文的战意还不明显,他刚刚上位,重点在于接管瓦旦的治理,暂时不会发动对我们的进攻,若是动了他,瓦旦各部反而出师有名,对我们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