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秋和蕊月很少见皇帝在会宁殿动怒,更不要说是在用膳的时候,吓得大气也不敢喘,然而接下来圣上却又是亲自操持茶道,怕娘子晚上渴睡,煎了一盏茶亲手奉与娘子,才将心搁回肚子里去。
“娘子在圣上面前未免也太没遮拦了一些,”岫玉收拾着桌案上的茶具,用沸水冲洗,“官家疼您,怎么舍得娘子这样咒自己?”
她在宫中过了好些年,皇帝因为云滢说这种话而生气,其实反倒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她偶尔也觉得娘子这样的心思想一想就算了,但说出来委实是有些过火,神明听到以后万一当真应验可怎么好?
“举头三尺有神明,娘子平日最爱惜这身肌肤,要是有些损伤,别说官家,您心里就不难受吗?”
岫玉嗔怪她道:“日后可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圣上赐下的那盒药膏恐怕也治不了接骨头的伤。”
云滢倚在榻上把玩着玉色的茶杯,圣上叫她点了刚送来的雪中春信,煎的也是白梅茶,她吃着不苦,还颇有几分回甘,但是却精神为之一振。
“我不过随便说说,圣上生气也就罢了,怎的他走了还有你们来训斥我?”云滢笑着应付了岫玉,懒懒地倚着仰枕吩咐了自己近身的侍女,“兰秋,将我枕头底下的那柄匕首拿过来。”
兰秋正准备给她捏一捏背,随后同她往清宁殿去,然而听见云滢的这声吩咐,她却不敢动了。
“娘子,咱们不是要往清宁殿去么?”
兰秋颇有些心惊胆战,她们这些近身的人当然知道娘子私下藏有一柄匕首,那匕首锋利,但看着就不像宫中内造的物件,甚至也没有登记在会宁殿的名册上,但是娘子却说是官家送的,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怕什么,难道你以为我带着匕首是为行刺太后的么?”云滢拿着团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快去。”
那是圣上元夕夜送给她的东西,也只有福宁殿的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圣上说有他在,她出门也不需要匕首这等物件,但最后还是买来送给她了。
兰秋应声,她亲眼瞧着娘子接过匕首以后塞入自己的暗袖里,几乎心都要提起来了——清宁殿是宫中戒备森严的地方,但是云滢出入这么多日,服侍太后汤药用水极为尽心,在圣上面前最为得宠,清宁殿的宫人根本不可能来搜一位宠妃的身。
但她将匕首带进去,这反而更加叫人生出对未知的恐惧。
“娘子总得告诉奴婢们您这是要做什么,”兰秋跪在她的榻前,心惊胆战,“奴婢们也不敢违拗娘子的吩咐,可是要叫有心人听见,恐怕又有话说了。”
会宁殿如今是后宫中最风光的所在,早有些人不满了,皇后虽然碍着圣上的颜面不敢太责罚云滢,可是也吩咐教坊司排演歌舞,盼望官家回心转意,而外朝与市井的情况虽然她们并不知晓,但只瞧着最近镣子送来的话本少了好些家,恐怕风向也是一样的。
哪怕官家有心回护,反而取了词中精妙之意同娘子说笑,但是杨妃的名声终究有些不好听,唐王朝也自此中落,时间一长,难免于云滢名声有碍。
圣上近来都没有召幸旁人,新封的乐寿郡君到福宁殿替皇后娘娘送过一回点心都被内侍客客气气地请回去了,圣上迟迟没有召幸这位皇后养女的意思。
娘子集三千宠爱在一身,但是一举一动也足够招人眼的了。
“你能不能不要像是瞧着犯人一般瞧着我?”云滢嗔怪道:“官家都不管我的,偏你们还来问东问西!”
云滢要是不愿意回答奴婢们的话,那身边这些人也拿她没有办法,她闲适地又饮了一盏茶清口,让侍女为她整理妆面起身往清宁殿去。
带凶||器入清宁殿乃是死罪,旁的嫔妃若是知道必然是要闹到圣人面前去的。
但是她却不以为意,要是有人真的这么做了,她反而是求之不得。
……
云滢到清宁殿的时候,张太后还是清醒着的,或者说她是刚醒来的。
“听说皇帝今日是在你宫中用的晚膳?”
太后躺得太久,又常常不按时辰用膳,颊边的肉少了好些,没有之前那般保养得宜,更显年轻了。
她现在说话行动都有些费力,云滢与文贵人不如一开始那样清闲,常常是要陪侍在左右说话,扶着太后起身走一走的。
太后如今头部昏沉,白日一连睡好几个时辰都不稀奇,因此晚上反而精神更甚些,她倚靠着硬枕,享受着云滢的按揉,懒懒地问她话道:“怎么今天来得比文氏还要早些?”
“内宫里什么事都瞒不过老娘娘的,”云滢不想都到了这个时候,太后还是有心思关注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她轻声答道:“官家今日来用了一顿素膳,知道妾晚上不便,就回福宁殿看书了。”
她这样的话并没有获得太后的回音,内殿反而陷入了沉默。
连张太后也得承认,云滢讨好起人的时候确实不逊色于她当年。即便是觉得这样不妥,一个妃妾这样尽心尽力一两个月下来,她也稍微有些动容,不大愿意责备人的。
正如那些嫔妃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抱怨,皇帝已经很久没往除会宁殿以外的地方去了。
皇后安排云氏在晚上侍疾,无非是想暗着叫皇帝夜里能去旁人的殿中安寝,后宫里面如果能够百花齐放对皇后来说才是好事,只有一枝独秀,甚至还是一个有希望诞育皇长子的高位嫔妃,反而容易叫人生出忌惮来。
依照她现在所获得的宠爱,将来如果自己身死,皇帝想要云滢所出的皇长子获得嫡出的名分,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将孩子抱给皇后的可能性恐怕还没有直接废了皇后、另立中宫的可能性大。
但皇帝从小就是这样,你越不让他做什么,反而偏要做,正所谓牛不喝水强按头,更何况是天子,正贪这一个新鲜嫔妃的时候也不会喜欢这样被人算计着晚上去哪……说难听些就是被人当做配种的雄性一样对待,就像是先帝,虽然为了生育皇子勉强着也幸了许多嫔妃,说是天子享尽人间春色,但是实际上也不见得多高兴。
等到皇帝这个老来子出生以后,先帝便爱若珍宝,燕国长公主府上去的也少了,宫中许多宜男相的嫔妃也不再宠幸,哪怕是皇帝的生母陈氏也没因为生下皇子而得到宠爱。
先帝晚年多将时间留在了这个嫡子和她这个皇后的身上,因此皇帝继位之后她也没有过分为难这些可怜的女子,愿意去守陵的都放出宫守陵出家,不愿意的也都留在了宫中,衣食不缺。
而皇帝比起他父亲,也不过是干脆放弃了这份勉强,只喜欢在宫闱中寻自己喜欢的娘子侍寝,直接愿意将江山拱手送给宗室之子罢了。
“娘娘这些时日好些了吗?”云滢轻声问道:“我瞧您总愿意叫卫国长公主搀着在殿内走一走,想来病情应该也好了不少的。”
她记得前世太后应该只是生过病,有了脑卒中的先兆,但是并没有下世的光景,喝了药之后慢慢就会见好。
太后叹了一口气,卫国长公主算是个孝顺的孩子,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回道观了,今年因为出了变故,就一直留在宫内为她祈福,趁着她清醒的时候同她说两句话。
“好些什么,每日也只能吃些苦药,除了醒的时候多些,也不见旁的好处。”太后被她按到了疼处,稍皱起眉头,但是又不愿呼痛:“这些时日你在吾身边久了,也该叫太医为你把把脉才是,省得身子虚损,惹得七郎心疼。”
云滢微微一怔,太后身边的人却已经应是,去请了太医过来,如今有几位太后用着还觉得好的太医都破例住在清宁殿里,等候老娘娘随时传召。
而外头的宫人也打了帘子进来禀报,说是文贵人过来了。
“承蒙娘娘厚爱,就不劳动太医深夜过主殿来了。”
太后一开口云滢便明白,要叫太医给她瞧一瞧是要看她有没有怀上皇嗣,又或者是否有宫寒这种毛病,这种厚爱她拒绝也没有办法,索性起身应承了,“妾去偏殿候着,等会儿正好看着给您熬的安神桂枝汤,请文贵人来伺候您,不扰内殿的清净。”
文贵人随着宫人一道进来,云滢瞧见她行礼也只是微微颔首,在她抬头的时候不经意间将袖中的匕首往里塞了塞,微微露出个形状来。
云滢塞东西的时候正逢上文贵人得了太后的吩咐起身抬头,她有一瞬间神情凝滞,被云滢瞧在了眼里。
“文娘子这是瞧见什么了?”云滢笑吟吟地问道,她在圣上身边久了,那种扫一眼便能叫人感受到压迫的气势也渐渐学会了。
文贵人被她那肖似圣上的动作所骇,忽然想起来云滢在圣上面前的风光宠爱,哪里容得她轻易出声,忙低下头去回答,“奴是在想,充仪娘子来的倒早,反而显得奴惫懒。”
云充仪在她面前还算比较平易近人,但圣上实在是太过于厚爱会宁殿,她贸然发声,恐怕下场还不如之前和云滢作对的王昭容。
云滢向外走了几步,将太后床榻边的坐墩让给了她,笑吟吟道:“是我在宫中闷得太久,是以提前过来罢了,娘子何必多心呢?”
第4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太医终究是外男, 除却太后皇后之外,其余的后妃是没有固定请平安脉时间的,有孕与否云滢自己心里也算清楚, 她身体康健,距离上次月信尚且不足十五日, 这要是能诊得出来才是怪事。
杨怀业坐在墩上隔着绢帕问脉,云充仪都是每日来清宁殿轮值的, 在这方面并不介意, 也就没有放帘子。
他请了脉之后觉得没什么不妥之处, 便起身请安告辞,但是反而被云滢叫住了。
“杨太医是才入宫不久的么, 我见从前伺候老娘娘的太医都是两鬓斑白, 还是头一回见到您这么一位青年才俊。”
云滢笑着问了一句,张太后平日里信不过年轻的太医, 嫌他们学艺不精, 经手的病例又少,都喜欢用太医院的老人,若是杨怀业能入清宁殿伺候开药, 太后也肯服他的药方, 那应该十分有名才对。
杨怀业微微怔住, 他低着头同云滢说话,“回娘子的话, 臣父亲讳明扬, 原本是太医署的旧人,前些时日上书乞骸骨,因此才由臣接替。”
太医杨明扬是原先伺候太后的老人,最擅妇人科, 而且又与杨太妃沾了些亲故,太后爱屋及乌,自然也就叫这个年轻人进来侍奉了。
云滢问了些医理上的问题,杨怀业一一答过了,有时候年轻太医也有年轻的好处,敢下药,说话也清晰利落,爽快得很。
杨怀业开始以为云滢要问的是太医署给太后备的那份脉案,太后的病情如何只有圣上与老娘娘自己知道,这个连皇后都是不能瞧的,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婉言推拒,结果云滢却只是在知道了他主攻妇人科后问了些医书上的问题,那些不该问的一句也没有说。
宫中贵人一般都不爱看这些医药书籍,头一回有皇帝的嫔妃向他请教这些,他也觉得新鲜,就按着医书解答了。
云滢问完了话便吩咐兰秋看赏,福宁殿送了许多金银所制的精巧物给她,只要出门,她就会让身边人盛一些放进荷包里,以备不时的打赏。
杨怀业知道会宁殿的娘子有圣眷在身,自然会比别处阔绰,但也想不到云充仪肯这样看重自己,他学识不差,又是有些关系,只是在太医院中论资排辈,还轮不到他传道解惑,低声恭敬回禀,“臣斗胆问一句,娘子怎么会喜欢读《本草拾遗》这些书?”
他对宫中的嫔妃也稍微知道一些,云充仪出身官宦人家,入宫后也是以歌舞娱上,没听说她懂过这些。
“老娘娘病得这样厉害,我若是一点也不懂,就是想尽些孝心也没办法。”
云滢倚着桌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稍有些疲惫之色,“我听官家说起,你们太医署近来新置办了好些铜人,是为了叫太医们考试用的,可惜我不大好往太医署去,否则定然也要试一试的。”
铜人之说是先帝朝一位名医提议的,为了考验们太医是否能认准穴位所设,铜人身上的穴位留有小孔,铜人质地坚硬,下针的时候准确扎入穴位才会有浆液流出,不合格者不能入院供职。
杨怀业称了一声是,“娘子要是喜欢,可以请圣上下令,不需劳动娘子玉步,差内侍搬到内宫也是一样。”
兰秋知道自家娘子夜里常常会奉送一些药膳给太后,待杨怀业退出侧殿向太后禀报,才扶了她出殿往茶房去。
太后渐渐白日里醒的少了,那晚间不食的规矩也暂且搁下,只要内殿吩咐,膳房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待命的。
老娘娘觉得滋味尚可的流食是早就备好了的,一直在茶水间用炭煨着,等到老娘娘想要用的时候正好端进去。
茶房的宫人倚着架子正有些瞌睡,见到云充仪过来几乎是一瞬间被吓得清醒过来,她伏在地上正想求饶,却见云滢用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们几个小宫人不要说话。
“你们也不怕炉上的炭燎到眉毛,燎干净拿眉笔画着也就罢了,万一火星伤着皮||肉怎么好?”云滢环视了一圈,果然侍茶才人已经熬不住偷偷歇了,剩下两三个小宫人守着炉子。
“不知道娘子过来,奴婢们该死。”小宫人瑟缩着站起身,小心问道:“不知道是老娘娘想用什么了,奴婢们马上送进去。”
“汤都煨干了,你说老娘娘要什么?”
云滢让宫人打开各个汤罐瞧了一眼,有好些闻着就比药还苦,只剩下一两罐还勉强能看的,她让兰秋取了其中一罐黄芪桂枝汤,另拿了两副瓷具,安抚这些女孩子们:“好端端的哭什么,春困秋乏夏打盹,谁都有瞌睡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紧着去膳房再叫人做一遍,老娘娘才刚醒不久,且等着吧。”
她等圣上的时候也常常会熬不住,宫中长夜无聊,正常的人这个时候早都该睡了,也不必苛责她们的错处,宫人应了一声是,留了一个守着茶水间,另外的两个清点药膳单子,又往膳房里去了。
兰秋抱着汤罐随娘子走动,往常娘子都会当着太后的面舀一盏先喝,觉得好了才会再舀出一份奉给太后,但今天云滢却将汤罐端回了请脉的侧殿,吩咐她出去守着。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清宁殿的偏间,兰秋也不敢太放着她一个人在殿内,孰料云滢反倒是有些瞧破了她的心思,笑着责备了一句:“会宁殿里有什么东西你都是清楚的,我这一身妆束也是你们几个安排的,还在不放心什么?”
她是云滢身边的宫人,云滢要做什么她能劝,但是拦是拦不住的,便依言退到了殿外守着,等到云滢叫她进去的时候才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