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时间:2021-09-19 10:11:15

  不该出现在这间房的一个黑色电话机摆在枕头边,铃声可谓是掀乱梦境的惊涛骇浪,生生将她震醒、泼醒了。她努力翻身,摸到听筒,压在了脸旁。
  “未未。”
  她陡然一个激灵。
  “未未,是我。”
  她微张了张唇,许久未通话,泪水像从心底涌上来,冲上喉咙,鼻腔,还有眼睛。
  “我听说,我们有了一个儿子。”
  诙谐自嘲,又充盈着喜悦的声音。
  她含着泪,轻轻“嗯”了声。
  谢骛清的呼吸声,绵延不绝,从听筒流向这间属于她的卧房。
  留声机内的黑胶唱片不再转动了,浅绿色的扬声喇叭鲜少见,如同这种战区来的、跨越几个省的电话,极少有人打。不知谁给他开通了线路,占用了什么线路,说不定是南京政府军用电话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和他链接在了一起。
  他说:“我从接通前就在想,儿子该叫什么,到现在也没想好。”
  “继清。”谢继清。承继清明盛世。
  像断了线似的。
  何未怕断线,追着问:“不喜欢?”
  “这名字,不像儿子,倒像是亲兄弟。”略低的声音说。
  她手指捻着锦被边沿的刺绣滚边:“取都取了,改不掉。就像某人娶都娶了,不能变的。”
  “是这个道理。”他笑着附和。
  哪怕谢骛清连线进来的,两人仍有着从民国十一年培养出的默契。少说,挑闲话说。
  “还好吗?你那里?”她轻声问。
  “很好。诸事顺利,连战连捷。”
  报喜不报忧,如同家书。
  “清哥,”她低声说,“虽未完成心愿,但我离你近了,比过去离得近。”
  “我知道,”他默了会儿,道,“我一直知道你的行踪。”
  她眼热起来。
  仿佛感知到,很快要挂断了。
  “只能再说十秒钟。”他应对她的猜想。
  “万事小心。”她急着道,像怕下一秒就提前断了线。
  “过去道别,常对人说保重,”谢骛清在那边说,“今天想说些一样、又不太一样的。”
  他低声道:“我会保重自己,平安回来。”
  电话断的一秒不差。
  何未松开手,任由听筒在枕头上的摆着。一声又一声的断线音,催动心跳。
  夏末的上海,雨水丰足。
  深夜不闻雷电,只有雨声潺潺,像溪流,像战区的河流与山川。
 
 
第59章 雁归万重浪(4)
  那天法领事馆的人到得及时,是谢骛清的手笔。
  这让她联想到十七岁于天津法租界,她以电话求助,谢骛清冒险而来。他们两人倒是和法租界结下了缘。
  自此,她抵沪消息传出,拜访名片不绝。
  她以心情不佳婉拒,全身心投入到继清身上,过了十日,扣青拐着弯提醒她和斯年多交流,女孩子本就懂事敏感,若察觉弟弟的到来让妈妈冷落自己,怕要伤心。
  何未未答,吩咐扣青准备一餐丰盛的,召应恪今夜到。
  “召公子又来?”扣青诧异。
  “我请他来的。”
  扣青心生疑惑,总觉有事。
  召应恪带来烟台的海棠果。
  他看何未见到海棠果的欣喜,仿若回到幼时,她于书房读古文,咬着这果子问他,是否到过烟台。他生于言情书网,她国文功课差,初见那日,挚友何汝先便让何未勿要放过这等人才,拜个师。穿着青色袄裙的女孩子,起初不肯,等他跟汝先离开正房,青色身影追出,立在抱厦的屋檐下,急急唤他:“召先生,召先生。召应恪,召应恪,你站住。”
  他和汝先走到假山处,相视一笑。两位青年才俊齐齐回头。
  她有她的坚持,不肯迈出抱厦半步,但还是小小声地说:“我哥既说你是才子,那一定是大才子。若不嫌,教我两日,教过大考就好。”
  召应恪望着两手背到身后、讪讪而笑的女孩子,含笑点头:“好。”
  “我这个妹妹最擅口是心非,实则心虚得很,”何汝先道,“她巴不得有个好老师教。否则,过不去期末大考,就没法子随我去南洋了。”
  ……
  餐桌旁,五彩玻璃上倒影着烛光。
  召应恪端详何未面色,略安了心:“那晚我回去南京,担心你醉酒伤了身。今日再见,算是放下心了。”
  “我想做一件事,”何未说,“须召委员帮忙。”
  召应恪笑:“你我之间,不谈帮字,只管说。”
  他怕逾礼,补充道:“只看汝先的面子,我都会帮。”
  “须你的车,替我送继清和医生一起登船,”她轻声说,“谢骛清的朋友稍后过来,帮我接应孩子。这艘船走海陆,到广州再转省港航路,送至香港。”
  “尚未满月的孩子,如此送走……”召应恪欲言又止,“你可舍得?”
  她摇头:“不知道。我全副心思全在行程安排上,没敢往分离之后的事上想。”
  重重监视下,养一个“不存在”的孩子迟早会暴露。她须当机立断。
  “何时?”召应恪问。
  “今夜。”
  召应恪沉吟片刻:“好。”
  召应恪持筷,为她添菜:“整晚心事重重,不见你吃几口。既决定了,先把这餐饭好好吃完。”象牙白的筷子握在男人手里,他没停下为她添菜的手,上回同席就餐,还是在她十八岁生日前夜。
  “你帮我太多次,不知该如何谢。”她内疚说。
  “方才不是说了,为了汝先,我都会帮,”他答,“无须想太多。”
  说完,召应恪微笑着又道:“再说,我也曾做过你几日老师,这种情分也该伸援手的。”
  像为她宽心,召应恪跟着又道:“更何况,当初我在你院子住了三日,害你被流言所伤。之后做得这些,全当作补偿。”
  时隔多年,召应恪突然提到前缘。
  何未欲启口,他先道:“我一生瞻前顾后,被家族捆绑,为礼教束缚,那几日想彻底随心意一回,陪你几日就放下。年轻气盛终误事,未顾及你一个女孩子的声名,也算一憾。未未,为这个错误,你都不该对我道谢。”
  “过去的,早忘了。”
  大门门铃被人揿响。
  “我去抱继清。”她离开餐桌。
  黄铜大床正当中,锦被围裹的继清睡得正沉。
  何未没开灯,怕吵醒他。她于黑暗中附身,在寂静中亲了亲他的小额头。奶香从襁褓里透出来,渗入她的骨血。她强压了泪意,揭开锦被,把小人儿搂到了怀里。
  后来,传出一桩风流事。召委员自机要会议结束,马不停蹄自南京赶来,去了何二小姐的香闺。二小姐引荐,他与法领事馆的贵客结识,三人席间相谈甚欢。
  是夜,由警车开路,召委员送新朋友前往港口登船。
  继清走后,她于小阳台上伫立。屋里冷冷清清,隔壁花园歌舞升平,像两个人间。
  青白的月光照到围栏上,一双小手搂她的腰:“还有一个清。我还在。”
  她低头:“带你出去走走?”
  斯年讶然,开心点头。
  从到上海,她和斯年藏在不起眼的独栋小楼小院,头回跨出院门。
  这条小路藏在浓碧的梧桐树影里,隔壁那幢老洋房里住着清朝重臣李鸿章的后裔,往内走,有天津四大买办的后人,附近还有袁世凯家人的洋楼。街静,路窄,名人多。
  斯年仰头,瞧着路灯下的梧桐树:“从屋里看这些树,和走在底下不同,”她观察道,“南方的树都这样矮吗?”同北方的杨树柳树一比,枝叶茂盛,树干粗,仿佛一把把遮天的碧伞。
  黑色四门别克驶过,开得急。何未拉斯年,往旁边躲。
  车停到两扇闭合的黑铁门前,下来一个身影,跑到大门处,急切叩门。斯年见过大世面,好奇于轿车里的人不稳重,驻足瞧。
  门一开,喘着气的西装男人低声说:“关外出事了。快,带我进去。”
  大门被关合,慌慌张张的没锁上,留出一道缝,能见到人一进去就迫不及待以跑代走。
  这就是九一八当夜,她在沪上感受到的氛围。
  是夜,东北军的统帅正在北平,请英国大使看梅先生唱戏,阅罢电报,匆匆而去,再未露面。不抵抗命令随即下达,东北军撤往关内。
  当年在济南的绕路而行,如今在东三省的不抵抗,这懦弱如一脉相承。
  “就没有人愿意为国而战吗?”斯年后来问。
  她拿着一份报纸,给斯年看,那上头有关于东北抗日的文章。
  不抵抗命令下达,次日凌晨,有东北军将领抗令:“敌人侵我国土,攻吾兵营,斯可忍,则国格、人格全无法维持,而且现在官兵愤慨,都愿意与北大营共存亡。”
  由此打响了抗日第一枪。
  亦有东北军将领脱离军队,留守故土。更有为守护家乡而拿起枪的民众,还有正在被南京政府围剿的共产主义者,在东三省组织游击队,抗击日寇。
  有人撤,就有人留。更有国人北上支援。
  平津与东北接壤,处在战场边沿,形势云谲波诡。
  除了谢骛清和继清的消息,她最紧张的就是平津办事处。十月,她收到一封自北平来的电报:何家告发胡盛秋私通红区,致使北平办事处被查封。
  隔日,一封电报自天津而来:九叔病重,无力顾及,天津办事处亦被查封。
  平津两地办事处,还有天津海河港口是何家北面航路的心脏。亦是二叔多年心血。
  她在卧房里静坐整宿,于翌日清晨,前往上海电报局的营业大厅。
  上海电报局在和平饭店,她下了轿车,被门童领着走入旋转门。一楼营业大厅内,有数百个报务员,操着沪上普通话,或是沪语,接待、分流着来问询、发报的市民。二楼是国际和租界报房,她沿着暗金色地毯铺就的楼梯,径自上了二楼。
  在一个柜台前,她摘下宽檐帽,给了一个地址,发去广州法国领事馆的。
  “发这种电报,在法租界的领事馆更快。”
  “那里今日人多。”她柔声说。
  此处有八九百个报务员,每时每刻都要送出去数不清的电报,最是安全。对方见是如此一个富贵小姐,不疑有他,接了何未写的电报内容。
  电报内容极其简短:南下之行有变,欲北归。妹。
  电报送出,她回去收拾行李。
  扣青忧心忡忡,几度想劝,但想到自家小姐惯来打定主意,谁都没法子去改,也就没多说。只是可惜了,南迁之行已到沪上,再等等,便可登船去香港了。此时北归,那半年的努力皆付之东流,再想走,怕更难。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继清已到香港何家,由常驻香港办事处的莲房照顾,无须太担心。
  上海到南京的车票已售罄。
  召应恪在她订票时,得到消息,致电到洋楼,询问事由,在何未解释后,他于电话那端考虑片刻:“我派车接你到南京。直接渡江,从浦口走。”
  初冬的雨,冲刷着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他们冒着雨,上了两辆轿车。
  金陵如今是国都,逢动荡时期,检查多。
  召应恪亲自到金陵城的城门,等她入城。见到车后,召应恪秘书撑着伞,为他打开车门,他带着周身雨水的气息,坐到后排。他低声问:“少将军知道吗?”
  “发了电报给他。”她轻声答。
  轿车驶过正阳门,她仰头看金陵雨幕里的这道城门:“这是什么门?”寻常人不大关心这个,但她自幼就喜好城墙、城门这类东西。
  召应恪透过满布雨痕的玻璃车窗,也看那道门:“正阳门。”
  金陵竟也有同样的一道正阳门。
  泱泱大国,数千年历史,国都数迁。而正阳门究竟有多少个,谁认真数过。
  “南京想撤了东北军统帅的职,华北的将军们都在反对,怕是撤不成了,”召应恪为她简短说着京城局势,“你回北平后,东北军还在那里。但郑家不在,他们在东北军下令不抵抗后,就脱离大军,留在东北抗日了。”
  情理之中。郑家三小姐一看便知是如此的人。
  “南京还是坚持围剿红区,放弃了东三省,”召应恪又道,“谢骛清那边,怕一时顾不上你。今日你回华北,别说是他,就连我都不一定能照顾到。你在上海,离金陵近,我尚有法子斡旋。你回华北,只能靠自己的人脉和手腕了。”
  他见何未不语,担心道:“这几日全是平津两地的老军阀,还有老政客们求我安排南下,倒是只有你,想北上。”
  “我也没料到,会中途北归。”
  就如同,从未有人料到,真有日军侵华,国土沦丧之日。
  “哥哥当年说,”何未看着远去的那扇属于金陵的正阳门,“‘看二叔他们,面对的是八国联军,眼下至少没外敌了’……”她轻声道,“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他离世之后的局势会更差。”
  二叔那代,不堪受辱的历史是八国联军侵华。对哥哥来说,就是租界遍地。
  而到了她这里,从未想过,会有东三省沦陷之日。
  “少将军在南方,你这一次北归……”召应恪没说下去。
  这一回放弃南下时机。两人再见,何其难。
  “也不止为了航运。东三省再往下,就是长城了,”她的上半张被黑色宽檐帽遮挡着,看不清双眸,“长城内,便是北平。北平是我的故乡。他会明白,我为什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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