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扣青道:“谢、谢家的贵客来了。老、老爷亲自招待呢。”
这么快就回来了?
何未一喜,去了东院。
到了书房,没过屏风便有笑声,竟是女人的。
莫非不止他来了?她一绕过去,见眠鹤熏炉旁的并排座椅空着一个,余下那个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她轻轻停住脚步。那女人穿着件丝质的鹅黄色衬衫,鹅蛋脸上的一双眼细长有媚。何未一露面,对方便温柔地望过来,随即微笑。
“这便是未未。”何知行温声道。
“何二小姐,你好,” 谢骋如微笑着点头,“我是谢骛清的二姐。”
竟是他姐姐。
何未也点头,柔声说:“谢二小姐,你好。”
“无须对我如此生疏,”谢骋如瞧着她,像瞧着件比紫禁城里任何一件藏品都珍贵的稀世珍宝,柔声说,“以后跟着清哥儿,一起叫我二姐吧。”
何未脸热了。
她想问谢骛清怎么没来,但碍于两人刚彼此介绍过,怎么都要有一番寒暄才合适……
“去吧,”谢骋如说,“他在百花深处等你。”
何未望向二叔。
何知行微微笑着说:“谢二小姐是我的客人,我会招待好。去吧。”
何未轻声说了句:“谢二小姐,再见。”
谢骋如笑着说:“下次再见,希望你能开口叫我一声二姐。”
何未退出书房,心忽上忽下的。
他竟没说……自己姐姐到京了。
她要了车,往百花深处去。过德胜门时,太阳还没完全落山。
正好碰上驼队过路,挡在车前头,何未在阵阵驼铃声里,想着方才见到的谢二小姐。有什么呼之欲出,像隔着雾蒙蒙的玻璃窗,只需她伸出手擦干净,便能见真貌……她靠在车窗边,想着想着,脸便热烘烘的,没再好意思往下深想。
林骁在胡同口等何未,引路时轻声问她:“二小姐从公子走后,没来过百花深处?”
她摇头。怎么副官问了和他类似的问题?
林骁欲言又止,想想,也不必说什么,稍后就能瞧见了。
何未踏着夕阳的光,轻轻走上两节台阶,推开虚掩的院门。
院子里,读书的已带着几个军官在收拾。她恍惚像见到过去,军官们提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水,正浇着地上的厚冰。在滋滋的白烟里,大家见她便笑了,去瞧等在正房门外的自家将军。谢骛清披着大衣,像等了有一会儿了。
“这终于来了啊,”看院子白发老伯瞅着何未,“他前年写了对联,自己贴上说要给你看,我左等右等不见人,还以为你这丫头出事儿了呢。”
老伯不认谁是少将军,谁是何二小姐,只认这昔日将军的侄子和他的心上人。
何未瞧门框两边的新春对联,因两年的日晒雨淋由红变浅红,话是最喜庆的话,没想到谢骛清也能写如此入乡随俗的字句。
一副平平常常的对联,便让她眼热了:“重新写吧,要过新年了。”
“好。”他微笑着答。
何未要推门,发现大家都瞧着自己……
谢骛清是笑意最不明显的,最后还是老伯着急:“姑娘快进去吧。”
她不解,轻轻推开门。
入眼,灯光下,满屋子都是西府海棠,地上、桌上摆满了。
不必想也都是两年前准备好的……可惜碰上她这个迟钝得要命的女孩子,没有想到这里有什么,没来看过。
“我真不会养海棠啊,”老伯在后头抱怨,“生怕养坏了,等不到你来看……被你们小两口折腾得啊。”老伯思想老旧,没有谈恋爱的概念,见何未来过几次,早就认定是小两口了。
何未眼睛泛了热意,不想被背后的众人瞧见,低头进了屋子。
她望里处,全被罩着红红绿绿的布,恐怕是看院子的老爷爷弄上的,老辈人对颜色的口味极相似。床铺上没被褥,剩了木板子。她往里走:“不收拾好,今晚你睡哪儿,天都快黑了。”她知道谢骛清跟在自己身后。
书桌上有一方纸,被砚台压在夕阳的光里,瞧不清字,被灰蒙住了。
她愣了愣,难道是他两年前留下的?
她背对着谢骛清,走到书桌前,那上头果然写着一行字,极短。她拿起那张纸,用手抹去灰尘,让那行字更清晰了:
清少年言,山海不全,死而有憾。而今更坚定日后之决心,江河未清,吾拒往生。
山海不全,死而有憾。江河未清,吾拒往生。
谢骛清曾在这间屋子为人写过无数次的送别话,唯有这两句是留给他自己的。
第27章 醉颜对百花(3)
“我十七岁来过北京,去过德胜门。”谢骛清在她背后说。
那时的他刚离开保定,独自一人坐火车来了北京。那晚他在德胜门下,看着古时出征的大门想,这一战势必要胜,推翻清王朝再回来,带着兵从此门走,畅快地走。
“你手里的前半句,就是那天写下的,”他说,“后半句一直空缺。直到那晚离开恭王府,直接去了安定门,才有了后半句。”
是她告诉他,北京不止有德胜门,还有大捷回朝的安定门。不管是国与家,都盼着着出征的人能平安。
相隔十年,他终于完成了这段话,这里有他的家国与志向,也有她的名字。
谢骛清同她隔着一个珠帘,见她转身瞧自己,他掀开珠帘进了卧室。珠帘子在他身后落下,白珠子一串串地撞击着彼此,缠绕晃动着。
“我……以为,”她在窗外军官们烧火做饭、浇水融冰的笑声和杂音里,几度哽咽,许多事忽然都变得明朗了,还有更多她从未想到过的,“以为,你没这么喜欢我。”
谢骛清眼里盛着笑意,轻声打趣她:“有多喜欢,我也不好说。又没比较。”
她一下子想到两人初次亲吻那天,他问自己还觉得亏吗?自己也是如此答的。
他记得她说过的每句话。
不止记得,细回忆起来,谢骛清从来都顺着她的心意,能为她做的全做了。
今天在车站,谢骛清下车前,留了几个兵士守车厢。她隔着布窗帘,见他被数千人拥在其中,和迎接的学生、进步代表握手,军帽下的眼睛里有着礼貌和笑意。她看得心潮澎湃,为他高兴,哪怕北上之行的目的已无法达到,但各界还是仰慕和钦佩他们这些爱国将领的。
只是感动没维持多久,在她一转头时全消退了。她看到窗边的军官都以手指扣扳机,从窗口往外一遍遍审视靠近谢骛清的人。他们无暇感动,只怕给人刺杀的机会。
“站台历来是最复杂的,混在其中打冷枪最容易,”其中一个对她解释说,“将军的行程本是保密的,不该有这样的接站。这是唯一一次,他知道行程被泄露,还是坐了同一班车。”
另一个老军官怕何未担心,安慰说:“南北的人都在北京,该不会有太大危险。”
……
何未走到谢骛清跟前,仍然后怕,怕欢迎队伍里真有想要他命的人。
“今天他们说,你是第一次见欢迎的人,”她内疚说,“我在躲避刺杀上没经验,下次你直接告诉我,千万别什么都顺着我。”
“无妨,”谢骛清瞧着她的眉眼,柔声说,“我一贯谨慎,忽然冒险过来,那些人都会以为是圈套,不敢下手。”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他轻声又道,“谢骛清戎马半生,积攒下的名声从未用过,想至少给你见一次。”
至少给她见一次自己声名上好的一面,而不是只有躲避暗杀,举步维艰和佯作出来的昼夜荒淫、声色犬马。
何未眼又红了,别过头看别处,看室隅。
细细碎碎的撞击声,白珍珠串起来的帘子就是不停。
“你姐姐,在我家。”她轻声说。
他颔首:“我知道。”
谢骛清起初没答应让二姐去。到了北京饭店后,他和二姐通了很长的一个电话,慎重考虑后,还是让二姐去了何二府。如今南北未开战,尚有机会见一面。日后形势不明,谢家人再想正式约见何家人就难了。何未是个正经的女孩子,既打算结婚,该有的礼就不能少,先见再说,只当为日后见了。
况且她孝顺二叔,若日后因种种原因最终没见上,怕给她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我们家的人比较老派,”他对她解释,“过去几个哥哥姐姐都是父母之命,至多在婚前见过一两回,到我这里已算最新式的。父亲有旧伤在身,不能走远途,托了二姐过来,希望你二叔不要介意。”
“总要见的,”他接着道,“这是一道礼,也是谢家的诚意。”
何未的心慢慢地跳着,抿着唇不说话。
她手里没东西可握,将那张纸叠了又叠。
谢骛清静等着她。
“我想问一件事,问问你的心里话,”她将心事问出,“你有没有介意过之前的事?”
“之前什么事?”他柔声问。
“我的……传闻。”
他想了想,承认说:“有过不舒服。”
何未心沉下去,他是介意的。
谢骛清瞧着她低头时微微分开的刘海,想到在这个屋子里初见她的情境。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就直勾勾瞧着自己,问是否有过通房的丫鬟,或是妾室……他可以不答,还是答了。
她总有她的本事,逼他说心里的话。
“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嫉妒,”谢骛清轻声说,“因此不舒服。”
“余下的事,”他严肃说,“对谢骛清来说,不值一提。”
她低头,眼泪又要涌上来。
从十四岁哥哥走,二叔一病不起,她面对何家长辈的围攻,白日装可怜哭,夜里在锦被里哭,怕二叔真就此走了,怕守不住何家航运。到十六岁,开始被流言缠绕,从未有清净的日子……她曾暗暗想过,日后自己的婚姻该不会有好结果,谁会不在意流言?就算一开始情深义重,日子久了总要被流言蜚语磨掉了耐心,渐行渐远……所以她始终告诫自己,婚姻是婚姻,与情感无关,只为家业。
她不在乎外人如何看,可真的从心里在乎他。怕他说不好的话。
外头已点了油灯,院子里亮堂堂的,照到没亮灯的屋子里,造出来一个又一个影子。谢骛清的影子和她离得更近了。
“未未。”他轻声叫她。
她低低“嗯”了声。
“你仍有选的机会,”谢骛清说,“我就如此定了。”
她眼睛红红的,看地上的影子,轻轻笑了。
遇上谢骛清,哪里还有的选。
两年的斗转星移,却没有物是人非。她像还在那晚,从恭王府一同回了百花深处,温热了一壶好酒,对着满屋子粉粉白白的海棠,情之所至,谈到终身事。
“我们——”她停了许久,轻轻地说,“把婚事定了吧。”
他笑了。
她抬眼看他。
“好,”谢骛清柔声说,“我们把婚事定了。”
海棠香满溢在屋子里,他的影子像山,落在她身上。
何未想说话,被谢骛清握住了双手。她握着早折成细长条的纸,谢骛清握着她的双手。那是她平生初次感觉到一个男人的手可以从凉到热。
两人虽不说话,却像说了许多心事。
谢骛清低头,像山影压下来。
“我们要回家和二叔说吗?趁着你二姐在?”她问。
“二姐已经走了,”温热到了唇上,他亲到她,“晚上的火车。”
谢骛清的话将她拽回现实,南北对峙仍在,谢家二小姐是冒着风险入京的。谢骋如此番是半为公事半为私,除了办要事,再不见外客,带了最大的诚意去拜访何知行。
谢家的人视她为珍宝,不愿有丝毫怠慢。
谢骛清和她亲到书桌边沿,把她手里的字条拿走,放回桌上。
何未靠坐在书桌旁,被他亲着,又感觉到火车上他抱着自己时的情境。谢骛清这一次没有躲开。她想,这就是定了亲事前和定了后的差别?可过去也是定了亲,却没有被这样过。
她今日的连身裙裙摆不长,侧面有分叉,稍稍分开,便能见到白色长袜上的膝盖和腿。她的皮肤白,在暗里显眼,她见谢骛清视线落在自己的腿上,脸更热了。
能感觉到男人的身体变化更明显了,她脸红着想躲开,被谢骛清扣住腰。
谢骛清许久没亲她,只是瞧着怀里的她。
“不开灯,外边人要觉得奇怪了。”她轻声说。
他笑着没回答。
谢骛清拉开书桌的椅子,换成他坐在书桌边沿,右脚的军靴踩在椅子上,把她抱到了身前。何未越发不知如何是好,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背对着月光的他的影子更重了,像黑夜从上往下地压下来。
“去奉天的路上,我想到过你,”他轻声说,“不止一次。”
她想问想到什么?
一抬头对上他的双眼,便明白了。
她的呼吸有了热意,像那晚。可那晚外头没人等着,也没热闹的笑闹声,有人生火做饭,烧菜备酒,随时准备吃晚饭,随时有人要叩门。
“我也……想过。”她不知该不该承认,但还是说了。
谢骛清和她对视着:“想过什么?”
“你。”她低声说。
“想我什么?”他声更低了。
黑漆漆的房间使他们与世隔绝。他在她耳后亲吻着,把她的长发散开,头发滑落到她的背上,还有肩上。她在这方面所知不多,见过的男人身体仅限于谢骛清,那晚他还始终克制,长裤从头至尾都在身上,腰带从没解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