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亦宸想起来了。
他当时用李广路的身份进内务府之时,生辰也是假的,恰好填成了今日。
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却不知道这个小公主是如何得知的?
他隔着黑暗,轻轻摩挲着,这陶土触手生温,质地软硬适中,能粗略摸到上面有些深浅不一的纹路,恐怕是口鼻或者衣冠了。
白亦宸低头不语。
杨初初似是有几分不好意思:“我手笨……做得不好,但是我记得……小哥哥说过,你会想娘亲……有娃娃陪,不孤单!”
白亦宸心头微震。
夜风袭来,将虚掩着的房门吹开了几许,月光映射在杨初初后背,为她镀上一层细碎的银色,光线逐渐散落到两人之间,止步于白亦宸脚下……他松了口气。
白亦宸失语地看着她,她的眸子又圆又大,好像两颗闪耀的星星,异常雪亮。
他待在黑暗中,一动不敢动,一直没有说话。
杨初初见他没什么反应,顿时有几分不自信:“小哥哥……是不是我真的做得太丑了……所以……”
“不。”清朗如玉的声音响起,白亦宸低声道:“我很喜欢。”
他继续道:“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生辰礼物……真的,很开心。”
他的生辰,便是他母亲的忌日,所以是从来不过的。
而这些,杨初初自是不知道。
杨初初听了,慢慢笑了起来,小脸蛋上出现两个甜甜的酒窝:“你喜欢就好……”
她觉得白亦宸今日似乎有些奇怪,是不是没人记得他的生辰,所以不开心?但听他的语气……又似乎不像。
然而天色已晚,杨初初也有些困意了,便道:“那我先回去啦!”
白亦宸微微颔首:“好。”复而又道:“多谢公主。”
杨初初抿唇一笑:“明年的生辰,可不能这样摸黑了……”
白亦宸失笑。
杨初初转身就走,却没忘了门槛就在前面,一个不小心被绊了一下——“哎呀!”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她便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住。
杨初初觉得有些丢脸,正准备说笑两句缓解尴尬,她一回头:“小哥哥,我……”
月光之下,杨初初依稀看见那少年的轮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温和又摄人心魄。鼻梁在月色中格外挺拔,神清骨俊。
只一瞬,白亦宸便松了手,退了一步,回到暗然的屋内。
“公主慢走。”还是一样是声音。
杨初初愣了一瞬,刚才是她眼花?虽然小哥哥平时也挺好看的……可刚刚这一眼,却颇有几分惊艳了。
她忍不住还想回头,白亦宸却已关上了门。
他低声道:“公主还是快回去吧,半夜来奴才这里,若是传了出去,恐怕对公主名声有损。”
杨初初“噢”了一声,便带着满腹狐疑回去了。
-
一夜过去,正宴终于来了。
自傍晚开始,宫里的乐伎便开始吹吹打打,热闹喧天。
往年的寿宴,皇帝中午宴请群臣,晚上便是和皇室内的妃子、皇子公主们一道过。
而今年邀请的使团人数不少,礼部便请了民间的能工巧匠,准备了一场烟火盛会。
将在晚宴的节目演绎到高.潮之时,安排绽放。
后妃们依次到了,按照品阶和次序排列坐好。
使团的成员们也依次入场,从前往后,依次是瓦旦、白蛮以及剌古等西域一众小国家。
瓦旦王鸣闫一改往日的风格,穿了一身瓦旦王族的华服,腰间配着宝石镶嵌的装饰,看起来不怒自威,尊贵中带着几分野性。
这与他身旁,长相清丽,气质温婉高华的静瑜公主形成了鲜明对比。
静瑜公主今日也是一身繁复华丽的礼服,上衣短摆,肩头微抬,长裙绮丽多姿。
应该算是瓦旦王妃专属的礼服了。
两人缓缓落座,鸣闫目光微抬,恰好看到对面一片——杨婉仪、杨谦之等后辈,都坐在那一处。
杨婉仪冲着静瑜公主一笑,杨谦之和杨昭则微微颔首。
唯有杨瀚,冲着鸣闫挤眉弄眼,一副十分熟络的样子。
鸣闫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你的侄儿们挺热情的。”鸣闫冷不丁吐出一句话来……昨日的礼没白送。
静瑜公主看他一眼,笑一下,却不说话。
她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盛星云和杨初初。
静瑜公主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那一串红色的珊瑚手钏……这是当年她出嫁之时,母妃给她的,一直都不离身。
“你在看什么?”鸣闫见静瑜公主目光流转,忽然问道。
静瑜公主垂眸:“没什么。”
鸣闫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不说拉倒。”
静瑜公主:“……”
静瑜公主偷偷看向鸣闫,她虽然嫁了两次人,却仍然不了解男人。
人人都说,老瓦旦王对她百般宠爱……但他不过是贪图她的年轻美貌罢了,世间这样的男子数不胜数,静瑜公主对他们一点兴趣也没有。
或者说,自从被迫和亲之后,她便对自己的幸福断了念想……既然如此,那嫁谁都是无所谓了。
可鸣闫跟她想的有些不同。
她本来以为,鸣闫恨她入骨,毕竟鸣闫母亲的死,和她有间接的关系。
他对她发过火,言语羞辱过她,却不曾动过手。
鸣闫对她的态度,时好时坏。有时候是个很好说话的跳脱少年,有时候,又是个桀骜不驯又乖戾的瓦旦王。
静瑜公主似乎越来越看不懂他。
静瑜公主神色悠悠地看着前面,后宫的女人众多,除了后妃,还有宫人们,都密密麻麻待在一处,一眼竟然望不到头。
她不动声色地一排一排看过去,终于发现一个藕荷色的身影。
静瑜公主面色一顿。
盛星云一袭藕荷色宫装,牵着杨初初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入了席间。
盛星云品阶很低,她默默来到最末之流,连带着杨初初也挤在了后面。
她带着杨初初在一处空位坐下,道:“初初,你等会儿要不要去找大公主或者六皇子玩?”
杨初初扬起脸,乖巧道:“不要!我今日陪着娘亲!”
杨初初笑得天真,心中却有些忐忑。
她发现盛星云一进来就在东张西望,恐怕是在找静瑜公主。
按照昨晚她偷听到的,今夜娘亲便要带着静瑜公主去见太妃,但此事险之又险,若是被人知道了……
单单是得知太妃出冷宫,又隐瞒不报一事,便能让她们母女俩万劫不复。
盛星云见无法支开女儿,只得先坐下来。
她微微抬眸,忽而迎上对面静瑜公主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几分期待和焦急。
盛星云微微颔首,示意她不要着急,这一幕落在杨初初眼里,杨初初便更加笃定……以娘亲的性子,只要答应了别人,就是再难也会去做,她心中不免担忧起来。
这时候,身旁的张贵人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大:“哟……庞贵人怎么坐在这儿来了?”
杨初初抬眸一看,庞贵人黑着一张脸,提着裙子,从前面的席位,徐徐往她们这边走着。
本来没多少人注意她,但经张贵人这么一提醒,不少人便都转了脸过来。
庞贵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小声嘀咕道:“看什么看?就你们坐得,我坐不得?”
张贵人笑了笑:“庞贵人莫怪,我们还以为你要陪着周贵妃坐在前面呢。”
庞贵人冷哼一声,她倒是想……但是周贵妃身边有了湘嫔和梅嫔,哪儿还有她的位置?
她心头怒气正盛,忽然看到了盛星云和杨初初,不屑地笑了声:“我坐这后面怎么了?这生了皇嗣的,不是照样坐在后面?”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没错就是这么勤奋,啵啵你们!
第59章 十年一面
杨初初心里翻了个白眼, 众人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表情各异。
庞贵人见众人看着她,忍不住继续哗众取宠:“可见这生了孩子,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庞贵人真是生气了就乱扔石头, 也不怕砸了自己的脚?
杨初初奶声奶气道:“娘亲,为什么庞贵人觉得生孩子没什么了不起的?”
盛星云顿时不知道如何给女儿解答。
杨初初又自言自语道:“她是生了很多孩子吗?”
众人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庞贵人被抓了痛处, 一时间脸色有些难堪,她瞪了杨初初一眼,哼了一声:“七公主还是如此牙尖嘴利……也不知道是像谁。”
杨初初歪着头,喃喃道:“娘亲也不爱说话,那我自然是像父皇了……庞贵人是觉得父皇也牙尖嘴利吗?”
此话若是旁人说出来, 那自然是大不敬,可大家都知道杨初初是个天生痴傻的孩子, 众人自然把目光,放在了引她说出这话的庞贵人身上了。
庞贵人脸色一变:“你胡说!休要污蔑我!”
这后宫之中,最怕的就是流言, 庞贵人本来就是被封杀的阶段,若是这话传到了皇帝耳朵里还得了?
杨初初憨笑一下,不作就不会死。
庞贵人不敢再吱声,灰溜溜地走到了最后面, 找了个座位安静地坐了下来。
庞贵人一脸怒气地盯着盛星云和杨初初的背影,心道:别让我抓到你们的把柄!
-
冷宫。
静心斋里到了晚间, 一向是灯光昏暗。
而今日,张嬷嬷却把屋里布置得亮堂堂的,她手握一把金丝楠木梳子,帮庄太妃缓缓挽发, 一边道:“太妃娘娘,您看这个发式可好?”
庄太妃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今日她特意换了一身湖蓝色的宫装,但发式总是不太满意,道:“这个发式会不会显得太老气?静瑜若是看了,会不会觉得她的母妃老了许多?”
张嬷嬷笑一下,道:“娘娘几十年如一日,美着呢!”
庄太妃脸上露出笑容,道:“越老越没正经。”
张嬷嬷道:“娘娘换了好几个发式了,可不是越活越年轻了么?就好像当初,刚刚服侍先皇那会儿……”
庄太妃弯唇一笑:“是啊……日子过得真快……”
遥想当年,她最受先帝宠爱,只可惜没有儿子……不然,现在她们母女,也不会落得这个境地。
庄太妃神色暗了两分,她怔怔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两鬓华发不少,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了。
张嬷嬷见她似乎有些怅然若失,连忙道:“娘娘,您看这个发式可好?精致又利落,静瑜公主看了,定要夸您的。”
庄太妃勉强笑了笑,道:“按你的意见办。”
张嬷嬷替她挽好了头发,又帮她戴上一副深色的翡翠耳环,衬得庄太妃苍白的面色,生动了几分。
庄太妃忽然抬手,按住了张嬷嬷停留在自己耳边的手。
张嬷嬷有些错愕地看向铜镜里的庄太妃:“娘娘……”
庄太妃笑一下,带着几分酸楚:“这些年,苦了你了。”
张嬷嬷愣了愣,笑了笑:“照顾太妃,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
庄太妃喃喃:“今夜过后……”她欲言又止,转头,看向另外一边的包袱。
那是她为静瑜公主准备的。
张嬷嬷低声道:“娘娘……您真的想好了吗?”
庄太妃低声道:“打探消息的人说,静瑜如今二嫁瓦旦王,不但受新王和侧妃欺辱,还遭受百姓白眼……只要有一丝机会,哀家都要救她离开那个是非之地……这次她回来,便是唯一的机会了。”
张嬷嬷颤声道:“娘娘,那您呢?”
万一事情败露,皇帝和瓦旦王暴怒,庄太妃便是首当其冲。
庄太妃笑得轻松,道:“只要静瑜过得好,哀家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恐怕会连累你了。”
张嬷嬷顿了顿,笑一下:“娘娘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
庄太妃垂眸,笑中带泪:“哀家没看错你……”说罢,她自妆奁中,掏出一个小匣子。
这匣子里,放了不少首饰金器。
庄太妃道:“这些……你托人带给家里人吧。”
张嬷嬷微怔,推辞道:“娘娘……使不得。”
庄太妃摇头:“给你,便拿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没什么好留的。”
张嬷嬷眼圈微红,双手接过匣子,低声道:“谢娘娘……”
庄太妃抬眸,看向铜镜中的自己,低声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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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台之上,礼官唱词,众人对太后俯身跪拜。
高呼吉祥祝贺之词,太后笑着一一受了。
随后,夜幕正式落下,歌舞入场,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太后盛装出席,雍容端坐于高台之上,凤目微挑,眼含笑意地看着眼前的歌舞。
皇帝杨恪微微侧目,低声问道:“母后觉得,今日的歌舞可好?”
太后淡淡“嗯”了一声。
皇帝面色沉了一分,回身坐好。
皇后默默递了一杯酒到皇帝面前,一言不发。
皇帝愣了一瞬,看了皇后一眼,也无声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