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仨住几间屋啊?”
“一间就行,我们凑合一晚,没事儿。”
男人点燃了董晋刚递过去的烟,深吸一口:“那按人头算吧,他屋刚装修的,住一晚,你们仨,给这数吧。”
他弯起食指,比了个9。
“操!”罗绪在一旁小声咒骂。
“九…九百?”董晋语调怪异地拐了个弯,硬生生压下他的惊讶。
那人点头。
董晋偏过头看左右都站了人,想着给钱消灾,干脆地摸出钱包,拿出里面全部的一千块。
“我身上一共就一千,出门在外,都是朋友,感谢大家收容我们这一晚。”他举着钱,看了眼男人,又看了眼身后,不知把钱给谁。
“来。”男人不客气地伸手。
周如叶听到身后顺儿鞋底焦躁地蹭了蹭地面,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任由男人把一千块独吞了。
男人满意地回屋睡觉,村里其他人也各自回屋,顺儿一直沉默,走到一间带锁的矮房外,打开门,示意他们进去。
“屋里头就一床棉絮,你们将就一下。”顺儿指指罗绪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裹,似是好奇,“你背的啥?帐篷吗?”
罗绪摆摆手:“不是,摄像机。”
顺儿怔住,搓了搓手:“哦…哦,你们赶紧休息吧。”
他转身走了。
罗绪将摄像机靠在墙边,走到门边将门反锁上,转身说:“如叶,你睡炕上吧,我俩拿衣服垫垫,睡地上就行。”
周如叶看着脚下坑洼的水泥地,明显久未有人打扫,窗外紧贴着成片的飞蛾,地上不知还有什么爬虫蟑螂,她摇了摇头:“地上太脏了,而且不平坦,你们明天还要工作,就睡炕上吧。”
她动手扯开炕上的棉絮,积灰扬在空中,呛得她直咳嗽:“咳…这棉絮,都发霉了。”她皱着鼻子,手臂渐起鸡皮疙瘩。
董晋接过棉絮,推到床角,“别盖了,晦气,就披外套睡吧。”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这话,周如叶更加头皮发麻。
她沉默地盯着眼前土炕,意识到这上面刚刚死过人,屋内森冷的气息钻进她的脾脏,腐朽发酸的味道令她作呕。
为了不影响董晋和罗绪的心情,周如叶什么也没说。她睡在最里面,眼瞥到墙角的蜘蛛网,只能紧咬住下唇,咽下喉咙管里的尖叫。
两个男人显然是累趴了,没几分钟就鼾声震天。周如叶原本还睁着眼,三人的背包都由她看管,可四周不是飞蛾就是蜘蛛,她也不敢多看,强迫自己闭上眼睡觉。
脑后有轻微的响动,周如叶只当是董晋他们翻了个身,没有在意。可紧接着,又有细微的摩擦声,周如叶连忙坐起身,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望向周围——
什么也没有。
周如叶疑虑地蹙起眉,门窗都是紧闭的,到底哪里来的声响?
她缓缓躺下,搂紧自己的背包,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上。
罗绪鼾声又起,周如叶勉强想从他呼吸的间隙间辨别出其他的声音。
静默,长时间的静默。
就当周如叶以为是自己错觉时,“刺啦——”一声,柴草摩擦的声音,她立刻睁眼,大声叱问道:“是谁!”
声音惊醒了熟睡的董晋和罗绪,他们被吓了一跳,慌慌忙忙坐起身,摸索着按开墙上的灯。
周如叶看了眼后墙凌乱靠着的草垛,和进来时位置摆放不太一样,她起身去扒开,草垛后面居然还掩着一道门!
她用力推了推,这门是被外面反锁住的,里面人打不开。
“有什么东西丢了吗?”
周如叶转身,话音未落,听到罗绪暴躁地骂道:“妈的!摄像机没了!”
第70章 七十历史的伤痕
“开门——操.你大爷的!给老子把门打开!”罗绪站在顺儿家的主屋外,木头门板在他的暴力拍击下吱呀作响。周如叶担心他这样吼叫,招来村民更生事端,于是上前拉住罗绪,让他控制下音量。
“咳咳——呜哇——”
罗绪喊声一停,屋内的小孩儿啼哭声伴随不断的咳嗽传入他们耳内,一时间他们三人面面相觑,尤其罗绪显得格外尴尬。
周如叶又敲了敲门:“你好,能开一下门吗?我们当面聊聊可以吗?”
没人回应。
罗绪啐了一口:“跟他们这种人讲什么道理?让开,我把门砸了。”
他拉开架势,正要抬腿踢,木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罗绪连忙缩回脚,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董晋后面。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穿着花棉袄,黑黄皮肤,双颊生了冻疮。她目光笔直呆滞,咧嘴朝他们痴笑,浑不在意家里来了三个陌生人,转身又躺回床铺上。
屋里门窗闭塞,汗渍和皮屑闷出一股怪味,周如叶憋了口气,探身向屋里望:“顺儿?你在吗?”
小孩的咳嗽声久不停歇,周如叶渐觉有些不对劲,干脆走进屋内。
她走到土炕前,见那女人紧搂着半身高的小孩,手上不断地拍着孩子的背。
“你这样会把他憋坏的。”周如叶伸手松了松孩子颈部绕了几圈的毛线围巾,那女人古怪地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自顾自地拍着孩子。
“这女人是不是智商有点问题?”董晋跟了进来,小声在周如叶耳边说。
周如叶点点头,又探手去碰孩子的额头:“这孩子好像在发高烧,放任他这么咳下去会出事的。”
她正要缩回手,屋后门有人急匆匆赶过来,把炕上的母子俩护在身后。“你们要干末事!不准动俺丫头!”
“丫头?”周如叶挑眉,看了眼被剃成寸头的小女孩,“你别误会,我只是看你女儿好像病了…”
顺儿两片嘴唇嗫嚅着,没发声,他低下头缩起脖子,拿眼瞥他们身后的罗绪。
“你把摄像机放哪儿去了?”罗绪不耐地嚷嚷。
顺儿还是那副怯怯的样子,不肯说。
“你是缺钱吗?”周如叶突然问。
顺儿点头,双膝一弯,直接跪在了周如叶面前:“俺丫头缺钱治病,俺实在末办法……”
罗绪稍微收敛些声量,但还是没好气:“那你也不能偷东西啊!不怕我报警抓你?”
“警察…来了没用……”顺儿指指外面,瞳孔因惧意放大。
“我操!你不会不准备还我了吧?”罗绪火气又冒上来,狠狠踢了脚床沿,炕上的女人吓得往墙边缩,小孩已经无力咳嗽,只能听见她浓重的鼻息声。
顺儿又跪在地上不吭声,仿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罗绪在这间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一圈,没找到他的摄像机背包,他气急败坏得冲着顺儿胸口踹了一脚:“说啊!你他妈的把我摄像机藏哪儿去了?”
周如叶冷眼看着,开口道:“摄像机你卖不了钱的,那是国家的财产,你拿出去很快就会被抓起来。”
董晋和罗绪讶异地张着口看她,没想到如叶这忽悠人的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顺儿半信半疑地抬起头,董晋连忙从外套口袋里摸出记者证,煞有介事地给他看:“喏,我跟你说,你乖乖把摄像机还给我们,我们还能帮你报道,到时候你女儿的病就有救了。”
顺儿仰着头,面上已有犹豫之色,这么近距离站在一起,周如叶才算看清顺儿的脸,虽说面黄肌瘦,但看上去仍是个年轻小伙的模样。
“你多少岁?”周如叶问。
“俺二十三。”
董晋在一旁撇撇嘴,心里有些不忍,这个顺儿比他们都还小,拖着个弱智妻子、多病的女儿,真够不容易。
“你带女儿去过医院了吗?”周如叶又问。
“去过,说是肺炎,要五千!俺回来借钱,他们都不给!”顺儿拿黑瘦的手背一个劲儿抹眼眶。
周如叶沉吟片刻,蹲下身平视他:“这样,我给你五千现金,就当是从你手上把摄像机买回来,可以吗?”
顺儿愣住,随即猛地点头,生怕她反悔似的。罗绪拍拍周如叶的肩,过意不去地说:“这钱怎么也不该你付啊,要付也是我来付!”
周如叶起身,摇头笑笑:“你们带了那么多现金吗?”
罗绪挠挠头:“…没。”很快他又爽快地说:“那先给你打个欠条,等回去还你!”
周如叶不置可否,让顺儿带着他们去藏摄像机的地方。
从后门出去,顺儿嘱咐他们轻着点手脚,不要惊动村里其他人。他们从菜地里穿过,一路到了后山,董晋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不就是那个山吗?居然后面还有小路?”
夜里山林风动,周如叶抬头望向头顶荒岭,真切的发觉,她已经离季司原这样近了。
顺儿蹲在一个土坑前,徒手刨着泥地,罗绪心疼自己的机器,担心被土压坏了,蹲下身帮顺儿一起刨。
“这是什么?”罗绪手指碰到一根长管形状的东西,拿麻布包着,他手一掀,惊得差点一个趔趄坐到地上。
冰冷的月光下,双管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着罗绪,他赶紧把麻布裹回去,又拿土重新盖上,等顺儿刨出他的摄像机,他小心翼翼夺过去,一个字也不多提。
***
等回到顺儿家时,村里公鸡已经打鸣,周如叶三人早就没了困意,不欲多逗留,收拾好行李便直接出发了。
山上被开采出一条小型的盘山公路,董晋在山脚下发出了讯息,没多久就有军用车下来接他们。
周如叶看了眼司机和副驾驶坐着的军人,果然,都不是季司原。
“我是你们这次采访报道行程的安全保障人员,会时刻保卫你们的安全。”副驾驶的军人名叫刘志,和董晋一样大,28岁,说话带些东北口音。
刘志扭头与后排的周如叶、罗绪握手,看到周如叶时稍愣了愣,问道:“女助理?这里条件比较艰苦,吃得消吗?”
没等董晋说话,周如叶抢先回答了他:“没问题,我和他们一样。”
刘志点点头,觉得周如叶过于严肃了,又笑说:“没事儿哈,我们这儿也不全是男人,急救组有两名护士是女孩儿,待会儿带你去认识认识哈。”
“好,谢谢。”周如叶也抿着嘴笑笑。
她确实紧张得手心冒汗,一路上都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让人觉得她是累赘,不要给人添麻烦。
前方抵达“军事管理区”,看到这庄严的几个大字,周如叶十指攥得更紧。
她虽然在季司原执行任务的途中遇到过他很多次,但这是头一次,真真确确的,进入他所捍卫的领地。
他们很快下车,跟着刘志去宿舍区放好行李。
周如叶住的是单间,距离淋浴房最远,不过也确实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安排给她了。因为淋浴房供水只在特定时间段,刘志特地嘱咐她,可以早点去洗。
“今天先带你们去一号弹坑,所有炮弹都已经鉴别完毕了,危险系数稍低一点儿。”刘志带他们往气密室走,又指了指另一边,靠近陡峭山崖的蓝顶白房,“三号作业场目前你们没有办法进去,那里面埋有大量糜烂性毒剂,加上前段时间出现过殉爆,危险系数非常、非常、非常高,现在外面都加筑了超强度密闭防爆墙,非技术人员禁止靠近的。”
周如叶眺望过去,不用想也知道季司原肯定是在三号作业场了。
董晋此行目的也是为了报道目前三号作业场的情况,于是他追问:“那我们能否采访里面的作业人员呢?”
刘志点头:“可以,不过要等这几天排查工作结束,他们现在忙得饭都没空吃,别提采访啦!”
“好。”董晋松了口气,既能完成工作任务,又能没有生命危险,他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
进入气密室后,工作人员示意他们更换防毒服,进行气密检查。
董晋和罗绪第一次接触这些装备,手忙脚乱穿上靴子,发现不对后又脱掉重新穿裤子。刘志迅速换好着装,见周如叶已经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所有穿戴,诧异地摘下防毒面具:“你以前干过这个?”
周如叶摇头,“查过资料。”
……岂止查过资料,为了季司原她不知道研究过多少遍。
“厉害厉害。”刘志由衷的夸赞。
经过重重检查后,工作人员对他们进行了临时培训,教学一些应急操作和进入弹坑后的注意事项。
铁门被打开,董晋和周如叶率先进入,罗绪扛着摄像机紧随其后,整个一号弹坑内弥漫着肃穆的气息,没有任何交谈声,十多个作业人员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炮弹挖掘转移工作。
周如叶无言地站在土堆上,透过密不透风的防毒面具,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一排一排露头的炮弹,虽知有安全防护措施,但也足够让观者毛骨悚然。
她看见一名作业人员半蹲在弹坑中,手捧一枚已经锈蚀斑驳了的毒弹,并郑重地交到另一名作业人员手中,由他将炮弹搬运至防爆箱内。
这像是一场历史的清扫,每一颗二战遗留毒弹的销毁,都为中国驱散一片阴霾。
但这也是翻皮剥骨将血淋淋的战争重现,她脚下踩的是中国的土壤,可上面满是日本侵华战争留下的惨恶罪证。
如果说还要怎样去让历史的伤痕显形,让所有麻木、无知、懵懂或是视而不见的人心惊心颤,那就是亲眼来看看这些数量庞大的毒弹,看看曾经被它们所伤过的中国。
时至今日,还有这么多技术人员,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为中国抵御着来自七十年前的战争幽灵。
天气虽不是很热,但密闭的防护服罩在人身上,若不是经过长时间训练,很容易产生窒息的眩惑感。
周如叶有一种强烈的历史错位感,她闭了闭眼,稍往后退了半步,耳畔传来两个人用日文交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