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招呼一圈,坐到哥哥身边。杜英山还算冷静,看看手表,“老二一会就到。”
姜佳去厨房做饭,她没跟过去,侧头看看,把茶几上一叠检查报告拿起来:
本月初,杜国志夫妻体检,上周拿到体检报告。陈秀英有慢性肾炎,一只眼睛视力下降,胃不太好,杜国志腹部B超显示,肝脏有阴影。医生有经验,立刻要求他做肝脏增强CT和磁共振,加上一系列血检,结果是肝硬化中期。
连续两年,她给父母买了杭州最好医院VIP体检套餐,把能勾选的选项都勾上了,总共几十个项目,果然派上用场。
提前两年发现,还有希望,杜莹莹捏着报告安慰自己。
杜姗姗夫妻是下午到的,匆匆吃了点饭,就到客厅开会;杜英山把儿子塞进书房,吓唬两句,阴着脸坐回沙发。
“是这样的。我问医生,爸爸这事为什么毫无征兆,家里也没有遗传病史。”杜英山还算冷静,把事情简单地讲了,重复着医生的结论:“医生说了,肝脏是沉默的器官,哪怕坏死50%以上,也能顽强工作,大部分~大部分病人一发现,就已经很不好了。爸爸这个发现的非常及时,属于代偿期,只要及时吃药,休养,是完全能控制住的。”
在座都是成年人,明白他的意思:肝硬化没法治愈,只能维持,维持得好罢了,维持不好就是一系列并发症,滑向深渊。
杜姗姗盯着手里的报告,恨不得看出个窟窿,“爸一直好端端的啊?怎么会突然就?前几年的报告呢?屁都没发现,白花钱不干事!拿出来我找他们去。”
上一世,杜国志发现肝癌晚期,她和陈秀英拿着杜国志之前在普通医院的体检报告,找到医院一通投诉,白费时间精力。
宋子岚拍拍她,示意说正经事。杜姗姗只好放下,眼圈红了,“怎么回事啊?爸身体一直硬朗,这两年不喝酒,也不熬夜。我看,爸就是以前太累了。”
大伯刚刚去世,丈夫立了遗嘱就得病,太晦气了,陈秀英直抹眼泪,“要不说呢!查出来我都不信,找他们医生去。我们家没有肝炎,没人得乙肝,这这,怎么就得上这个!”
杜国志气不打一处来,声音很冲,“嚎什么丧?我还没死呢!”
当着孩子们的面,陈秀英更难受了,大声嚷嚷:“我还不是为了你!就你那身子骨,得吃多少药受多大罪!还不是累我一个!”
几个人连哄带劝,把老两口隔开了,陈秀英抹着眼泪去阳台,怎么叫也不回来。
“这样,我和爸商量了一下。”杜英山皱着眉,向两个妹妹说:“肝病就怕劳累,爸爸不能生气不能干活,更不能累到,家里的店,这个月就关门。”
家里五金店开在距家3公里的地方,杜国志早出晚归经营30年,新老顾客不断,每月挣大几千块,本以为能干到退休,想不到,还有2年就查出病来。
这是应该的,杜莹莹点点头,杜姗姗也赞成,开始出主意:“店里的货值不少钱呢,不能砸在手里,租约签了五年,还剩一年还是两年?小张小李不能辞。”
那就得找接盘的了。
杜英山说,“明天我就跟爸去店里,找房东谈谈,货让给牛伯,价钱上可能吃点亏。小张小李精着呢,爸两天不去,就问我来了。”
牛伯是爸的同行,张李是店里伙计,杜国志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穿上鞋,推开大门出去了。
三人心知肚明:店铺是家里的经济来源,这一下,父母手里捉襟见肘。
“我问了问,治疗能走医保,爸还没退休,按70%报销。”杜英山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肝硬化没有特效药,只能维持,爸这个发现的比较早,还算好的,医生说,只要心态良好,积极治疗,有相当大的可能维持现状。如果趋势不好,肝脏纤维性病变,只能肝移植,再不好,就是....”
就是肝癌了。
杜姗姗捂着嘴,小声抽泣,“都是爸,非喝酒非喝酒,我和妈天天劝他,当面答应的好着呢,转过头就扔脑后了。爷爷奶奶身体棒着呢,一个81一个83,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肉....”
杜莹莹默然,父亲鼎盛时期三间店铺,10来个伙计,开着车,带着喝酒吃肉,有点小老板风采。她小时候常常想,以后也要开一间店。
自己回到2008年,有股票傍身,和于耀阳开店,潜意识也和这个念头有关吧?
一个走神,她没听清,杜英山已经讲下去:“爸不能累到,不能操心,妈得照顾爸,我和姜佳商量了,把浩浩接回去,让爸爸清静清静,好好养着。”
也就是说,书房空出来了。
杜姗姗抽泣着从背包拿纸巾,“我过来,我过来照顾爸,我给爸熬粥,我给爸煮面,我看着爸不让他干活。”又叮嘱丈夫:“你看着点涛涛,我管不了了。”
宋子岚答应了。
她犹豫一下,“我时间紧,还得带茵茵,辛苦大哥二姐了。费用方面我一定出力。”
提到钱,姜佳精神一振,接口道:“爸妈手里有旧底子,可爸妈还得养老,不能有出无进,坚持两年到60,领退休金就好了。我和你哥的意思,这两年的医药费和营养费由我们三家担起来。以前怕莹莹一个人,压力大,还得供房子,现在莹莹开着店,又卖点心,比我们都强,白替莹莹操心了。”
杜莹莹笑一笑,并没接话。
“我大概打听了一下,爸目前的情况,除了吃药看病,得补充蛋白质、维生素,新鲜蔬菜,鱼类和瘦肉,每月最少3000块。”杜英山疲惫地说,“爸妈手里的钱先不动了,我们每家先出1000块,给爸妈减轻点压力。”
1000块对于杜莹莹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爽快地答应了,杜姗姗想说什么,还是闭紧嘴巴。
杜英山揉着太阳穴,“医生建议,良好心情是对抗病魔的良药,爸不能生气不能操心,以后就是重点保护对象了。我的意思,大家没事多回来,看看爸妈,陪爸妈说说话。眼看五一了,聚一聚,出去走走吧?”
这番话,就是对杜莹莹说的了。
她条件反射地想,怎么和父母相处?
“五一我有点忙。”她下意识推脱,“店里上了新货,我提前....”
身后脚步靠近,杜莹莹下意识回头,奔过来的母亲举着手,眉眼扭曲,尖声大叫,“那是你爸!那是你爸!”
她茫然,慢慢明白,自己惹母亲生气了。
陈秀英胳膊往下落,被杜姗姗抱住了,“妈,妈你干嘛?”
之后的事情,是同时发生的:
母亲歇斯底里地叫:“你个没心没肺的,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杜姗姗死死拦着,毕竟身体壮,拦得住母亲“妈你干什么,老三上课还得看店,谁给她带孩子啊?”杜英山把她揪到一边,口气很像父亲,“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闹腾?爸都病了,你就不能让家里省点心!”
她心脏怦怦跳,有很多话想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父亲的病,对她来说是有准备的,几年折磨下来早就习惯了,对现在的家人就是晴天霹雳了。
“我先走了。”杜莹莹绕过茶几,拿起自己的包,对宋子岚点点头,“有什么事情,让二姐告诉我吧。”
宋子岚左右为难,也站起身。
她走向大门,杜英山沉着脸,挡在门厅:“老三!你懂点事,行不行?”杜莹莹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推开哥哥,陈秀英在身后嚷嚷,“你要气死我!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
外面的空气是轻松的,她深深呼吸。
宋子岚跟出来,“莹莹,爸妈心情不好,话赶话的,你别在意。”
她摇摇头,确实没放在心上,“辛苦我姐了,多费点心吧,每月的钱我直接打给她。”
宋子岚点一根烟,苦笑着说,“不是那个意思。莹莹,你~你找个机会,家里没人的时候,跟爸妈把话说开吧。”
他旁观者清,自从2008年这位妻妹离婚,就和家里存了心结,三年越系越深,彼此僵持,终于闹得不可收拾。
“爸身体不好,妈也有慢性病。”他真心实意地劝,“毕竟是老人,年纪大了,思维僵化,又碍着面子,其实没多大事,爸妈担心你,私底下说,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再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无不是的父母吗?
杜莹莹侧着头,“姐夫,我管不了别人,只能管我自己。我觉得我没做错,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爸妈这边的事,辛苦我哥和我姐了,该我出的钱,我一分钱都不会少的。”
片刻之后,她开车回下沙,到店里小歇。
今天是工作日,座位没坐满,大何休息,小余守在吧台。杜莹莹挑了靠近大门的卡座,抱着账本算账。
新来的小孔热情招呼,用托盘捧来一堆吃的:“莹莹姐吃饭了没?”
小孔是杨琪琪和小余的同学,矮矮胖胖的男人,在酒店餐饮部实习过,春节后入职斗鱼,接待客人一般,做餐点绝对一流。
入职第一天,杜莹莹把招牌餐点给他演示一遍,小孔学得很快,也抓得住重点:“莹莹姐,原则就是材料越贵越好,放得越多越好,店里不差钱,是吧?”
杜莹莹被逗笑了:“餐点利润高,做好了比游戏还挣钱,点外卖的人很多,我想把招牌打起来。如果你做得好,也愿意留下来,以后开分店,你就是领班了。”
小孔非常高兴,天天像打了鸡血。
喏,面前一杯奶茶有高高的奶油顶,洒着开心果碎屑和罗勒叶,三明治和新鲜提子摆在漂亮的碟子里,她给小孔一个赞扬的目光。
咬两口,味如嚼蜡,账本也看不下去了。在店里晃来晃去的杨琪琪发现了,坐到她面前,托着下巴,“莹莹姐,心情不好啊?”
个别时候,面对陌生人反而轻松。杜莹莹把托盘推到一边,“我家里人,身体不太好。”
杨琪琪立刻同情起来,“我爸爸也是,前几天胃疼,干不了活了,我妈给我打电话,我把钱都寄回去了。”
她顺口问,“你家是哪里的?”
“安吉县。”杨琪琪指指北边,距离杭州几十公里。“医院很小的,我让我爸来杭州挂号,我爸不肯来,一定是嫌花钱多。”
与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相处是一件愉快的事,下午接到女儿,更把不愉快放到一边:茵茵把两盒糕点带到班里,班主任觉得很有意思,午间切开,分给同学们,普及了一下“海上生明月”这首诗。
“妈妈!他们都知道,我们的糕是甄嬛传里面哒!”茵茵仰着头,可高兴了,“任檬也知道啦,还问我们的店在哪里呢。”
杜莹莹摸摸她的头,“那你邀请任檬来店里做客啊,告诉大何叔叔,你的同学记在妈妈账上。”
茵茵很有面子,欢天喜地答应了。
傍晚孟卓然过来,先约行程:“五一怎么安排?我是想,我带着我儿子,你带着茵茵,找个地方玩两天,让他俩多接触接触。”
两个小家庭就算正式认识了。
杜莹莹提不起精神:“节假日人太多了吧?哪哪都堵车,再说,他俩又不是没见过。”
孟卓然打量她眉宇,郁郁寡欢的,立刻发现不对劲。“怎么了?销量没有预计的好?”
难道,穆雪松第一只广告效果不佳?
“祝杰联系我,广告发布24小时,两盒糕在淘宝销量4713盒,昌盛祥和桥头已经在加班了。”她晃一晃手机,略一犹豫,还是说了,“我~我父亲体检结果拿到了,肝硬化中期。”
足足几秒钟,孟卓然盯着她眼睛,一句话也没说。之后他抓起手机,翻找通讯录,“到什么地步了?哪家医院检查的?主治医师是谁?卓莎妈妈的表哥就是肝硬化,发现的晚,半年就加重了。你父亲50几岁?有乙肝吗?”
杜莹莹抬起左手,示意他停一停,把父亲的病情简单说了。“家里开了会,已经安排好了,该治病治病该吃药吃药,就是~就是心情不太好。”
孟卓然起身,走到她身边落座,拍一拍她肩膀。“这个病能控制,别有压力,越轻松越好。这样吧,五一哪也别去了,你跟伯父伯母说一声,我带着我儿子,上你家坐坐吧?”
杜莹莹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别。”她连连摇头,“我哥说了,五一带着我爸我妈出门散心,不在家。”
孟卓然觉得正好,“行啊,我们四个跟着,一辆车正好坐得下。你哥小孩跟我儿子一边大吧?玩玩游戏,就熟了。”
杜莹莹继续反对。
“算了,太仓促了,有机会再说吧。”她提议,“再说,店里也忙不开,档口这边不放假。”
孟卓然笑起来,“你是老板的,把事情安排下去,总不能什么都自己干。趁着放假,带着孩子轻松轻松,啊?”
她想了想,低声说,“我爸我妈心情不好,不合适,让他们清静清静。等过了这阵,好吗?”
话说到这里,孟卓然只好答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追问,“杜总,你该不会,不给我个名分吧?”
“没那么重要吧?”她嘟囔着,“我上次说过,我们现在这样很好,你不喜欢吗?”
这一次轮到孟卓然郁郁了。
“你想过未来吗?关于我和你,有什么打算?”他握住杜莹莹手掌,一本正经地说,“两年半了,也不短了,考虑考虑结婚的事?”
结婚吗?
杜莹莹垂下目光,“如果我说,我不打算再结婚了~”
手账上的力道一下子加重了。“为什么?就因为上一段婚姻给你造成的伤害吗?有必要吗?有必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吗?”
他声音大了点,刚刚进店的两位学生是熟客,好奇地望过来。
杜莹莹起身,看看在卡座写作业的女儿,抓起自己背包朝楼上走,孟卓然沉默地跟在后面。
一进包间,她关上门,“不关以前的事,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没做好准备。”
她是一缕来自2020年的幽魂,与上一世的轨迹完全不同,白天陌生而新奇,充满挑战,夜间梦回,一点真实感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