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城的碧摇青与十里飘香酒,便是在京城也是排的上名号的,某有幸两样都品尝过,碧摇青茶香清冽,飘香酒酒香绵长,”林逊之笑着说:“便是现下说起来,都甚是怀念它们的味道。”
他微微笑着又道:“两位东家也甚为良善,如此好物也没有坐地起价,让这惠州城的普通百姓也能享用。”
韩青梧与杜惟听见林逊之如此夸赞自家的茶与酒,心中很是高兴,俱都起身拱手道:“多谢先生夸奖。”
“你们不必如此客气,”林逊之笑着看了看他们两,又说:“如今想要找我指点一二的人太多,我都到这儿来躲清静了,你们还能找到这里,也说明咱们有缘分,某又很欣赏两位父亲的处事风格,按理说,我该将二位都收下。”
说到这里,林逊之停了下来,他嘴边噙着笑,那双比旁人都稍浅的,浅棕色的眼眸很认真地看了看杜惟,又仔细地打量韩青梧。
而后才缓缓说道:“只不过,家父故去,某心中郁郁,故而精力有限,今日……便只收下这十里飘香吧。”
说着,他将碧瑶青,慢慢推到韩青梧面前,“孝字大过天,失去父亲的这种痛楚,想必韩小哥必然能够感同身受,也必然,能理解我。”
“林先生!”杜惟见林逊之也不问问各自的学识如何,就收了自己,他急了,“虽然我很想和先生一起进学,可若是先生只收一个学生,那就请收下青梧吧,他的学问比我好。”
“我想收谁与不收谁,还不需要旁人的意见。”
“若是如此,那便就此作罢吧,我也……”
“小惟!”韩青梧喝止住他,“林先生既收了你,今后便跟着先生好好学习,不要辜负杜叔叔的期望!”
“可是青梧……”
“你别说了。”
韩青梧站起身,对着林逊之作了个揖,“感谢先生坦诚相告,这碧瑶青既赠与先生,又哪有收回来的道理,青梧多有打扰,告辞。”
而后又对杜惟说:“我在门口等你,你不用着急。”
说完他抬脚便走。
可还未走到台阶处,韩青梧又停了下来。
他静静地站了一小会儿,忽然转身,对林逊之道:“青梧有几句话不吐着实不快。”
“请说。”
“其实先生不必暗示青梧不孝,因为我并不这么认为。”
“父亲的逝去青梧痛彻心扉,但是青梧不能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我还有家人要养,我还有父亲的遗愿要完成,我还要重振韩家。”
“韩青梧不是先生,也不如先生。先生是有功名在身之人,有公家的银两供养着,让您能够有时间,有精力,在这青山苍翠之间凭吊亲人。”
“可是青梧只能全力以赴,才能挣得生活。”
“孝与不孝,任由他人评说,我的爹爹,”韩青梧拍拍自己的胸膛,“他永远在我这里。”
“青梧明白先生的处境,先生本身也同在孝中,若是收了青梧,对先生的名誉有损。还请先生悉心教导杜惟。”
“若是青梧的话有得罪先生的地方,还请先生见谅,告辞。”
说完,韩青梧作了个揖,然后头也没回,疾步离开了凉亭。
杜惟看着韩青梧离开,他也对着林逊之作了个揖,道:“多谢先生青眼,肯收下我,不过青梧不在,我便也不来了。多有打扰,告辞。”
说完,同韩青梧一般,匆匆走了。
六角凉亭又恢复了初时的静谧。
林逊之好像刚才没有人来过似的,又拿起书来看。
过了一会儿,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石桌上的,他们未带走的碧瑶青与飘香酒上。
那两位少年,就好似这青茶与烈酒一般,一般的清冽,一般的回味无穷。
林逊之笑了笑,复又拿起了书。
回程的马车上,杜惟忍不住道:“那个林先生也真是的,我大铭又没有律法规定,守孝期间就不能参加科举!”
“读书人自是爱惜羽毛,特别是他已经会元及第,待他出孝就要参加殿试,自然小心为上。”韩青梧说完又道:“倒是你,人家都收了你了,你干嘛又给推辞了?你知道这个机会多难得吗?”
“你都不去,我也不去!”
“我自己在家能看书,你能吗?”
“我……”杜惟词穷了,不过他马上说:“我不是有你吗?”
韩青梧懒得理他。
杜惟又凑过来,“要不你去我那学堂?虽说不如你原来家学的那个先生,但聊胜于无啊!”
“算了,你那先生只知道让你们背书,还不如我自己在家看,你下学之后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过来找我,我给你讲解。”
“那必须的啊,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韩青梧想了想又说:“你有空的时候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小一点的房子,够我们三个人住就行了。”
韩青梧没有解释,杜惟却明白了,“你是想把你现在住的地方卖了,换一个小的?”他又说:“你在那儿出生长大,你舍得?”
“不舍得也没办法,”韩青梧道:“我想折成现银傍身,免得他们把这房契拿走,我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若是银子不够,问我要。”
“暂时还够。”
回去的路要更快一些,马车直接开到城北街口便停住了,再往里人太多。
下车的时候韩青梧要付车钱,杜惟把他推开了,“快回去吧,你什么时候开始跟我这么客气了?再如此我可就不理你了。”
韩青梧只得作罢。
城北街口离着韩家茶庄也不远,韩青梧和杜惟告别后一人慢慢走回家。
快到家门口时,隔壁卖糕点的李大娘喊住了他,“青梧啊,来来来,大娘跟你说,你可得看牢你那个小媳妇儿,她今日抱着小青桐在这里站了好久呢,怕不是动了什么歪心思吧?”
第7章
韩青梧走到屋门口的时候,顾瑜正抱着小青桐拍嗝。
顾瑜背对着门口,竖着抱着韩青桐,他的小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在屋里慢慢走着,边走,还边跟他聊天,“桐桐今天好棒呀,中午和晚上都喝了一大碗羊乳呢,这样吃饱饱的,很快就长大啦,我们桐桐就会变得和哥哥一样高。”
韩青梧站在外面,看着屋内纤瘦的背影,想起刚才李大娘拉着自己说话:
“今日你那小媳妇儿可是抱着桐桐在这里来回走了好久呢!”
“莫不是动了什么歪心思吧?”
“哦哟,可不是大娘吓唬你,现在的人呐,心眼儿多着呢!她当初投奔你的时候,你家可是富户,可现在呢?”
“虽说你们有婚约在身,可保不齐人家姑娘起了别的心思。”
“你可得多长个心眼,你家桐桐长得人见人爱的,可别叫她给拐跑了!”
“你还是快点回家看看,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人!”
……
“青梧哥哥,你回来了?”顾瑜抱着韩青桐,转了个身,便看见韩青梧,“可见到林先生了?都还顺利吗?”
顾瑜走近了,看见韩青梧面沉如水,半丝喜色也无,那双漆黑似点墨般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
“你怎么了?可是今日没见到林先生?”
韩青梧没有说话,他牢牢地盯着顾瑜。
她的个子很娇小,只到自己的肩膀,可是她看起来总是那样的生机勃勃,好像这个世上就没有什么让她为难的事。
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顾瑜时,是她的爹才刚过世不到半年。她看见自己时,微笑着喊了句‘青梧哥哥’
他的脑海中当时浮现出一句诗句: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可他却把这句诗从脑海中狠狠甩出去。
他不喜欢她,觉得她不孝,父亲新丧,她却能立刻在夫家喜笑颜开。
可直到今日,当他对着林逊之说出那番话之后,他才完全的明白顾瑜。
那样的笑颜,是对生活的妥协。
谁会愿意家里成天有个愁眉苦脸的人呢?
一如他今日。
他从未想过,科举之路,并非如自己想的那样简单,并不是自己认真学习,也并不是自己读懂了四书五经,别人就会赏识,并且肯带领你。
“青梧哥哥,”顾瑜见韩青梧只是盯着自己,却没有说一句话,她心里有点害怕,“你没事吧?”
韩青梧轻轻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会不会,有天我回了家,却发现家里只有我一人?”
“……”
顾瑜没有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韩青梧又说:“顾瑜,我们有婚约在身,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既然进了我韩家的门,将来就自然会是我的妻。可现在,我家是如此情形,我却从来没有问过你,你是不是愿意留在这里?”
顾瑜点点头,“我自然是愿意的。”
“你先听我说完,再做决定。”他停了一小会儿后,接着道:“我今日见到了林逊之,他认为我没有为父亲守孝,而选择去参加府试,是为不孝,他不肯收我做学生。”
“在这惠州城中,除了韩家的家学与林逊之以外,再没有更好的先生了,现在他不肯收我,我除了在家自己看书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虽然我一直说,待我考中禀生,日子便会好起来,可是……原来我爹在世的时候,我没有好好进学,现在我想好好学的时候,又没了先生教导。我原来所学的知识并不扎实,我怕我……我怕即便过了府试,也……也许过不了院试。”
“所以这样的我,也许将来并不能让你过上好的生活,”韩青梧背靠着墙,头低着,声音听起来很低落,“我今日才明白,这世上有些事情,并非理所应当地按照人们的意愿前行。也并非你去努力了,就会有回报。”
顾瑜没有说话,她不知该怎么去安慰他。
她想了想,将小桐桐往韩青梧的身上一放,韩青梧条件反射地伸手抱住了他。
顾瑜的手也没有收回来,她搭在小青桐的襁褓上,说:“你这样抱抱小桐桐,可以再搂紧一点。”
韩青梧照着她的话做了。
“家里大人刚走的那段时间,我很难过,可是只要抱着他软软的小身体,想着,小桐桐还要靠我养活呢,就感觉力量又回来了。”顾瑜抬头看着韩青梧,“青梧哥哥,我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都压在了你的身上。原来有韩叔叔挡在前面,现在一切都要靠你。不过青梧哥哥,你并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和桐桐。”
“你说过的,你在,家在。而且我也不会走,我要把桐桐养大,还要给他娶媳妇。青梧哥哥,你别想那么多,只管放手去做,你只要知道,无论你要做什么,我和桐桐都支持你,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韩青梧悄悄地,将脸埋进了韩青桐的襁褓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太阳缓缓地落山了,给天空沁上一层水墨晕染似的青。
顾瑜静静地站在韩青梧的面前,看着这个晨间出门前,还信心满满,神采飞扬的清俊少年,此刻就像是被这沉沉暮色层层包裹,只余下,重重的灰。
“青梧哥哥,我去做晚饭。”
“嗯。”
顾瑜轻轻的走了。她想,也许韩青梧不愿意自己看见那样的他。
到了厨房,顾瑜翻了一圈,发现大米只剩一个缸底,白面也没了,也没有肉,只有一颗蔫蔫的白菜。
今天一天都在飘香酒铺,也没来得及看看家里还剩些什么,明日该去买菜了。
可是今晚怎么办?
顾瑜又翻了一遍现有的食材,貌似只能做个菜粥。
那就做这个吧,好歹填填肚子。
她先将白菜冲洗干净,米也淘好了,便开始生火。
火生到一半时,韩青梧进来了。
他应该略微收拾过,看着比刚才精神多了。
顾瑜见只有他一人,问:“桐桐睡了?”
“嗯,睡熟了,我便把他放到小床上了。”韩青梧看见顾瑜还在生火,“晚上吃什么?”
“家里没什么东西了,我打算做个菜粥。”
“嗯。”
韩青梧看见案板上放着洗净的白菜,他便走过去,将衣袖卷起,拿起刀便切起来。
顾瑜抬头见他左手拿刀切菜,姿势有些别扭,刚想说‘我来吧。’
“唔!”
只见韩青梧左手一顿,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我切到手了。”
他将手举到她面前。
一条似蚯蚓般粗细的血线,顺着他的食指蜿蜒而下。
“呀!你……你这样压住伤口,“顾瑜让韩青梧用左手压住伤口,以免流血过多,”你,你在这儿等等我。”
顾瑜立刻跑回屋,轻手轻脚地拿了金疮药,还有棉布条,又迅速地回到厨房。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手指上的血冲洗干净,然后撒上药粉,最后用棉布条包裹好。
“伤口很大呢,疼吗?”她问。
“还好,不是太疼。"
“那你现在去屋里休息一会儿吧,等我烧好饭端给你。”
“不用,”韩青梧弯腰看了看灶膛,说:“我手裹成这样不好切菜,不如我来看着火吧。”
“那……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