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时间:2021-09-19 10:11:15

  而今日,两人仍活着站在此处,成为运送抗战物资、掌控战时航路的核心骨干。
  “他们刚在天津港完成了一次大迁移,”何未笑着道,“战时迁移,货运、兵士和寻常百姓,想在一个小小码头按时登船开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人和物的调度是一门学问。”
  “二小姐教授的好。”胡盛秋立刻道。
  “是,是。”召应升附和。
  楼下,有人笑。
  何未对这个声音熟悉得很,等人走上来,恍惚瞧了许久,认出留着胡须的白谨行。关外抗战的他,比同龄的谢骛清稍显苍老。虽蓄了胡须,眼中仍像盛夏荷塘的湖光。他站在楼梯的拐角处,树影和阳光交界成一条线,落到他脚下。
  白谨行的出现,让两位仰慕抗日将领的“少年”愈加心绪难平,张罗着添茶倒水,推着自行车出去买时下北平最时兴的茶点。何未拉住其中一个,耳语嘱咐两句,让他们去了。
  “这两位,倒是热情。”白谨行被他们弄得啼笑皆非。
  谢骛清没点破,和白谨行相对落座:“热河的情况如何?”
  “十分好,”白谨行的笑容尽在脸上,“好到不能再好。几位将军振臂一挥,宣布成立抗日同盟军,已聚集了七八万人。”
  抗日同盟军集结在张家口,白谨行自东三省转移到了河北省。
  他昔日追随的一位吉姓将军,就是北路的前敌总指挥。“他当年被南京政府收编了,派遣去围剿红区,本人极力反对内战,主张抗日,后来被革了军职,强行送出洋考察,”白谨行说,“一二八淞沪抗战后,激愤难平,回国入党,决心开始抗日。”
  这位将军,何未从邓元初口中也听到过一回,其后带着崇敬与好奇,托胡盛秋买到其出版的《环球视察记》。胡盛秋当时说,著书的将军出洋前,曾在宁夏省任省主席,对大西北感情颇深,著书立说为唤醒国人和当局,建设西北。
  环游大半个世界的武将,为唤醒国人而著书,为抗战而归国,如今人就在张家口。
  白谨行对西北军信心满满,短短时间汇聚了七八万人。
  他说到兴起,热血难平。初夏的风,把他布袍子的下摆卷起,露出脚底下的长靴。
  “倒是舍得穿军靴了,”谢骛清揶揄他,对何未解释道,“他从脱离西北军之后,就没再碰过压箱底的军靴。”
  “要去各地军阀手里筹兵的,须底气,”白谨行笑着道,“平日穿不得,尤其在关外,风雪里埋伏着打倭寇,这么硬挺的军靴穿不得。”
  脚步声打断他们。
  胡盛秋提着一个红棕色木质食盒,上了屋顶。他识趣得很,放下,对两位将军谦逊地笑了笑,便下去了。
  “这是——”她打开食盒的盖子。
  “果子干。”白谨行瞥了眼食盒内的三个带着白瓷盖儿的小碗。
  何未讶然:“你如何猜到的?”
  “某位对着部下,”白谨行低声道,“常说到四九城夏日的果子干,冬日的霜肠。”
  “这里于他,已是第二故乡,”白谨行跟着道,“思乡亦思妻,却不好常挂嘴边,搅乱军心,可怜的一个人孤零零啊,只好回忆回忆北平的吃食。聊以慰相思。”
  何未的心轻一跳,瞥他。
  谢骛清笑着,叹气,摇了摇头。这对异姓兄妹每每相遇,都要将他谢骛清的前尘往事抖落出来。
  白谨行入北平,面见几个老军阀部下,说服对方支持抗日联军,顺便亲自带密报给谢骛清。密报带到,吃了两口果子干,放了汤匙。女孩子家喜欢的味道,不是他喜欢的,更不是谢骛清喜好的。甜且腻人,倒似面前这对时不时眉目交流的小夫妻。
  白谨行以眼风扫谢骛清,谢骛清含笑道:“真材实料的杏干和甜柿饼熬出来的糖水。”
  “是,真材实料,”老友笑着答,“在北平才能吃到的。”
  白谨行走后,留两人在屋顶。
  谢骛清难得享受清闲的这一日,立身而起,沿着屋顶的长晾衣杆,往另一处走。晾衣杆上晒着浆洗过的西装,熨烫过,在此处吹风,大多是办事处员工的。
  “北方雨水少,”谢骛清缓步到屋顶另一侧,那处视野开阔,能见大半宣南的灰瓦屋顶,“若是在南方,晾出来没人看着,不留神就要被阵雨淋透了。”
  她伸出双臂抱着他的后腰,脸贴到他的衬衫上:“你这两年常在哪儿?”
  “湘江附近。”
  湘江。还没去过。
  那天午后,谢骛清于北平城的灰瓦屋顶,望着宣南,因抗日联军而轻松时,和她说到湘江。她心生向往。一年多之后,红军数万将士因南京政府的内战围剿,血染湘江。被鲜血染红的湘江水上,流传下“三年不饮湘江水,十年不食湘江鱼”的悲壮词句。
  华夏的这些河流,每一条都承载过历代英雄的英魂。河流不息,则英雄的故事不散。
  “你过去常在漓江,”她遗憾地说,“我都没去看过。还有你说的桂林。”
  看十万青山,看桂花满城。
  “那里人喜好一种茶,”他说,“你一定没见过,叫油茶。用葱姜蒜煮的茶,撒上阴米,祛除湿气的。”
  谢骛清突然来了兴致:“为你煮一碗。”
  他下了屋顶,进到办事处的小灶房。
  灶房里的灯泡用得久了,不大亮,玻璃外壳被灰裹缠住,光线比院子里暗得多。
  “给你换个电灯泡吧。”她靠在门边沿,小声道。
  谢骛清摇头,笑了笑。
  红区许多地方尚未通电,点着煤油灯,比这光线还差,他早习惯了。煮茶的食材不复杂,他记得个大概,煮出一碗冒着辛辣气息的茶水,以白瓷碗盛了,递给她。何未两手捧着,闻了闻。“阴米不好做,须糯米晒干,来不及,尝尝茶的味道。”他道。
  何未对他的手艺信心不足,琢磨着,葱姜蒜和茶,倒都不是坏东西,轻抿一小口。滚烫的、辛辣的……茶水沿喉咙流入腹中。
  何未心中“五味杂陈”,看谢骛清颇为认真的神情,不好多说:“倒是……特别。”
  一个警卫员冒头,瞧了眼何未手里的东西:“这油茶先要猪油煸炒姜蒜的,茶叶也要炒过……”还,要放盐。
  警卫员被小灶房内的寂静骇住,敬了个礼,低声道:“关外电报,郑三小姐入关了。”
  言罢,果断后退两步,替两人关上灶房木门。
  何未两手端着碗。谢骛清头次尽心竭力为她煮茶,舍不得倒。
  谢骛清一只手斜插在西裤口袋里,盯着那碗里飘着葱花的辛辣浓茶,略静了会儿,自己先笑了:“下回,还是喝桂花茶简单。”
  她忍着笑,轻轻“嗯”了声,捧起白瓷碗,再次抿了口:“这个也好,胜在特别。”
  谢骛清轻叹,到她身前,接了,几口就喝完了。
  何未急道:“怎么都喝完了?”
  猜到她舍不得倒,还不如他喝完作罢。
  谢骛清拧开银色水龙头,把白瓷碗冲洗干净,摆在了灶台上。透明水珠儿沿着瓷碗,往下淌,有一种独属于家的安宁,静得让人不想再离开。
 
 
第67章 月笼山海关(4)
  三天后,郑聘昔悄然抵达北平,着人送了一张名片到办事处的门房间。
  每日拜访何未的人多,要经门房筛选,分门别类送入。何未拿到那张名片,心头一震,晓得这名字便是郑三小姐。
  名片上写:郑松忱。
  那年郑渡交与她修改缝制西装,她寻标记找到原裁缝,送去修改。送回时,上衣内口袋中,夹了一张票据,是缝制西装的师傅留下的,极薄的白纸半透光,写着郑氏松忱。她疑惑,遣人问此乃何意?对方答曰,郑家小公子的表字。
  何未把名片颠来倒去看了几遍,好似郑渡生还,回到北平了一样。
  “这地址是恭亲王府?”她看上头手写的胡同地址,问等在一旁的胡盛秋。
  “对,如今归辅仁大学了。”
  “换成门牌号,倒不认识了。”她道。
  北平四大名校之一。
  当年的小王爷为筹集复辟经费,把王府部分的地权抵押给了西什库教堂。去年,罗马教会又用一百零八根金条从教堂买了地权,如今,那个王府已归属辅仁大学。说到这位小王爷,日本人就是先接他去了关外,假意扶持称王,勾起逊清皇帝戒心,不甘心失去机会的逊清皇帝立刻出关,甘愿成了日本人的傀儡。
  这些人仿佛活在上一个世纪,而土地上的战火和侵略,和他们没任何联系。
  “郑老将军在东北声望高,日本人想借他们家拉拢军民,”胡盛秋道,“老将军拒不就范,以病危之身,搬去了天津。郑家在关外的全部家产,尽数被没收。”
  想必郑骋昔就是送父医病,才得以有空闲到北平。
  藏身辅仁大学的房产倒是个好法子。
  辅仁大学尚未彻底收回王府地皮。
  何未为避人耳目,步行往什刹海,绕到恭亲王府的戏楼那个门。过去此处常有堂会,车来人往,而今车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子。
  她对门房说,找姓郑的小姐,便被人带进去了。
  烈日下,戏楼前的假山仍如往昔。何未怕晒,躲到假山和树荫叠加的黑影子里,想到和七姑姑的玩笑话,说到伍子胥,再说到喜好名将……
  她眼底有笑,想,谢骛清不知算不算得上名将。
  身后有脚步声,不像一个人的。
  “昔日你在南方打军阀,何二小姐还曾劝我将这王府买下来,”身后,有男人笑着道,“可惜了。若那时买下,如今转卖出去,赚的钱够买多少枪炮。”
  她回头。
  来人有三。谢骛清是其一。
  衬衫西裤万年不变的装扮,如同当初的衬衫军裤。身旁,郑骋昔以素色旗袍加身,和穿着黑色长大褂的邓元初站在一处,怎么看,都仿佛是一对有情人。
  “你说……”去接一位要客。
  谢骛清笑了笑,算是作答了。
  何未不同他计较,也没机会计较,郑骋昔几步上前,给了她一个用力的拥抱。女人的气息萦绕她脸庞,笑着道:“谢谢你,平安送妇女救助会的人离开战区。否则,落在日本人手里……”郑骋昔没往下说。
  热河沦陷前,东北义勇军形势极其不妙,被几十万的日伪军包围堵截,被打散。
  郑骋昔不愿再回忆,对她来说,过去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何未抱住郑骋昔:“三姐你能平安回来,也是福气。”
  两个女人的拥抱,让邓元初面露笑容:“我从天津接她到北平,一路上她怕见你。见到了,反而抱得最紧。”
  专程接?她瞧着邓元初。
  邓元初那双比寻常姑娘还漂亮的眼睛藏在镜片后,眼里浮现出了终得所愿的笑容。对外人那种固有的、仿佛推人出去十万八千里的习惯性微笑都没了。
  何未识破一切,小声道:“恭喜。”
  郑骋昔怔了怔,抬手,将短发一侧理到耳后,含笑不语。
  午后日晒厉害,几人走到漆红的长廊下,落座。
  她坐在谢骛清身旁,迫不及待问郑骋昔:“三姐来北平,为找我?”
  除却她,三人皆静默。谢骛清亦是。
  何未愈发不安,轻声问:“要紧事。”
  “这话还是我来——”邓元初接了话。
  “我说吧,”郑骋昔轻声道,“与我们关外有关,同你无关。”
  “怎会无关。”邓元初反驳。
  郑骋昔轻抿唇,邓元初低头清了清喉咙,不再争辩。
  郑骋昔先望了一眼谢骛清,这才看何未:“我父亲昔日有两个极其器重的人,于东北军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军事人才,更是一手提拔,委以重任。后来,一个跟着郑渡脱离军籍,加入了义勇军,先后……”她停了一停。
  夏日的热浪,卷入回廊。
  何未的裙摆,在自己脚背上轻撩动。她以目光,安抚郑骋昔难抑的悲伤。
  “另一个,先是不抵抗,退出了东三省,后来在热河战败后,改名换姓加入了日伪军。如今身居高位……”郑骋昔意外,再次停住,她似在组织话语。
  “就是你姐姐的第二任丈夫。”谢骛清替郑骋昔说完了余下的话。
  何未静住。
  “不是在电报里反复确认过,由我来说吗?”郑骋昔轻声,埋怨谢骛清。
  “未未是个明事理的人,”谢骛清道,“由谁说,都不重要。”
  何未默了片刻,轻声道:“郑渡来北平筹款,曾对他动过手。”
  三人当时不在北平,并不知此事。
  郑骋昔暗叹,眼有泪意。
  何未忽然问:“你们想做什么?”
  说完,她紧接着道:“平白约在此处,如此慎重讲述前尘过往,该是有了安排?”
  “我们在北平做了天罗地网,”谢骛清说,“但事关你姐姐,还有你的亲生母亲。”
  没人比他更清楚,何未对获得亲生母亲关爱的执念。
  十八岁生辰前,一个想被母亲多看一眼,想得到生辰祝福的女孩子,落寞站在饭店门内,扶着黄铜把手,隔着玻璃望向夜下的背影……他从未忘过。
  “如何安排的?”她慢慢地问。
  “他想趁你亲生父亲忌日那几天,在寺里办一个法会。他亲自来,接走你姐姐和孩子。”邓元初接话道。
  同召应恪的婚姻里,没有孩子的存在。
  何至臻再嫁后,有了三个孩子,其中一对是双胞胎。孩子年纪不大,全由何未的母亲亲自抚养,据说深得宠爱。当初何家大房一夜倾覆,郑渡卖召应恪一个面子,留了宅子。召应恪虽在历届政府身居高位,却只求仕途不问钱程,廉洁得很,离婚时存款皆给了何至臻,也没得两句好话。何家大房的人提到召应恪,多是说他假清高,苦了家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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