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感慨间,殿外结界骤开,里头的人已从静修中醒过来,目光淡淡扫过她们,口中只吐出两字:
“何事。”
这回不待白轻泉说话,莫宁便走向殿内:“弟子不明白师尊为何不允我下山探望乐生。”
容辞面无波澜:“他身份特殊,你最好少接触。”
“弟子本就与乐生有婚约在身,师尊难道不知?”莫宁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还是说……师尊想故意拆散弟子和乐生?”
容辞修眉微蹙,半晌才缓缓启唇:“你当真喜欢他?”
莫宁哂笑,一副笃定模样:“那是自然。”
容辞眸色更为深沉,须臾后终是松口:“既然如此,你想去便去吧。”
“多谢师尊。”
少女声音不含任何情感,说罢便转身离开,白轻泉见事情已然解决,同样拱手行礼:
“弟子告辞。”
顷刻间殿中又只剩容辞一人。
他面容还是那样寡白,一连数日的静修不仅没能使他术法更上一层,反而令他日渐消颓,唇薄若翼,眉间点雪,仿佛病美人一般。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自那日临安城送别阿衿,他便察觉出神识中的阴阳双生契出了问题。
不知从何时滋生出一股无形的灵力,正悄无声息蚕食着本就脆弱契约,连同那些混乱的记忆亦愈发猖獗,而最为糟糕的是,他一时竟无法将之驱除。
难道这便是成神所需经历的劫难么?
然而下一刻,容辞眼前却浮现一双紫色的眼,它说:
“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撕了你……”
*
“据功德庙记载,云天大陆之外又有一陆,名曰云澜,其上兽灵称霸,修炼日久,皆可化形。
忽有一日,天降瑞像,世代为王的九尾狐族诞生一幼崽,通体赤红,唯额间点墨,其生而异于旁人,拥神魔之心,负天地血脉,吞者可通达神境……”
听雨小筑中,元矜低低揣摩着书册上的文字,当读至此处时,不由抬头看了眼正趴在草地上打盹的小狐狸,之后再未念出声来。
这本《九尾赤狐传》是日免临走前送给她的小蓝皮,全书并不长,洋洋洒洒近万字,却详细讲述了一只身负神魔血脉的九尾红狐,从出生至离开云澜大陆这段期间的辛酸历程。
小狐狸受尽伤害欺凌,遭养父母抛弃,又被身生父母追杀吞噬,最后殊死一搏,终于离开云澜大陆,亦因此元气大伤,以致记忆全失。
元矜已经是第二次通读此书了,之所以反复翻阅,原因无他,便是因为故事中的这只小狐崽与真儿实在太像了。
记得日免把书交给她时,特地瞄了瞄真儿,并一再强调此书根据她所听过的真实传说撰写。所以,那姑娘是在暗示她故事中的小狐崽就是真儿么?
一只失去记忆,流落异乡,伤痕累累,却身负神魔之心的九尾红狐?
元矜黛眉渐渐攒起,想了想后又摇摇头,虽然真儿的确来历不明,与故事中的狐狸也十分吻合,但这些似真似假虚无缥缈的传说,也不可尽信吧……
与此同时,神识中的纸人注视着元矜的反应,不一会儿闷闷道:
“珏珏,你其实没必要自爆吧?”
不错,所有这一切都是珏珏一手安排的。回城主府之前,珏珏亲手将准备好的小册子塞给了日免,然后又编了一套说辞,借她的名义成功把东西送到了元矜手里。
看得出来,珏珏早有此筹划了,可问题是这事儿吃力不讨好啊,不仅对他们的任务没丝毫帮助,而且还有可能暴露神魔之心,一旦元矜起了歹意,珏珏就危险了!
纸人抓耳挠腮思量了半天,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然而少年并未理会它的疑问,只懒懒靠在椅背上,白皙指尖不急不缓敲击扶坐,双眸一眨不眨盯着外头。
纸人没能得到回应,索性自个儿来回晃悠半天,而后突然似想起什么般飘至少年身边,顶着一副奇怪的表情问道:
“珏珏,你不会是想借此试探元矜吧?”
霍珏指节一顿,潋滟凤眸睨向它:“不可以么?”
“……?!”
好家伙,感情大魔王费尽周章搞这么一出,仅仅就为试探元矜是否觊觎他的神魔之心??
“珏珏,你最近是不是太无聊了?”
少年闻言浓眉一皱,正欲发作,却见外头元矜已合上书本,起身往这边走来。
元矜步履极轻,将将行至旁侧时,小狐狸忽然睁开双眼,顺势便蹿进她怀中,调皮地打了个滚:
“主人~”
元矜轻车熟路安抚住扭来扭去的狐狸,温声道:“方才一直没睡着么?”
小狐狸眨了眨眼,一脸乖巧道:“要主人抱抱才能睡着。”
元矜习惯性地轻抚它脑袋,面上佯作不悦:“你是三岁小孩子么,还要人抱着睡觉,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小狐狸听完这话,竟低下头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最后仰起小脸迷茫道:“主人,真儿也不知道自己今年几岁了。”
元矜覆在狐狸耳朵上的右手一顿,抱着它走到藤蔓秋千旁坐下:
“真儿,你还有其他亲人么?”
“亲人?”小狐狸黑溜的眸子里现出几分困惑:“那是什么呀?”
元矜耐心解释:“便是与你有血缘之亲,关系极为密切的人。”
小狐狸笑嘻嘻绕上她肩侧:“那不就是主人嘛~”
“傻狐狸,我与你并非血脉相连,真正的亲人应当是你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
这话一出小狐狸就不高兴了,拱在她颈边使劲嘟囔:“没有没有!我没有亲人只有主人,主人是不是不想要真儿了?”
元矜颇为无奈地拍拍它后脑勺:“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先下来。”
“不要!”狐狸两只爪子紧紧搂住元矜细长脖颈,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呜呜主人又想丢掉我,真儿好可怜……”
元矜扶额,实在对这个戏精忍无可忍,直接上手将小家伙拎了下来,目露警告:“真儿,你又在无理取闹了。”
狐狸肚皮朝天躺在她怀里,四只爪子合拢在一起,哼哼唧唧好半天才道:“我什么也不记得,不知道有没有亲人。”
“不记得……”元矜轻轻摩挲着它额前黑印,眼底若有所思:“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执意认我为主?”
小东西乌眸亮晶晶,不假思索道:“因为主人好看呀。”
“越发油嘴滑舌了。”元矜拿他没办法,不打算继续问下去,只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它柔软皮毛。
忽然间,她指腹在狐狸心口处蓦地停住,片刻后,却沿着那处一路向下,直至勾画出一条歪扭残痕。
元矜目光瞬时凝重起来,如果她没猜错,这应当是疤痕,而且是极为残暴的撕裂所造成的伤疤,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已变得十分浅淡,却始终无法彻底抹去铁一般的事实。
“主人,你怎么了?”小狐狸睁大眼睛,前爪悄悄戳了戳那莹白纤指,尾巴也偷偷缠绕上她皓洁手腕。
“没什么,”元矜安抚般揉了揉它耳朵:“真儿,你早些睡吧。”
小狐狸翻滚一圈,讨价还价道:“主人,真儿想听故事。”
素来不主张讲睡前故事的元矜,这回只沉吟了一会儿,便应了下来:
“好,这回咱们来讲一讲人族的经历。”
“话说六界中,唯有人界最为弱小,也唯有人界最为庞大,须知天道规则最赖以生存的功德,便只能由凡人供奉,故而迄今为止人间设有大大小小的功德庙共六百八十一座,支撑起这浩浩青天。
亦有传闻言,之所以衍生其余五界,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凡间,使其免遭涂炭侵蚀,只不过后来众人心思各异,才有了如今这般局面……”
她音色清婉,娓娓道来,听得小狐狸乖乖合上眼皮,舒舒服服睡在主人怀里。
然而,一个清脆叫喊猛地打破了这温馨氛围:
“嫂嫂,师兄那边有消息了……”
“嘘!”元矜对骤然冲进来的苏颜颜比了个手势:“真儿睡着了,小点儿声。”
苏颜颜连忙收住自己嗓门儿,走近她压低声音道:“嫂嫂,师兄方才传音给我,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容连!”
元矜面色微滞,起身将狐狸抱进专属它的小草窝,仔细替它盖好绣着狐狸耳朵的小毛毯后,道:
“颜颜,我并未打算离开秦阳。”
大概是她的回答太冷静,倒令苏颜颜当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自己过于兴奋了。
这也难怪,自得知嫂嫂安全抵达秦阳后,师兄便再未联系过她,以至于她一度为兄嫂感情操碎了心,现如今师兄主动打破了这冷战般的僵局,当然让她高兴不已。
苏颜颜叹了口气,虽说师兄某些表现不尽如人意,但她私心里还是希望他们能早日和解的!
毕竟师兄和嫂嫂的爱情几乎被世人奉为传奇,所谓天作之合,鹣鲽情深,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嫂嫂,你还是不能原谅师兄么?”苏颜颜担忧地望向她,小心翼翼问道。
“他从来不需要我原谅,”元矜对上苏颜颜关切的目光,嗓音低沉:
“而我也只想要他明明白白告诉我,如今的他,心里究竟爱着谁。”
“当然是你!”苏颜颜几乎脱口而出:“嫂嫂,师兄等了你近百年,他不会负你的!”
“是么,”元矜却默然转身,对着远处的天空深深吸纳一口寒气:
“可这个问题真正的答案,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第43章 主人海王
秦阳城外, 尽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海域,其内灵力澎湃,海面波涛汹涌, 日复一日冲击着水源灵墙,叫人半步不敢靠近。
元矜刚回来时曾在此处闭门静修一月,借这骇人灵力迅速恢复了大半元气, 不过由此引发的弊症也相当明显,那便是一口吃太多,修为不得不暂退些许,虽不至于被水灵反噬, 却也还需一步步消化。
因着这个原因,元矜索性在水源灵墙外另开辟了一处孤山,平日闲暇时便来休养生息,倒也惬意得很。
尤其最近, 真儿这家伙日日寸步不离跟着她, 像个小尾巴似的, 虽然格外黏人,却着实给予她不少陪伴。
就好比现在, 小家伙两只前爪正牢牢抓着一个墨块,围绕砚台转了一圈又一圈, 不仅累得气喘吁吁,漂亮的小脸也被偶尔飞溅出来的墨汁染成了花猫, 看得人啼笑皆非。
“真儿, 这些够用了,你不如歇会儿吧。”元矜看着案前的各色墨汁,无奈放下纸笔。
今日原是她摆桌在山顶上作画,不料狐狸倒十分殷勤, 一上来便哼哧哼哧磨墨水,不似平常那般调皮捣蛋。
“主人,真儿不累!”小狐狸抬起它那张花猫脸大声道。
元矜笑得温和,朝它招了招手:“真的够用了,快过来。”
小狐狸眼珠子滴溜一圈,紧接着“啪嗒”一声,果断扔掉爪中墨块,开心地向主人奔去。
“你今日怎么这样懂事。”元矜双手接住小家伙,边说边替它清理身上五颜六色的彩料。
“我想帮帮主人呀~”
小狐狸舒服地任由她揉抚,扭头看向纸张上的画作,不断比划道:
“这里是大海,这里是山峰,这是桌子,这是主人,咦……还有狐狸!”
某狐一兴奋,竟一爪子踩了上去,光荣地在画中红狐狸身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爪印。
元矜也不恼,只淡定地将它爪子清理干净:“认得这狐狸是谁么。”
“是真儿!”
“嗯,你倒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小丑狐就是自己。”
“嗷~真儿才不丑!”
元矜见它小脸鼓成一团,愈发有心逗弄:“浑身脏兮兮的,还说不丑?”
“嗷呜~就是不丑,主人说过真儿最漂亮了!”
“我说过么……别乱动,不许张牙舞爪。”
“嗯哼~”
元矜仔细清理完小家伙身上的染料,指尖却再次抚上它额心黑印,略微思索一小会后,终是提起笔,沾上砚中朱红,和着些许灵力轻轻点在它额间,突兀的黑印瞬时染成了与它皮毛别无二致的赤色。
狐狸眼底忽而闪过一抹亮光,随即又很快隐没下去,抬起眸子懵懂道:“主人在画什么呀?”
元矜满意地放下笔,一本正经道:“你原本是只漂亮小狐狸,但额间这撮黑毛着实太碍眼了。”
小狐狸不由摸摸自己脑袋:“真的吗?”
“嗯,”元矜面不改色:“不过你放心,我方才设法将黑印遮掩了下去,你以后也莫要在人前显露出来,记住了么?”
小狐狸满脸认真,似乎已然对她的说法深信不疑,仰头乖乖应道:“记住啦主人!”
元矜复又拍拍它脑袋,将小东西放了下来:“好了,去一旁玩儿吧。”
小狐狸使劲摇摇尾巴,咬着她袖口糯糯道:“主人,真儿想去海里玩儿。”
元矜挑眉:“上回是谁掉进洛河嗷嗷叫了?”
狐狸两眼巴巴:“主人不是会水么?”
元矜清眸微漾,挥手将鹊儿上回叠的纸叶船放了出来,原本巴掌似的小船转眼越变越大,最后刚巧容得下一只狐狸。
“上船吧。”元矜抬颚示意。
狐狸兴奋得很,乐颠颠蹦了进去,还没反应过来,船只便冲进了茫茫大海中。
刹那间天空风起云现,海面变得汹涌澎湃,远处涛浪滚滚而来,累积上万丈高峰,不断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