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太子率领的人,到达了巩华城。
巩华城位于沙河镇,是前朝皇帝建立的行宫,整个城呈长方形,占地三十多亩,宫殿庙宇二十多座。两位皇后的梓宫就停在正中央的祾恩殿内。
礼部安排的是,到达巩华城之后,安置众人歇息。次日天亮之前摆案上香,卯时起灵。
两位皇后的梓宫就在不远处。想到她们在积郁中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历史上的自己,用不了几年,也要步她们的后尘葬到景陵里。然后等待着康熙死后入景陵,才关上地宫的门。
佟宝珠心里就沉甸甸的。
活着的时候,围着那个男人转,死了也不能脱身,也得葬到他身边。真是郁闷啊!
没心情再和人谈天说地,用了膳后,就洗洗睡了。
正梦到,自己和两位皇后盘坐在地宫里,斗地主。自己的运气特好,把把赢,把她们两个的钱都赢光了。她们两个有气无力地躺在地板上,等着有人来烧纸钱。
就在这时候,被人唤醒。
“娘娘,太子殿下哭得厉害,您过去劝劝吧。”
“怎么了?在哪儿?”
“在祾恩殿。”芳华姑姑道,“殿下入城后,直接去了祾恩殿,午膳还未没用。”
祾恩殿里。
八岁的太子跪伏在地上,哭得呜呜咽咽,像只被抛弃的幼兽。
先前还先后有人进去劝解,此时都立在殿外,直挠头。不敢再劝了,越劝越哭得的厉害。后来还想着,没人理他,兴许一会儿就止着了。这都哭半天了,哭声断断续续,仍没有要停的意思。
这样下去,可是会哭坏身子的。
大阿哥小声说:“七叔,你再试试?”
怎么劝啊?节哀之类的话,方才都已经说无数遍了。纯亲王抓抓额头:“不是有人去通知贵妃娘娘了吗?再等一会儿吧。”吩咐身后的随从,“过去催催,怎么还不来。”皇嫂的主意多,还是交给皇嫂吧。
就在这时,身着白底蓝花旗服的佟宝珠匆匆赶来,头发没盘,用一条白色的手巾绑在脑后。
在场的人,除了大阿哥之外,全都垂下眼皮看向了地面。
“都谁在里面?”佟宝珠低声问。
“德柱在陪着太子。”大阿哥在承乾宫里,没少见佟额娘不盘发的样子,他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急声道,“怎么办啊?佟额娘。太子弟弟都哭一个多时辰了。”心疼又心急的模样,仿佛里面哭泣的人是他儿子。
“路上发生过什么事吗?”佟宝珠又问。前天在一起用饭的时候,太子还挺欢喜。
“没有。”纯亲王接话道,“臣弟方才问了这一路同太子殿下接触的人,都是正常的授课。今儿下车的时候,还笑着和科尔坤大人拜别呢。”
佟宝珠迟疑了片刻后问:“除了授课之外,他们没讲别的?”这时候,她才意识到,昨天太子没有安排午膳,下午到了官驿,也没同她一起用晚膳。这种情况,不大正常。
当时她以为是太子听讲听入了迷,把膳食的事,放在了一边。现在看这样子,应该不是。是中间发生什么事,让太子改变了原来的作法。还有,太子前段时间,就好像有心事。
纯亲王瞄了一眼大阿哥后,低声道:“除此之外,张大人给太子讲解了君臣礼仪。”皇兄交给他的任务,他还没有完成,他还没给大阿哥讲解身为皇子要安守本份,不可僭越这样的话。
他是准备等过了迁宫这件大事完成之后,再说其它事。省得影响情绪。
“我一个人先进去看看,有需要再要你们进去。”佟宝珠深吸了一口气道。
第94章 仙女
祾恩殿和紫禁城的建筑风格基本相似, 坐北朝南,五间面宽。不同的是这五间房中间没有隔断,左右相通。
进门是长长的香案,香案上除了两个牌位之外, 摆有各色供品、燃着檀香, 还有十八盏盈盈燃烧着的长明灯。
太子跪伏在香案前面, 低低的啜泣着, 肩头随着他的抽气声一颤一颤地抖动。本该高高在上的人儿, 此时给人的感觉, 却像是贫穷无助的孩子。
佟宝珠虚掩上殿门,隔断了外面的目光, 然后轻步走到他身后。咽喉酸胀,张了几次口, 仍是讲不出话来。或许不是讲不出话,是没有想好怎么安慰的话。
她悄悄地深吸了口气,绕步走到香案前,拿起烛油块,每盏灯台里各加了一块。油块遇热化开。接着,她又拿起剪刀一一修剪灯捻。
灯光比方才亮了些。
在这段时间里, 佟宝珠又仔细琢磨太子的心思,琢磨他有什么心事,他为什么哭。
直到放下剪刀,还是没想出个头绪。
拿了一个拜褥,放在太子左边, 和他并排跪着, 朝着灵位拜了三拜。
“妹妹佟佳宝珠来看望姐姐们了。”
太子依旧在抽泣, 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他不知道旁边多了一个人, 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置身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里,整个天地里只有自己。
他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有一呼一吸间的哭泣,能令自己憋闷的身体好受一些。
恍恍惚惚中,跌进了一个温暖怀抱里,有人抚摸着他的后背低唤:“胤礽,胤礽……”温柔的声音自远方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他想起来了,他叫胤礽,此时在巩华城的祾恩殿,他在祭拜孝诚仁皇后和孝昭仁皇后。孝诚仁皇后是他的亲额娘。他从见过他额娘,不知道他额娘长的是什么模样。
“……方才,我又梦见了孝诚仁皇后,她戴着熏貂朝冠,朝冠金丝压顶,顶尖嵌着一颗硕大的东珠,中间是七只展翅欲飞的金凤,金凤翅尾上缀着大小不一的珍珠。每颗珍珠都是光彩圆润……我当时想啊,这得值多少钱啊。孝诚仁皇后笑着说,现在我们这里多的是,我和孝诚仁皇后经常拿东珠当弹球玩儿。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玩儿……”
胤礽侧转过头,隔着朦胧的泪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张了张口,哑声道:“佟额娘……”
佟宝珠拿着帕子给他擦泪,笑着说:“胤礽,今儿当着你亲额娘赫舍里春秀的面,我给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她记得自己八岁的时候,看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看得津津有味,十二岁时的中秋节,坐葡萄藤下等着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嗯,再聪明的孩子,他也只有八岁,好糊弄。
“其实呀,我是天上的仙女,孝诚仁皇后和孝昭仁皇后都是天上的仙女。以前我们是好姐妹。天帝说,人间的百姓疾苦。需要派仙人下凡去拯救,只派天子一个人势单力薄,需要有人辅助,就派了孝诚仁皇后和孝昭仁皇后。她们二人陪着皇上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现在功德圆满回去了,天帝又派我下凡……”
佟宝珠看看侧躺在自己怀里的孩子,瞪着红肿的眼睛,盯着她看,好像是在等着听她的下文。
“……”还真信了。
她努力把谎话编得圆满,“我是三年前来这里的,那时候佟贵妃刚刚离世,我用她的身子借尸还魂。”转话又道,“借尸还魂,胤礽听说过吗?八仙里的张果老就是借尸还魂。大前年,皇上请了喇嘛为佟贵妃招魂,我就趁机来了。”
太子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小嘴巴张开,表情像木头人一样的定格在那里。
佟宝珠在心里暗呼了一声“阿弥托佛,善哉善哉,骗小孩儿无罪。”
又接着往下说。
“我这一趟下凡的任务是帮康熙皇帝照顾你,照顾你们兄弟姐妹们。”
她用手帕轻轻擦了擦太子眼角溢出来的泪,“对不起啊!胤礽。我也是第一次做孩子们的额娘,没有经验,很多地方做的都不够好。没能照顾好你们,让你们受委屈了……来的又太晚,来的时候,你和大阿哥都长大了……你还好啊!生活在宫里有你皇阿玛每日探望照顾,大阿哥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在宫外……”
耳朵贴在门外偷听的大阿哥,听到这里,呲着牙,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我特别想孤零零的继续在宫外,可是皇阿玛不允许啊,非把我关里了宫里。
孤零零的在宫外多好,自由自在,还不用读书。
纯亲王踮着脚尖,轻步走过来,张了张嘴无声地问:“里面在说什么?”
大阿哥拽着纯亲王下了台阶,走到方才的位置,才低声说话:“佟额娘在问太子弟弟为什么哭。他们在说悄悄话呢,我们听到了不好。”
不能让别人听见,佟额娘哄小孩儿的胡编瞎话。否则,别人会笑死。
“……胤礽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宠着你四弟吗?”佟宝珠说到这个,底气十足。因为,接下来的话,不是慌话。
“等四阿哥长到六岁,就要和大阿哥一样搬出去住,每日去上书房读书,去骑射场练武艺练骑射。能自由贪玩儿的时间,也就是六岁以前。我不想让他走你的老路,自小一言一行都按着规矩来,两三岁就开始读书写字。”
“这样太辛苦了。”
“我不能左右他的以后,但能让他在跟着我的时候,尽量依着他的心意,让他开心一些。等到他长大成人,身不由已的时候,有一个自由自在的童年可以回忆。”
佟宝珠摸了摸太子的额头,“胤礽啊,世间的事呢,就是这样。位置越高,责任也就越大,付出也就越多。老四身为皇子,享受了这个身份带来的荣华富贵,就该比寻常人付出的多。努力学本势,长大了好为你皇阿玛分忧,为你分忧……同样的,你身为太子,就该比皇子们还要努力。”
“还有你皇阿玛,看似高高在上,无所不能,其实他有数不尽的烦恼。无论春夏秋冬,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上早朝。要想治国之策,还要和文武大臣周旋。就连晚上睡哪里,都不能凭自己的心意决定。要权衡前朝,还要雨露匀沾……”
“为了能够身体健康,知识渊博,以便更好地处理政务。他每日要练骑射,要不断地学习……你想想,是不是?你皇阿玛什么时候闲着过?”
“我也是啊,我明明是个仙女,守护大家来了。为娘娘小主们着想,为阿哥公主们着想。可没一个人相信我……我一边照顾着她们,一边还要和她们斗心眼。要不然,她们就更不听我的话了。就说你荣额娘身边的三公主,我想让她去学骑马。你荣额娘不让……”
佟宝珠不知道太子究竟是因为什么伤心难过,什么情况,都说了一些,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
最后说:“人世间就这样,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如意之事只有一二。那些实在不能对别人说的话,就埋在心里,不用说出来。天帝之神是无处不在的,他知道你的心,他理解你。那些没有弄懂的道理,暂时把它抛到一边,不去想它,等再过两年自然就懂了……至于你想要的东西,想要做的事,想办法努力去争取。争取过了,仍是没有得到,也没什么遗憾了。”
太子原是想问问,佟额娘想不想做皇后,想不想生孩子。想对她说,自己争取让她出宫时,什么都没想,只是想让她开心。
听到最后,他觉得这些问题,没必要去问。
就像佟额娘说的,有些道理,不一定非要当时弄明白;有些心思,也不一定非要讲出来。做到问心无愧就行。
太子从佟宝珠怀里爬起来的时候,回想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哭。其实他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哭。看到额娘的灵位,不知怎的,所有的委屈和茫然齐齐涌来,心里酸涩难忍。觉得自己很孤单,没有一个亲近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要什么。
现在不了,现在心里满满的。
佟宝珠的腿有些麻,调换了一个跪坐的姿势,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太子出去洗漱一下,用完膳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孝诚仁皇后在天有灵,她也是希望你能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不希望看到你为她伤心难过。”
“嗯。佟额娘,你呢?”太子的声音带着沙哑。
“我在这里陪这两位姐姐说会儿话。”佟宝珠看他彻底从低落的情绪里走出来了,为了以后不见面别扭尴尬,笑呵呵道:“我方才说的那些仙女的话,太子可别当真啊!我在一本书上看的,说每一位额娘都是守护孩子的小仙女。就编了这个故事哄你。”
太子嘴角弯了弯。真的如何?假的如何?反正佟额娘这个人是实实在在的。
太阳落山了,四下昏黄。
太子拉开厚重的殿门,看到台阶下焦急等待的二三十个人,神色平静地问:“大家都在等吾用晚膳吗?”
除了眼睛红肿,和声音沙哑之外,别处全须全尾。众人松了一口气。
齐声道:“请太子殿下去用晚膳。”
这幅样子多丢脸啊!大阿哥装着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朝他身后看:“太子弟弟,佟额娘呢?”
“佟额娘在里面。”太子踩着台阶往下走,吩咐道:“德柱,你去请安嫔娘娘和博尔吉特娘娘。让她们来陪着佟额娘。”
有人说,开导自己最好的方法是开导别人;激励自己最好的方法,也是激励别人。
佟宝珠方才说的那些话,说给太子的同时,也说给了自己。她彻底释怀了。也许,正是如她说的那样,她来到这里,是为了守护康熙的皇子公主们。
自己能从三百年后穿越到这里,也许冥冥之中,就是上天的安排。也许是上天看到大清国的公主们一个个的去和亲,生活的太苦,能干的儿子们又下场凄惨,才派了她来改变这一切。
想到这里,她瞬间觉得自己和太子一样身负重任,需要负重前进。
谁过得轻松呢?
谁都不轻松!
生活环境的好与坏,在于自己的思想,而不是事实。就像是芳华姑姑,在自己看来一个女子的青春年华埋到了紫禁城里,是一种悲哀。
可芳华姑姑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作为乾清宫的掌事宫女,比宫外的普通百姓强几百倍,比后宫的小主子们也强几百位。
她没有被人误解的时候吗?肯定有。伺候人的活,哪里有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