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不说话的黄跃谦突然发声,周如叶怔住,偏头看他,一时没接话。
“嗯?周妹子,你干嘛这么看着我?”黄跃谦摸摸自己的脸,随后了然,“哦——我不会对季哥做什么的,你别误会。”
“……”周如叶移开眼,勉强笑笑:“我无所谓,你想对他做什么都行。”
她伸手,压下黄跃谦头顶假发上那撮翘起的卷毛:“头发乱了。”
“哦哦,我自己来。”黄跃谦坐起身,拿手机屏幕当镜子,随意拨弄两下头发。
太久没头发了,他都有点不习惯。
周如叶眼见着黄跃谦松了口气的样子,不再看他,低头抚弄手里的空茶杯。
她可以很敏感地觉知到黄跃谦的情绪,但她也知道黄跃谦不想说。
每个人掩饰自我的方式都不一样,周如叶惯用冷漠,黄跃谦惯用嬉笑。
周如叶放下茶杯,神色如常地问:“他们呢?怎么没和你一起进来?”
“好像有话要说,还非不让我听。”黄跃谦立刻放下手机,咬牙佯怒。
周如叶点头,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到后屋叫饶雄志。
黄跃谦知道饶雄志是季司原的保镖,但他不知道,饶雄志也是特种兵出身…
当他听周如叶介绍时,他突然抱住自己的胳膊,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孤苦伶仃。
“一屋子的军人,我觉得我被孤立了!”
“我也不是。”周如叶说。
“你是军嫂!”
“……”
周如叶无法反驳。
黄跃谦伸了个懒腰,眼尖地瞧到收银台后面立的两个音箱。他蹲到音箱前看了眼,回身朝饶雄志竖大拇指:“饶大哥,你好有品位!”
饶雄志扯扯嘴角:“那是司原买的。”
“呵呵,一样、一样!”黄跃谦丝毫没有马屁拍马腿上的尴尬,低头拿手机翻自己的音乐库。
饶雄志将点燃炭火的涮肉铜锅摆到正中间,锅底汤汁咕噜咕噜烧的滚烫,锅里香菇姜片悬悬落落,香味在冷空气中蒸腾漫溢。
旁边一排小碗里盛着各味调料,麻酱腐乳葱花蒜末、辣椒油、韭花酱…还有开胃的拍黄瓜和凉拌毛豆。白瓷盘摆的整整齐齐,鲜羊肉肥瘦相间,满满几大盘,外边还围着冬瓜、菠菜、莲藕、茭白…
周如叶将季司原带来的酒摆上桌,对饶雄志说:“我去叫他们。”
她走出门,季司原和吴选并不在中间庭院。
“找到首应景的!”
屋子里黄跃谦一拍膝盖,终于从歌单里找到他满意的歌。
音响效果很好,慵懒的女声低吟絮语,伴奏鼓点力透人心。
周如叶绕过石榴树,顺着东厢房一路寻过去,从半掩的支摘窗里看到了站在屋内的季司原。
季司原眉头紧拢,眉眼距窄,眼微眯显得内眼角愈尖,眼神骇人的严肃。
周如叶本来打算掀窗叫他们,瞥到他的样子,手戛然顿住,心里一颤。
“吴选,你可以不去。”
他很少用这样的口吻和吴选讲话,带了些压迫感,甚至是狠劲。
“哥,我想去!”
周如叶看不到吴选的表情,但听得出他语速的急促,呼吸都乱了。
……
周如叶靠在墙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
“吴选,日遗化武的挖掘排查非常危险,你应该很清楚,这不是你平时训练成绩多优异就够了的,这需要大量经验,需要实战能力,何况还是在那个死亡地带,集团军里多少资格比你老的防化兵都不敢轻易去申请,你凑什么热闹?”
季司原攥紧右拳,又松开,他尽量调整自己的情绪,并不想真的叱责吴选。
“可这是我们防化兵的使命不是吗?”吴选缓了口气,问道。
“防化兵的使命有很多。”季司原看着吴选,剑眉微松,眼神趋近柔和。
“哥,我想去。”
还是那句话,吴选的语气一次比一次坚定,与其说是在和季司原商量,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季司原感觉喉头无端泛起些血腥味,他唇动了动,又紧抿起不说话。
吴选回看他,眼神里有倔强,有青涩,更多的是坚定。
“为什么?我要听真正原因。”季司原微哑着嗓子问。
刚才吴选已经解释了很多原因,说为了保卫祖国、为了给集团军争光、为了他军旅生涯的光辉一笔…
但那些都不是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吴选并不愿意说,因为真正的原因听起来没有那么高尚,没有那么壮阔,只是他心底一道谁也看不见的砍,偏偏执拗地迈不过去。
“哥,你离开之前,副团是不是找你谈过,希望你参与那边的排查工作?”
“…是。”
“如果不是临时把你调走,如果你不是要转业,你会不会去?”
季司原没想到吴选有此一问,他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你会去吗?”
吴选又问。
他其实并不急于知道答案,因为答案非常清楚。
季司原闭了会儿双眼,拿手抵着眉骨用力按压。
“吴选,我们的情况不太一样,你是家里的独子…”
“哥,你可能会觉得这个理由很幼稚,但我始终觉得当初那个一等功我受之有愧,就该是你的。”
吴选一笑,露出整齐的六颗大白牙。
“这次你不能去,我依然是你的替补,给我个机会让我证明自己吧,我想要你的支持。”
周如叶肩靠着外墙,黄跃谦放的那首外文歌已经循环第二遍。
“Youwannatakeadrinkofthatpromiseland
你想为应许之地举杯庆贺
Yougottawipethedirtoffofyourhands
你必须擦拭手上的污垢
Carefulson,yougotdreamer’splans
小心点,孩子!你正完成梦想的计划!
Butitgetshardtostand
但坚持下来变得愈发艰难”
周如叶听过这首歌,《Soldier》,黄跃谦着实选的非常应景。
“Soldierkeeponmarchin’on
士兵们持续进发
Headdowntiltheworkisdone
直到生命消逝,完成他们一生的荣光
Waitingonthatmorningsun
等待着黎明的曙光
Soldierkeeponmarchin’on
士兵们仍在持续进发”
晚五点四十。
女声轻柔地唱着黎明,周如叶往后挪了几步,从对面西厢房瓦檐罅隙间,迎头看见夕阳西沉。
天光逐渐消弭。
周如叶先一步离开,她知道季司原已经被说服了,吴选不会希望黄跃谦知道,不会希望他任何的亲人知道,除了季司原。
作者有话要说: *日遗化武:日本于侵华战争期间,在中国遗留的大量化学武器。
1945年日本战败,为了掩盖罪行,他们将大量化学武器或掩埋或丢弃,逃避掉了国际审判。
*文中所写“死亡地带”为虚构地点。
第60章 六十反骨
“呼——好烫好烫!”吴选夹起刚烫好的羊肉迫不及待扔嘴里,呼哧呼哧地吸气吐气,然后嘴一闭,没嚼几下就把羊肉给咽了下去。“这涮肉忒正宗了!让我想起了童年的味道。饶大哥,给你点赞!”
他双手竖了一秒大拇指,眼睛倒是没离开铜锅,一筷子下去又捞起片毛肚。
“哥,快吃啊!再不吃我都吃光了啊!”
吴选拍拍旁边的季司原,左脸颊鼓起,美滋滋地嚼着毛肚。
周如叶戳了戳碗里的冻豆腐,听见这话,脑中记忆倏然被电击中似的,无比耳熟。
“喂!你怎么不喊我多吃点?”黄跃谦出声表示不服。
“……我觉得你不需要。”吴选眼神移到锅里,黄跃谦和他的筷子正一人夹着羊肉卷的一头,脆弱单薄的羊肉随时面临解体。
“表哥,我觉得你作为一个演员,应该保持身材,少吃点儿。”他语重心长地说。
“滚边儿去。”黄跃谦毫不留情扯开羊肉卷塞进自己嘴里,边嚼边说:“不过季哥,你再不吃可真没了啊。”
“你们吃。”季司原又是一杯酒饮尽,右手搭着酒杯,左手成拳搭在桌下膝盖上。
周如叶停下筷子,抬头瞄了眼吴选,又瞄了眼同样努力涮肉的黄跃谦。
吴选当真是舒坦了,心情大好、胃口极佳。初生的牛犊只需要不计后果一路前冲,迎接他的总是朝阳贯日、灼灼光明。
但季司原的顾虑也绝不是没来由的,他不是个爱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人,这件事的背后恐怕另有内情。
周如叶把手覆上他的左手背,指腹轻描过他有力的骨节。
季司原垂眼看她。
“少喝点儿。”她说。
“我酒量很好。”他晃晃空酒杯,不置可否。
周如叶嗯了一声,眼神沉静地看着他。
他和她对视一眼,妥协地笑了。“行,听你的。”
周如叶有一双凛冽而洞悉人心的眼,一般人害怕被看穿,季司原却能从她眼中找到沁凉的宁静。
“来来来,为我们这神奇的缘分,我觉得有必要干一杯。”黄跃谦擦擦嘴,站起身给大家倒酒。
玻璃杯清脆磕碰,剔透琉璃的淡金色液体波纹摇曳,一粒粒均匀的气泡坠在其间,升腾聚散。
黄跃谦一杯灌下去,显然没解馋,他舔舔嘴不满地看向季司原:“季哥,起泡酒度数太低了,不痛快啊。”
“吃火锅就别喝烈酒了,过个嘴瘾行了。”季司原为周如叶捞了些粉条,“你要是觉得不痛快,明儿晚上去我的酒吧喝,随便喝,我请客。”
“好啊!”黄跃谦满足了,兴奋地敲敲碗:“这就是抱大腿的感觉吗?”
他看向周如叶,“对了周妹子,吕然冉你知道吗?跟我一起演戏的那女孩儿。她说想认识你,你明天有空吗?”
明天……
周如叶看季司原,“要不让她晚上一起去FOREST?我明天白天有事。”
“行啊,她人挺好的。”黄跃谦赞同。
周如叶默默低头,她一想到明天,胃里居然紧张得收缩蜷曲。
季司原说,他父母明天想见见她。
当初她代表画雨丝织和季氏谈判时,与季总也算有一面之缘,那时她倒是不卑不亢,毕竟生意往来,她又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敢露怯。
但这次…
她斜睨季司原。
怎么总有一种,拐走人家儿子的理亏心虚…
酒虽不酣,饭却是真的吃撑了。吴选和黄跃谦积极包揽了收拾碗筷的活,饶雄志走到庭院抽烟,天色已晚,季司原和他并排站着,聊些部队里的近况。
“这次回来,定心了?”饶雄志夹着烟的手朝里屋点了点,意有所指。
季司原单手插兜,点头:“嗯,该定心了。”
饶雄志吐出一口烟圈,“你变了很多,部队确实是个很磨人的地方。”他想到吴选和黄跃谦一口一个“哥”,笑了笑:“都能当别人哥了。”
季司原深吸一口气,竟然变得有些拘谨,“饶哥,你可别打趣我。”
“哈哈,怎么是打趣?”饶雄志拿烟的手垂下,另一只手用了十足的力道,在季司原臂膀上用力压了压,半开玩笑道:“这回肩膀真是能担事儿了,看来我这个保镖可以提早退休了。”
他心里还是颇为感慨的。
季司原是个有反骨的人,拘不住的风,盛气烈性,自我意识极强,年少时叛逆不驯,也确有资本骄傲不可一世。
可惜命运在他16岁那年给了一记兜头巨浪,让他明白什么叫无能为力,什么叫束手无策。对于一个风头正劲未尝挫败的少年,这种打击无疑是残忍甚至毁灭性的,饶是季司原,也显然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晦暗迷茫。
也有过逃避,干过蠢事,为了撇开季氏光环故意和季首城反着来,季首城安排他出国,他就偏要参加高考,不仅考了T大,还闭着眼睛随便填个化学系。
他觉得得意,T大化学系是他凭自己实力考上的,他要主宰自己的人生。可这种幼稚的报复感没扑棱几下,季首城只动动指头拨个电话,就把他的志愿改回了金融…
饶雄志眼看着季司原和季首城斗来斗去,以为小打小闹几年季司原自然会消停,他没想到季司原最终的决定是彻底放弃一切,休学参军。
虽然季司原是当兵的好苗子,但他是个不服管的,尤其季氏上下都是军事化管理模式,他不一定会喜欢部队生活。
季司原走后的第一年,陆续有人来四合院找饶雄志,带了鸡鸭鹅什么土特产的都有,当然还有锦旗,说是来感谢恩人。还不乏一些年轻女孩,来了之后又失望走了。
后来饶雄志仔细询问才知道,季司原参加救援行动后,总有被救下的人拉着他问联系方式,他就说怀沁素食馆。
饶雄志几乎可以想象,20岁的季司原意气风发扬着下巴,眉宇间重燃锐气,看着那些被他救下的人,他迫不及待分享这种成就感和满足感。
呵呵,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就像季首城和饶雄志看当年的季司原,就像如今的季司原看现在的吴选,人不中二枉少年嘛。
往后几年就没人找来了,当然不是季司原没再救过人,而是他没必要再向饶雄志或是向他自己证明些什么。
已经足够了。
很难界定季司原如今这样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时事造人,霜刃被磨平固然令人扼腕,但铮铮锤炼后的脊骨,才真正撑得起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