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说是等主子得闲了,让奴才递话给她,她来这边。”
康熙想到她那句恨不生得男儿身的话,愉快笑道:“朕这会儿就闲,让贵妃过来吧。”
佟宝珠接到传话,就起身。
还好是贵妃,可以坐辇。出了承乾宫右转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顺着甬道南行小半里地,再右转通过一个门廊才到达乾清宫。这要是踩着花盆底过去,得扭半天。
坐辇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康熙是后世公认的勤奋皇帝,不但勤于政事,还勤于学习。能文能武,甚至懂算术,会多国语言。
佟宝珠来到这里之后,看到的就是一个忙碌的机器人,除了昨晚之外,每次去承乾宫,都是站上片刻就走。
此时看到他坐在暖阁里,悠闲的喝茶,小小的意外了一下。
“贵妃坐朕对面,尝尝这庐山云雾。江西巡府进贡来的,清香味儿格外的浓郁。”
康熙笑道。
他穿的是湛蓝色常服,大约是浆洗的次数多了,颜色并不鲜亮。倒是显衬得他的笑脸比往日柔和明亮。
像是邻家大哥。
佟宝珠顿觉得头顶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在他旁边立着一位三四十岁的清瘦中年人,佟宝珠没见过。从官服上推测应该是翰林院的。因为四品以下的文官,只有翰林院学士有机会面圣。
他们是给康熙讲书的,算是康熙的老师。
“谢皇上赐座。”
佟宝珠朝康熙施礼后,对着中年人微点了一下头,才坐下来。
这对于她来说,是基本的礼节。中年人却没料到贵妃会注意到他,怔了一下,赶紧低下了头。
佟宝珠坐稳妥之后,温声细语道:“提到庐山云雾,臣妾真还有所了解。但之前喝过的茶,总觉味道差了些,没有想象中的醇厚。”
“哦?”康熙斜倚着圈椅,笑道,“贵妃说说看,说的好,朕有赏。”
奉茶宫女把青花瓷茶盏,摆放在佟宝珠面前。汤色清澈明亮,叶底嫩绿匀齐。从观感上,就知道难得的好茶。
佟宝珠浅呷了一口后,又嘬了两小口,放下茶盏,笑盈盈道:“同样的茶叶,还是皇上这儿的好。”
康熙看了眼立在旁边的中年人,又看向佟宝珠,笑呵呵道:“朕不懂茶,高大人可是博学的很,贵妃若是胡说,当场就能揭穿,赏赐可就没了。”
姓高,那应该是高士奇。在康熙时期,有个颇为传奇的汉人,是从翰林院调到南书房,成为了康熙的侍读。对康熙的影响非常大,朝中几方势力都想拉拢他。
他私下里收了不少银子,却哪方势力都没站,最后被众人联手告发,康熙不得不罢了他的官。多年后,康熙手里的权利更大时,想重新启用他,被他拒绝了。
佟宝珠看了高士奇一眼,不慌不忙道:“庐山北边是长江,东边是鄱阳湖,江湖的水汽蒸腾,形成云雾。所以庐山山顶常年云海茫茫,气温较别处低。”
“四五月间,山下春暖花开了,山顶还是云雾缭绕,终日不见阳光。这种环境里长出的嫩芽,生长缓慢,所以清香味儿格外醇厚。”
康熙看向高士奇,高士奇点点头。康熙哈哈笑道:“朕的贵妃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博才多识。”
佟宝珠生怕别人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立即接话道:“书中什么都有啊!臣妾闲的时候,除了医书,就爱看些地方志类的闲书。”
康熙虽然去后宫的时候少,后宫里的情况,他需要了解的,都了解。佟宝珠第一次让人找医书,他便知道了。
如果不是有他的授许,文渊阁里的书,就她差的小太监能拿出来?还能拿到皇宫珍藏本?
女人们嘛,找点事消磨时间总比胡思乱想,惹事生非要强。
但他装着不知,还表现得颇为意外:“贵妃还看医书?”
佟宝珠是提心吊胆进来的,闲扯了几句后,心情稍平息了些。马上要绕到今日的主题上,又开始紧张了。为自己鼓了鼓劲,才接话。
“臣妾想着,身为后宫女子,为皇家开枝散叶是首要任务。于是多看了些妇人方面的医书……”嗓子干干的,感觉自己脸皮也变得僵硬了。
缓了口气,准备接着往下说时,康熙温和地笑道:“贵妃想法甚好。”
高士奇趁着话隙,赶紧说道:“皇上,微臣告退。”
“朕还有事要跟高大人谈,您稍等一会儿。”康熙又看向佟宝珠,“高大人不是外人,贵妃有什么话尽管说。”
康熙这个皇帝机器人,一分一秒都很珍贵,没那么多时间,让她占用。
佟宝珠把准备的那些绕话,扔在了一边,直接说道:“……臣妾学以致用,臣妾……据臣妾推断,宜嫔今晚宜受孕。”
高士奇:“……”有地缝吗?让老臣先躲躲。本想着旁听开枝散叶的话,就不妥了,这还听个更具体的。
康熙也是很意外。
他以为贵妃是来跟他说,要在后宫立规矩的。储秀宫今晚承宠,明日就会有封。至于怎么封法,他尚未对外透口风。
身为掌管六宫的贵妃,有些忌惮家世高的新人,也在情理之中。怎么也没想到,她是来阻止……不是,是来安排他临幸的事。
康熙的心思,翻腾的一番,但脸上丝毫看不出情绪变化,一直挂着浅淡的笑意。
“贵妃是想让朕翻宜嫔的牌子,是吗?”
“嗯。”
佟宝珠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姑娘规规矩矩地坐在他面前,腰杆挺得笔直。明明是稚嫩的小脸,却强装出与她年龄不相符的老成。
岂不知,澄澈眼神出卖了她。乌溜溜的眸子里,盛满了惶恐不安。
“好。”
康熙换了换坐姿,笑出声来,“后宫的事,让贵妃操心了。贵妃若是没别的事,先回去。朕这里还有些事没处理完,等朕闲了就去承乾宫。”
皇帝无家事。身为皇帝的近臣,高士奇对后宫的事也是略有耳闻。听到康熙应了下来,很意外,用余光仔细的去观察他的脸色。
佟宝珠没想到康熙这么爽快。而且从表情上也看不出有不悦之意。
为了确认,她又问:“皇上今晚会翻宜嫔的牌子?”
想到自己身为一国之君,连临幸谁的自由都没有。康熙笑里又带了几分的揶揄,“宜嫔或许想不到,这么大的好事,会落到她头上。贵妃回宫后,提前告诉她一声,让她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因为满足了别人一个小小的愿望,康熙的心情颇好。待佟宝珠走后,问高士奇:“高大人,你说人是在付出的时候,心情更好呢?还是得到的时候心情更好?”
高士奇恭敬地说:“臣不知道别人的想法。臣是在为皇上讲书的时候,心情最好。这个时候,臣觉得臣活的很有价值。”
宜嫔得到佟宝珠给她传的消息后,抱着她贴身宫女的胳膊,又蹦又跳:“檀云,檀云,快为我祈祷。让我一举得子,那以后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檀云赶快制止她,“贵妃娘娘特意叮嘱不让您蹦跳。快躺下别动。此次承宠的机会,来之不易。主子要步步小心,按着贵妃娘娘说的方法来。”
宜嫔听话地躺到塌上。
檀云拿了个软枕放在她脑后,又说:“主子,您有没有觉得贵妃跟初进宫的时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宜嫔问。
“说不清楚。”檀云想了想道,“她才十七岁吧。感觉一点儿也不像是十七岁的人。”
宜嫔笑道:“那是人家身处高位,从气势上就压大家一头。”
“也不全是。”檀云想着元后的样子,说:“她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在前两位皇后身上也没有。”
“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宜嫔长叹了口气道:“不管怎样,若是此次真能有孕,这辈子我都追随在贵妃身边。”
第8章 斥责
康熙这边,换了话题后,气氛便没先前那么愉快了。
“皇上,臣听说钮祜禄氏家的娘娘,尚未获封?”高士奇问的很含蓄。
“嗯。”
提到钮祜禄氏,康熙心烦的很。那个小姑娘在继后崩逝前,他便见过。
继后病重,她穿得花团锦簇。明晃晃地在向他暗示,姐姐不行了,妹妹来接替姐姐,在后宫占得一席之地。
他知道,这或许不是她的本意,是钮祜禄家族,甚至是继后本人的心意。可他心里还是万分不舒服。
人怎么能这般不讲感情呢?
“乘胜追击,还需依仗钮祜禄氏的兵马。”
高士奇顿了一下,又说:“臣听说,图大将军与荣嫔娘娘是本家。虽然出了五族,但两家关系处的甚好。”言外之意是,排除钮祜禄氏,今晚翻宜嫔的牌子也不妥。
高士奇说的图大将军是马佳氏图海,平三藩之乱的大将军。他都知道的问题,康熙自然比他知道的更多。
否则,这些年也不会经常召幸荣嫔。这还不是给图海面子。
想到这里,康熙又笑出声来。他这个皇帝成什么了?不但用言语四处威逼利诱,哄弄着朝臣们,就连身体一并搭上了。
对于他的笑,高士奇不明就里,便没敢往下说。当今天子的智慧非寻常人可及,有些话,点到为止。
康熙搓捏着手指,笑道:“朕就喜欢勤奋努力的人。贵妃原本是个单纯的小姑娘,为了替朕管理好后宫,做了那么多的努力,朕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
高士奇:“……”刚刚还在谈论着,杀他姑家的表弟表妹,震慑叛军的事呢,转眼又成菩萨心肠了。
圣心难测啊!
康熙又道:“是有所失,但也有所得。不是抓住了佟佳氏吗?钮祜禄氏不愿动,就把佟国纲南调。”
重重地说道:“平叛是一定的!谁也动摇不了朕这个决心,实在不行,朕御驾亲征。”
高士奇惊声道:“不到万不得已,皇上还是要留在京城。皇上一动,北边就可能不安稳了。皇上再琢磨琢磨,还有什么人可用。”
容嬷嬷按着佟宝珠的吩咐,去探望了别宫里的小主子。回到承乾宫,没进内殿便得知了宜嫔的事。
站在廊檐下,缓了半天神才进屋。
把她探视的情况,一一的禀报后,便低着头不再言语。
佟宝珠主动跟她说:“储秀宫娘娘身体不适,本宫已经通知敬事房了。”顿了一下,又说:“安排了宜嫔,皇上已经应了。”
容嬷嬷没带什么情绪地接话:“太皇太后得知后,或许会斥责。娘娘提前想好怎么应对。”停顿了片刻,又说:“娘娘莫要轻视了太皇太后在万岁爷那里的影响力。”
这个时候,慈宁宫里的太皇太后,也在想着皇帝的事。
她担心康熙又寻理由不去后宫。于是对苏嬷嬷说:“苏麻,你亲自跑一趟,把补药送到乾清宫去。对皇帝说,这是哀家亲手熬的。”
慈宁宫与乾清宫隔着两条夹道,还有一处占地庞大的养心殿。苏嬷嬷小心地提着装药碗的食盒,到了乾清宫,天近傍晚了。
康熙刚净了手,准备用晚膳。
“老祖宗每日都惦记着皇上。”
苏嬷嬷只说了这一句。落在康熙耳中,仿佛有千斤重。
详细询问了太皇太后今日的饮食情况后,说:“苏嬷嬷帮朕转告皇祖母,孙儿会谨慎行事,请皇祖母放心。”
苏嬷嬷原话不动的说给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笑问:“皇帝当时什么表情啊?”
苏嬷嬷:“神色凝重。”
“没笑吗?”太皇太后又问。
“没。”
太皇太后寻思了一会儿,问:“苏麻,你说皇上是不是不打算听哀家的话啊?”
苏嬷嬷没有接话。
太皇太后:“算了,由他去。孙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只要不是太离谱,哀家也懒得过问。”
苏嬷嬷知道,太皇太后说的轻松,其实一直揪着心呢。便差了两个小太监去乾清宫守着,随时禀报那边的情况。
与此同时,有不少的眼睛都在盯着乾清宫。
天落黑了,没动静;天黑透了,依旧没动静。
当凤鸾春恩车的铃声响在通往后宫的沉闷甬道里,观望的人们,大多都笑了。
入宫便是妃,如何?出身钮祜禄氏,又如何?还不是跟大家一样,被皇上翻了牌子,接过去;洗净了扔在床上。
您有身份有脸面,让皇上亲自上门啊。
钮祜禄氏在宫中也有很多眼线。春恩车刚入后宫,便有人飞跑去储秀宫禀报。
小钮祜禄氏把手里正看的书,狠狠砸在了地上。
“佟佳氏别欺人太甚。压着本宫不让承宠,她私自安排人。把皇上当什么了?她用来拉拢人的工具吗?”
秋嬷嬷赶紧开导:“娘娘息怒,莫要跟小人一般见识。上报娘娘身体有恙是贵妃的主意,但皇上翻谁的牌子,定是皇上自个的心意。等明日,奴婢去敬事房销了娘娘的假。娘娘承宠,也就是这两三日之内的事。”
不久之后,秋嬷嬷收回了她说的话。
“宜嫔被春恩车接走了。”这个意外的消息惊炸了后宫。
后宫里,除了佟宝珠和宜嫔所在的翊坤宫之外,几乎都是咬牙切齿暗骂的。骂过之后,大多数嫔妃又后悔自己没有像宜嫔那样对贵妃言听计从。
能多得皇上的宠幸,巴结巴结贵妃又如何?等怀了龙胎诞下龙子,以后谁巴结谁还不知道呢。
苏嬷嬷得到这个消息后,犹豫了半天,还是告诉了太皇太后。
“贵妃今下午去了乾清宫?”太皇太后问。
“奴婢听说是。”
“着人把贵妃请过来。”
“老祖宗,要不……等明天?快到关门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