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时间:2021-09-19 10:11:15

  没人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旁人。
  “四楼有个新罗天剧场,那些人来看评剧。”她带他在三楼出电梯,说那些没下来的人。
  她指不远处:“那个是乒乓球馆。你会打吗?”
  谢骛清笑了:“军校的娱乐项目之一。”
  尽头有一家北平同生照相馆。
  何未拿着张名片,对照名字,见一字不差,才放心进去。
  里边有个学徒在擦着门框,见两人,问,预定了没有。何未说,预定了,一位叫扣青的女孩子预定的。学徒擦干净手,把柜子里的登记簿翻开,那纸页边沿早被磨得发黄发毛了。
  “进来吧,我去叫师父,”那学徒指里边,“有镜子和梳子,先准备上。”
  谢骛清到这里,约莫猜到她想要合照。
  她和谢骛清进去。幼时照相,相师到家里,等着她,这也是破天荒地出来照相。
  “怕叫相师去家里,乱说话。在这里拍更安全。”
  他们两个已有同居的传闻,在社交场上无伤大雅。但合照这种事更像确定关系,须藏好。
  她立在镜子前,没拿梳子,用手理了理头发后,回头打量他,伸手,在谢骛清额头前照着他过去的习惯,将他的头发往后理。谢骛清的额头不宽,头发往后捋确实更好看。
  不过谢骛清对好看这种事,不在乎。
  “你应酬时候倒是注意的,”她揶揄他,“和我约,敷衍得很。”
  她竟看他的短发里有白发,心头一刺。
  谢骛清低头一笑,随手捋了捋,轻声说:“人老了,惰性就大了。也就不在意了。”
  她笑:“你过去在意过?”
  他也笑:“认识你之后,倒是在意过一段日子。”
  “说得我十分好色。”
  他道:“以色侍人,未必不是一种情趣。”
  没正经。
  照相师傅来,见他们的样子,便直接问:结婚留念?
  何未低低嗯了声,回答外人,脸红了。师傅观人多,问谢骛清是否从过军,谢骛清没否认,师傅便让他们两个摆出军人夫妇的模样。谢骛清一手斜插在西裤口袋里,一手在身前,不必摆已是大将风范。
  他像极十八岁的姿态,不过身前的手不再虚握成拳,而是以肩承载着何未的半个身子,握住了她的两只手。
  她因谢骛清手的力度,心房微窒。
  白光闪过,竟紧张地险些眨眼,万幸有经验,撑住了。照完便问:“我笑了吗?”
  照相师傅笑着说:“笑了,等着吧。”
  她预约得最加急,在古玩店逛了两个小时,就拿到了那张照片,柯达相纸手感好,虽贵,花得钱倒也值得。时兴的圆弧阴影背景,她看了会儿,被谢骛清拿走。谢骛清比她看得更久。
  “就这一张?”他问。
  她倒忘了两人都该存一张。
  “只来得及洗出来一张,最加急的,”她说,“底片当面销毁,预先说好的。”
  谢骛清不多话,用手指将照片抹平整,放入西装内。
 
 
第50章 北平暮色浓(3)
  “回去还给我。”她提醒他。
  他笑。从小在军营习惯了,做教员多年,以少年年纪威慑比他年纪大的学员们,须非常手段。能驯服一匹烈马的将军,和她一个女孩子抢照片,竟抢得义正言辞的。
  “今晚我去广德楼的义演,你呢?”她问,趁机把手探进他的西装。
  “听闻广德楼有义演,二小姐也会去,便让人改了行程。”他将西装拢好。
  这倒是惊喜了。
  她因谢骛清要去义演,暂忘了争抢相片。
  离开劝业场,两人分开行事。
  谢骛清须返回东交民巷,她先至广德楼。
  因是义演,北平城中名伶尽数到了场,连天津租界隐居的几位也到了。戏楼大门外,悬着一个个名匾,当她见写着祝小培和祝谦怀的名字,一瞬恍惚,像回到过去。
  包厢不够。一楼两旁的游廊摆了雅座儿,被一个个木雕花屏风隔开。为顺应时代,今年戏楼里开设了官客席和堂客席,前为男席,后未女客之位。
  广德楼老板将她引到二楼,后头的散座儿里,几个桌子旁有人聊开了,说中原大战。
  “都说仗要打完了,西北军要败了。”广德楼老板轻声道。
  广德楼老板替她打了帘子。
  老包厢,老座儿。
  “底下坐了不少西北军,”广德楼老板提醒她,“今日能不下去,就不下去。”
  对北平本地人来说,看这些人都像看走马灯上纸人纸马。这十几年,两朝更迭,军队来来去去,每个人都想身披黄龙袍,却又被更先进的枪炮赶出四九城。
  两折戏后,谢骛清姗姗来迟。他前脚进了包厢,西装刚脱下,没来得及挂上衣架,外头,从东交民巷送过来一份最新的急电。
  电曰:东北军拟入关,定于九一八。
  “看来,中原的战事要结束了。”谢骛清对折电报。
  那年的九一八,东北军系入关,拥护南京政府,结束了中原大战。那晚,没人想得到一年后的同一日,将会发生什么。
  那天,收到消息的不只有谢骛清。
  义演提前结束,穿军装的全都走了。义演请来了西北受旱灾的县长。
  那个县长特意换洗干净,穿了不大合身的西装,端坐在戏池子的第一排长椅的最右手位子,等着发言。他起初见包厢里都是绅士名媛,眼里是欢喜的,中途见包厢一个个空了,底下前几排的宾客也都随大流走了,焦急地看着空了许多的广德楼。
  筹办义演捐款的负责人,来问何未这间包厢的捐款数目。她问了最高额,在那个数字上多出了十万元,对负责人说:“不要匿名,将这个数字喊出来,能刺激人捐款多些。”
  人好攀比,有头有脸的人更好比。
  她让负责人请那位县长上二楼,坐何家的包厢。
  何未让均姜泡了菊花茶给他,闲聊起来,县长是通过公开考试应聘上的,是西北本地的读书人。当初的考卷包括万象,从革命到世界局势都有题目。“难是难的,但不如现在的灾情难。”那人笑着,眼底有悲伤。
  从前年西北大旱,几乎一滴雨未下,夏粮绝收,秋粮无种可种,到冬天已见灾情蔓延,吃观音土的、树根的人到处都是。九十二县,无县不旱,重灾区十室九空,赤地千里,饿殍遍地,人口市场生意红火,全都明码标价……
  “还闹狼灾,”县长说,“黄土坡上一群群下来,好多人怕狼咬脖子,睡觉都戴那种挂铁刺的项圈。自光绪三年,就没见过这么大的旱灾了。”
  受灾的范围太大,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只盼着下雨。
  何未口头捐了两卡车的盐,送给县长换粮食。
  谢骛清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
  荒诞人间。楼下为战局仓皇离去的军官们大多来自西北,百姓在受灾,他们却在为己争权。
  ***
  这天,她回百花深处。斯年的学校转为寄宿制,平日不在家里,院子静悄悄的。
  仓促洗过澡,她散开长发,懒得放窗帘子,径自躺到谢骛清习惯睡得外侧,闻着枕头里他的中药香,睡着了。
  梦里,二叔着急抱起她,嫌黄包车跑得慢,还总被驼队挡着,他索性自己背着她绕小胡同往同仁堂跑。到同仁堂门口了,二叔满头汗,被人问,何二公子,您这身子骨这么跑几趟怕自己要下不来床了,过继来的,又是女儿,不值当的。
  那时何知行三十岁不到,累得白着一张脸,着急道:“快给我姑娘看,屋顶摔下来的。”
  ……
  她热得满身汗,微睁开眼,见天大亮了。
  窗帘子全被人放下了,光从缝隙钻进屋子,找着空气里的灰尘,描着地上的石砖缝。
  “回来了?”她哑着声问。
  男人“嗯”了声,放床帐。
  “不透风,”她喃喃,“挺闷的。”
  谢骛清的手臂环住她。
  震耳的雷声隔着一面墙壁传入。
  “要下雨了?”她问。
  男人又应了声。他手臂肌肉的力度,梏住她的灵魂,她眯起眼,看这个彻夜未归的人。深色西装搭在床畔半人高的衣架上。亲吻不在脖子上,她不痒便不计较,不想彻底醒。
  “倒是说句话。”
  他笑了:“这时候说什么?”
  雪青缎的小衣裳裹着她的身子,她扭转身子,瞥他,见他清俊的面孔。
  热息在她的耳边:“等你睡醒,等了两个小时。”
  “一直在屋里?”
  “写了两页教材。”
  这个男人怎么做到的。从东交民巷见过帮他营救同仁的领事,点上雪茄,和人交换一条条生命的条件后。回到朴素院子的卧室里,临窗,握着吸满蓝墨水的钢笔,在一叠叠手稿教材上写,马术、枪剑术、军刀术、架桥术、筑城术……
  她担心他如此操劳,腿恢复不好。
  “能推掉的,没用的应酬,都推掉,”她说,“大家知道你和我同居,说我不高兴就好了。”
  “二小姐拴谢骛清在北平,逼我脱了军装的事,早就无人不知了。”
  “我倒是本事大?”她故作惊讶。
  “二小姐确实本事大。”他笑。
  自东北军入关,北平回到南京政府的管辖下。
  南京过来不少高官,想见谢骛清,都被拒之门外。他像那些五六十岁,亦或是七老八十的老狐狸们一样,说要养老,不问战场事了。
  “有个朋友藏在协和医院住院部,一个医生办公室,”他说,“须送去天津登船。”
  “你先把人送到东交民巷的法国医院,”她闭着眼,“这两日有法国病人要去天津……”
  登船二字,迟迟在喉咙里,吐不出。
  四合院里的雨,和别处不同。
  砸落在葡萄架上,在碧色的葡萄叶上飞溅四处,还有竹叶,灰白石砖的地缝,一条条水流沿着屋檐上的黑瓦片往下掉。院子东北角的酱色大水缸里,每日被林骁打满了水,再容不下天降的雨水,不断往出溢着。
  何未想看清他的脸,难,每回都像在半梦半醒里。
  他喜欢睡后起来点上一根烟,做点儿别的,再回来她这里,通常就还要再睡一会儿,一两小时的样子。也就只有此事上,能见他衣衫不整的时候,但他哪怕下床取个东西,或给她拿茶水润喉,都至少会套上长裤。皮带倒是不系。
  “谢教员就没有匆忙的时候,”她笑,撒娇道,“都不让我看。”
  谢骛清笑,接过她的茶杯,搁在一旁椅子上。
  “老男人,有什么好看的?”他笑问。
  她摸枕头下的枪套,手指绕着枪套上的皮带。自从他回来,总枕着这个睡,连她都习惯了。他低头,看她:“我一开始是奇怪的,你为什么要看上我。”
  她讶然,却还是嘴硬:“那时候小,不大懂。你亲我,也没想到躲。”
  “是吗,”他笑着同她逗趣,“倒是我仗着年纪大,勉强你了。”
  她趴在谢骛清那条没伤的腿上。兰麝香融在空气里。
  谢骛清两手将她抱起来:“勉强就勉强了,二小姐如今没回头路了。”
  两人对视笑,她搂着谢骛清的脖子,脸贴着他没穿衣裳的上半身,听了会儿,稀罕地说:“你心跳很重。原来书上说,趴在胸膛上能听到心跳,是真的。”
  谢骛清笑,下床,恢复到现在,不用文明杖也能独自走了。
  他到书桌旁,整理方才手写的教案。
  何未也光着脚,到他身边。她喜欢看他写的东西,尽是她没涉猎的领域。蓝色钢笔水在白纸上一列列写下来,字是铁画银钩,容与风流。
  透明玻璃镇纸上刻着字,红漆描过,他用的久了,红漆被磨掉了,只留了刻字的痕迹。
  起手是“赠谢教员”,下书“平生最薄功名事,不屑金冠玉蹀躞”。
  这该是保定教书后的留念。这话,一读便是说他的。
  谢骛清今日回来心情不错,她猜,他救到协和医院里藏着的人是关系极好的朋友。当初他落难,营救的人不少,他虽不详细说北上行程,但其中一样是救人,她知道,也已帮他安排送出去好几个了。
  两人都没再出去。
  窗台上水淋淋的,水缸里的小雨坑没间断。
  卧房内的床单像带着水汽,她几次草草拉平,再被弄乱,便懒得管了。索性这卧室只有两人进,天一黑,总是要再睡上来的。
  谢骛清头发短,易被汗打湿,她搂着他的脖子,拢拢他的浓黑短发,遮住若有若现的几根白:“早知道要这样的,不如第一天见你就在一起。”
  他笑:“是这个道理。”
  她想吃西单天福号的酱肘子,谢骛清便亲自出去买回来,芝麻烧饼卖完了,均姜恰好来,给她和面烙烧饼。均姜嘲笑谢骛清只买酱肘子,要把众人吃腻的,洗了手在厨房剁肉馅,烙烧饼间隙,为他们做肉饼。
  均姜带来一个木盒子,进厨房前放到院子当中的石桌上,说:“胡经理让带来的。”
  彼时,谢骛清正在正房的沙发上,坐着抽烟。
  何未敲着玻璃,叫他出来,见他要拿手杖,又摆摆手,抱着木箱子进了正房:“想大家一起欣赏的,先给你看吧。”
  她打开铜色锁扣,掀开木箱子,是个最新式的无线电收音机。没外挂的喇叭。
  “胡盛秋说要做出来这个,再来看你,好让你知道他这些年做了什么,”她笑着给他打开无线电,在沙沙的声响里找电台。没多会儿,苍哑涩滞的戏声跳出来,就是这个了。
  “知道这个有什么不一样吗?和过去的?”她献宝似地问。
  “精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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