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骛清一个个问过去。到后头,他对谁说话,手都搭上那人的肩,或轻,或重拍上一拍。
他醉了。
何未的泪在眼眶里,靠心力强行压制。
问到后头,再无人敢答。
“世侄醉得深了。”老者在寂静里,让这些敬酒的亲信退出。
何未立身而起,到屏风外,唤了老板,低声嘱咐,添了几道海味。
无力感弥散在心底,她背对着包厢,立在雕着山水图的屏风外,背靠上去。隔着一扇木板,抬手,假意理脸边碎发,匆匆将眼角的泪擦了。
“怎么了?”身旁,有男人的声音低声问。
她心一颤,回头,对上他的眼眸。
谢骛清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倚靠在她身旁,以一种极亲近的姿态,近乎耳语问她:“不舒服?”
许是酒气晕染,他的眼眸里有水汽。
“难得见你和这些人应酬,”她轻声答,“不习惯。”
避重就轻,仿佛刚刚里边的事从未发生。
谢骛清被惹得笑了,那双眼睛直视于她。他竟低头,离她离得更近了:“二小姐心疼了?”
仿佛从未成过亲……是一场旧情人相逢的戏码。
谢骛清从未在外人面前同她有过于亲昵的接触,他确实醉了。
“怎么不说话?”他低声又问。
他臂弯里是黑西装,立领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手指上勾着一副圆镜片的黑眼镜。人倚在屏风侧,醉意浓重……好似回到那年,南北和谈,他带着副官和一行从南方来的将军们,踏入利顺德饭店的大门。
那时的谢骛清有兵,有和谈,有抱着同一目标的同僚。
短短九年,同僚反目,家国已破。
老板在一旁候着,远近是轮番端上佳肴琼酿的伙计。
“在想,为你温一壶新酒,”她轻声道,“少将军远道而来,方才的酒,怕是不够。”
“昔日两省重兵,换不得二小姐一个点头,”他低声又道,“而今,手中无兵无人,倒能讨得一壶酒,骛清之幸。”
何未问老板要了预定好的包厢,要了一壶酒和几道下酒菜。
谢骛清把小圆片的黑墨镜戴上,遮住一双眼,和她朝拐角处包房走。一百四十四张象牙雀牌在每一个路过的包厢内被无数双手退散、重新码放,筹码丢在桌上的动静,还有笑声,嘲闹声。他穿过俗世的喧闹,撩开珠帘子,进了包厢。
正当中的牌桌空置,摆放着两个骰子和四排翠绿色的雀牌。
“他们几个,”谢骛清仿似能见到数年前这里的人,“那一晚输了不少。”
而今物是人已去。
谢骛清径自进了隔间。罗汉榻上已摆了温热的酒和菜,临近酒壶的一道,最是朴素,是不该出现在泰丰楼这等地方的炸香椿。
何未要点灯,他低声说:“不要点灯。”
谢骛清在矮桌旁坐下,他靠在罗汉塌旁,取下墨镜。借着走廊投进来的灯光,他持筷,没夹菜。何未要倒酒,被他按住手背:“未未。”
她静在那儿,等他说。
“有的话,不借着今夜,怕难说出口,”他的嗓子被酒气熏染过,有蚀人心魄的温润和低哑,“是我误了你。”
他不给何未回应的机会,继续道:“昔日的谢家,昔日的谢骛清有重兵在握。而今,什么都没有了,不止没兵,说送你的天津公寓也让人卖了。”
他轻声又道:“为买|枪。”
何未想藏住泪,低头,眼泪掉到了他的手背上。她摇头,说不出话。
谢骛清久久不语,静靠坐在墙边。
他探手,握住酒杯,旋即放开,从裤子口袋里找烟,什么都没找到。香烟盒落在方才的包房,不过就算找到,也没烟了。
“一直没和你说,”他轻声说,“我的母亲,是桂林人。桂林算我第二故乡,在南方我最常住的地方,就是桂林,有时候……真想回去看看。”
何未已泣不成声,她以手捂住口鼻,妄图掩饰,或至少不让一堵墙外的人听到。
谁人不念故土,不思家乡。
从漓江到松花江,千万里之遥,从十万青山到风雪长白山,若非为国土,谁会背井离乡,行军万里,葬身风雪。
第77章 华夏万古长(1)
走廊外的喧闹,随时辰推移,渐散了。
谢骛清在包厢隔间和衣而眠。
何未拿起他用过的竹筷,把剩下的两块炸香椿送入口中。她嚼着嚼着,眼睫已被泪染湿。她见谢骛清睡得不是很舒服,轻放筷,俯身过去,两手解他的衬衫。
“什么时辰了?”谢骛清低声问。
他半梦梦醒间,问了旧日时辰。
“卯时三刻。”她作答。
默了半晌,他道:“快天亮了?”
“快了。”
何未从他的呼吸中辨别到他已再沉睡,离开卧榻。
泰丰楼内的包厢只有三四个还亮着灯,牌局全散了干净,有同谢骛清一般醉酒的客人被人搀着架着,朝外走。何未绕过转角,迎面看到谢骛清的警卫员避让开酒醉的京城贵胄,看到她,急忙走近,轻声问:“将军还在里头?”
“嗯。要紧事?”她问。
警卫员点头。
何未带警卫员回包厢。谢骛清似刚撑着身子坐起,手肘搭着矮桌,自倒了半杯茶。他抬眼,看到警卫员,警卫员竟踌躇不前,不知该如何说。
“说。”谢骛清低声道。
“张家口天亮后……将要通电全国,冯将军下野。”
“继续说。”他又道。
谢骛清拿起矮几上的茶杯,十分平静。静到警卫员情不自禁控制着说话的语态,把忐忑和踌躇都从面容上抹去。他要像自家将军,宠辱不惊,哪怕做不到,都不可慌张:“冯将军下野后,张家口的抗日同盟军总部将会撤销。”
谢骛清颔首,向外挥挥手,让警卫员先走。
张家口总部取消,冯玉祥下野,等于解散了抗日同盟军。
何未轻合拢那扇推拉门,调头,瞧着他:“酒醒了?”
谢骛清抬眸,对她笑着说:“若说醒,还不算。不过昨夜真感受了一回,何为醉生梦死。”
“难怪我二叔喜欢你,他过去说过醉生梦死这话,”她挨着他,在矮桌对面坐下,把高跟鞋脱掉,曲着腿,倚靠在墙边,“他说,生逢乱世,醉则生,梦醒则死。”
谢骛清品了品此话,略一颔首:“二先生高见。”
“八国联军烧过北京城之后,城中断粮,老街坊们吃不饱。我亲爹有钱,不肯开银票买粮,后来二叔和他朋友就冒险从城外运粮进来,救济灾民。后来有了名声,就被眼红的人诬陷倒卖粮食,抓进牢里,”何未回忆,“那年,他才二十来岁。”
“这段你讲过。”谢骛清道。
“还有一段,哥哥私下给我说的,”她轻声给他讲,“他有喜欢的女孩子,是他的学生。他留学时在一个华人家庭做家教,教人家的。后来,二叔从牢里出来,再没联系过。”
“我二叔年轻时,在京中颇有名气的,”她继续道,“不比你这个谢少将军差。”
“何二先生的风姿样貌,确在骛清之上。”谢骛清附和。
“我若是那个女孩子,同二叔有过情分,再遇到旁人,怕是难以入眼了,”她凝视着谢骛清道,“昨夜见你酒醉,怕说了你听不懂。谢骛清,你确实误了我,在百花深处,你就不该让我看到你。”
谢骛清和她四目相对。
她笑:“不该好好的军校不读,偷跑出去,参加辛亥革命。不该,打仗打得那么好,名气大得让人害怕。”
谢骛清被逗笑了:“是谢某的错。”
“不该让我七八岁的年纪,就听说了谢骛清这个名字。”
“是,”谢骛清轻声附和,“谢某的错。”
“那天我知道你是谢骛清……”何未小声埋怨,“一夜未眠。”
谢骛清静看着她。
良久后,何未才道:“我们家都是至字辈的,我过继给了二叔,才改了名字。我的名字,你该猜不到是何意。”
他摇头。确实猜不到。
何未凝住他,轻声道:“不知前路如何,却知,前路为何。”
烛火闪动,无声无息。
谢骛清仿似见到许多过去的影子,有名的无名的,不计其数。
“取得就是‘为何’二字。”她最后道。
8月5日,在日军和南京政府的双重压力下,冯玉祥通电全国,撤销抗日同盟军总部。
三日后,日伪军大举进攻,多伦再次沦陷。
吉将军坚持率军抗日,带领余下数千人,和日军、国军周旋于长城内外,最终不敌。
次年,曾收复多伦的主帅——吉鸿昌将军被害于北平陆军监狱。
***
“吉将军第一次被特务逮捕时,在押送去北平的路上,讲到关外的抗日战场,感动了押送的军官,被偷偷放走了。后来在天津法租界,被设计逮捕,带回了北平陆军监狱。”
何未在火车包厢内,缓缓拉上车窗的布帘,对从南京上车,前来接迎的军官说:“吉将军辞世前,留了一首诗。”
“卑职听过。”军官肃声道。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一代抗日名将的诗词,字字带血,谁不曾闻。
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
每一日,从北方南下的实业家不计其数。
《京报》主编汤女士舍弃全副身家,撤离北平,《京报》正式停刊;
天津久大精盐公司,那个生产出国产第一袋精盐,浪漫得在盐袋上印出海王星的企业家,因日本人入侵平津,关闭盐厂,带着设备南下;
……
何未也如先前所言,一旦北平沦陷,举家迁移,绝不留一艘轮船为日本人所用。
“国势多危厄,宗人苦播迁。南来频洒泪,渴骥每思泉。”斯年在金属车轮碾压铁轨的震动声里,轻声念着课本上的诗词。
“这句诗,说的正是‘衣冠南渡’,”何未道,“历史上有数次北方士大夫,还有学子们的南迁,都是因为外族入侵,或是战乱。”
斯年细品“衣冠南渡”四字。
车厢门突然被扣响,陪坐的军官走过去,把车门推开一条缝隙,和门外人低语数句,回身,低声道:“京汉火车站到了。”
“是武汉到了吗?”斯年小声问。
“对,是武汉。”她答。
武汉,她从未来过。
全民抗战爆发,国共再次合作,南京政府从10月底开始往武汉迁移,四大银行和各国驻华大使也先后迁至武汉。江城成为战时政治、经济的中枢。
同一时间,致力于抗日救亡的各界人士,全都汇聚在了这个九省通衢。
这趟南下的列车上,不止有军官、企业家,还有文艺界的名人、报业先驱和背井离乡的流亡学生。隔着一道门,已闻隔壁车厢的喧嚣。尤以年轻人们亢奋收整行囊、争相下车的言语对话最清晰。
斯年仿佛被感染,迫不及待地把课本塞进书包。
虽何未没讲,但小女孩冥冥中感觉到,在武汉能见到阔别已久的父亲,还有从出生就被藏在香港长大的弟弟……
“弟弟会叫姐姐了吗?”她小声问,背上书包。
何未轻点头:“会叫了,会背诵的诗词,比你小时候要多。”
他们随人流下车。
京汉火车站始建于清光绪年,是当年第一条长铁路的南端终点站。何未幼时,二叔南下,她问,这一趟要去哪?二叔在正阳门站台上,朝南指,讲说:到这条铁路的最南处。
如今,她算是亲眼见到了这座法式建筑。
她牵着斯年的手,自车站正门走出。石门正上方,有一只展翅的苍鹰,俯瞰人海。
人头攒动的车站外,何知妡一身天青色儒衫长裤,长发被绑成一个大辫子,垂在身后。她负手而立,于一辆黑色轿车旁,遥望何未和斯年。
斯年几步跑过去,拥住何知妡的腰,闷声道:“七姑奶奶。”
何知妡不禁笑,摸着女娃娃的头发,吩咐两江航运办事处的人为何未一行人搬运行李。她同何未大略讲了,长江沿岸码头的运卸货和客流情况,待坐到车上,才认真盯着何未的眉眼看:“此一时,我又与上一回见大不同了吧?年年岁岁催人老啊。”
何未一怔,瞧见七姑姑已显疲态的眉眼,莫名想到离开北平前,在京郊的某个小院子见到的那位祝先生:“有一位先生,被日本人几次登门拜访,想请他出山。他说,只想种菜,不愿再披挂登台。”
七姑姑也是一怔,随即笑。
“他可是唱樊梨花的人,”何知妡轻声道,“怎会为日本人披挂?”
樊梨花,昔日征西兵马大元帅,凭借一柄九凤朝阳刀,平定西北边患的巾帼英雄。
“我问他,可有话给你。”
何知妡笑着说:“你倒是好,一见面便提旧人。”
“他喝了半盏茶,说,问问她,白日里可好。”
何知妡默了半晌,难得露出小女儿的一面,目光下行,忆起少时:两人学艺,师父不同,练功辛苦,能见的机会不多,每每在院子的回廊里碰上都天黑了,祝谦怀都尽量在女妆下保持着男儿本色,腰杆笔直,盯着她瞧两眼,讷讷问句:白日里……可好?
轿车在路上行驶,车后座有着片刻的安静。
何未不愿惊扰姑姑,握着手袋,隔着珍珠刺绣的软布,像能摸到那张纸。那是一封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