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时间:2021-09-19 10:11:15

  “卑职不敢当。”赵予诚笑了。
  以谢骛清的身份,除了谢老将军,无人能是他的长官,除非是那年……何未猜到对方和谢骛清的同袍情开始在何时,对这个男人添了许多好感。
  何未身后的椅子背被一只手按住,是应酬回来的白谨行:“老赵,久违了。”
  赵予诚惊喜,不知白谨行在天津,又是一番拥抱寒暄,最后问白谨行:“这位何二小姐,是你们谁的朋友?”暗示意味明显。
  白谨行微笑着说:“我和她父辈有交情,父亲让我入京追求试试。未果。”
  赵予诚大笑,拉着白谨行坐下。
  如此,桌旁就满了。这桌子本是配了八个高背座椅,从她进来就只留下四把。不多不少,正好多一个计划外的赵予诚。
  她以手挡脸,轻声问身边的白谨行:“他说送行是借口?其实想见这个赵参谋?”
  白谨行笑着,颔首默认。
  “那我该何时走?”她又问。
  白谨行轻声道:“先坐。清哥有求于你。”
  她和白谨行对视,见他不像开玩笑。
  白谨行耳语:“稍后说。”
  那边赵予诚突然笑起来,摘下眼镜,感慨万分:“何二小姐,对谢山海的过去好奇过吗?”
  说到她心事了。
  何未不扭捏,轻点头说:“好奇,就是没人给我讲。”
  赵予诚随即讲起了两人的初遇:“那夜,我驻扎在河沟旁边,大半夜的,这小子竟摸到我背后去了。”那天谢骛清有备而去,把这位草根长官惊得不轻,冷汗冒了一身。他拿出撕掉名字的学员证,说自己懂带兵,想投身革命。
  “我手里的正规军官太少了,一整个主力部队都没几个,见一个军官学校出来的,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可不敢信、不敢用,先给了一个班把他扔最前线去了,”谢骛清倒不计较被怀疑,冲锋陷阵不畏生死,终在半个月后,成为了赵予诚的心腹,“我问他,小兄弟你到底叫什么,要死了我给你家里去信。他说,真名不能说,怕连累家人。还说,家里没什么人了,只有老人、女人和孩子,再不能死人了。死了当失踪最好,给他们留个念想。”
  何未听到此处,看谢骛清。
  他说得对,谢家一门,就只剩下他一个年纪正当好的男人了。而十几岁的他,选择的是更大的家和四万万家人。
  “他说,我来这里,是为山,为海,为收回华夏每一寸土地。”
  ……
  自那日起,谢家少了一个谢骛清,世间有了谢山海。
  她无法受控,再看向谢骛清。曾想过他的表字许多次,未料是此意。
  赵予诚喝了半口酒,好似仍在回忆昨日昨夜的事,新鲜得很,但他说的内容对当下的人来说早过时了。舞池里,一步步踩踏、旋转的年轻人们正舞到酣畅处,这才是时髦的东西。
  十年足够成就一代人,也足够忘记一代人。
  年轻女孩子的脚穿着时兴的皮鞋里,不见三寸金莲,剪短发的男孩子也不会再被笑话成假洋鬼子。现在可以脸儿相偎,腿儿相依的舞伴们,过去想见个正脸都要先找媒婆……说起十年前,说到为争取眼前这一切而洒热血的前人们,都太遥远了。
  其实他不算老,并不该被归在“前人”里。她悄悄纠正自己。
  谢骛清为赵予诚满了一杯酒。
  “要觉得无聊,”坐于她身旁的白谨行和她轻声说,“我陪你跳支舞。”
  白谨行离开座椅,对何未递出右手。
  她晓得这边想谈正事,跟白谨行下了舞池,但暗示白谨行在边上跳。她轻声说:“我不擅长这个。”
  白谨行笑着回答:“一样。”
  没了婚约束缚,两人相处轻松不少。
  她轻声道:“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像我哥哥。”
  白谨行答:“见你为人,便知你兄长的人品。能得如此赞誉,荣幸之至。”
  她笑,好奇问:“为什么你当初答应结婚?我有我的缘由,你的缘由呢?”
  “我活到今天,都没听过父亲的话,”白谨行笑说,“想在这件事上从一次父命。”
  说完,白谨行又感叹:“看来,老天注定我不是个孝顺儿子。”
  “你说他有求于我?”她问到正经处。
  “他想恳请你记住这个人,这张脸,”白谨行指的是赵予诚,“若有一日,他想救此人。恳请何二小姐在不危及自己和家人的情形下,伸出援手。”
  她心里一紧,看向那个一手搁在桌上,在和谢骛清笑着喝酒的赵予诚。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早决定捐躯了,对生死看得很淡,”白谨行说,“清哥只是……不忍心,他的不忍心太少了,此人便是其一。”
  何未轻点头,她明白。
  旁人看到的只是白谨行和她亲近低语,她微微颔首。
  包括坐在桌旁,恰好看到这一幕的赵予诚,他问谢骛清:“我来时,听说昨日法租界被人封了,白谨行从法公使那里讨了一张通行证?”
  谢骛清“嗯”了声,说:“是,为了那个女孩子。”他目光指何未。
  赵予诚笑说:“难怪昨日在北京见了谨行,今天又在天津见到。”
  谢骛清笑笑:“谨行昨夜凌晨到的。”
  他让人用白谨行的名义办的通行证。通行证是稀缺东西,关注的人多。至于凌晨天津法租界北口外的是谁,不值得关心。
  那张纸一送出法领事馆,消息就传遍了京津。在当下时局,一个不甚出名的西北男人竟有通天的本事拿到天津法租界的通行证,此人不可小觑,值得拉拢深交。
  一夜扬名,算是谢骛清送这位老同学的一个留学的护身符。
  赵予诚更关心的则是下一句:“法租界为什么封,有消息么?”
  谢骛清答:“借了丢东西的理由封的,在抓人。”
  赵予诚还想问。
  谢骛清端起酒瓶,为他倒酒:“我如今是谁,你清楚得很。滇军和桂军都已站在了孙先生那边,我父亲也是。我们势必要和军阀政府有一战。你不该再问,日后更不能单独见我。”
  赵予诚沉默看他。
  如今的割据局面,赵予诚也是痛心疾首,这和当年拼死的初衷已相去甚远。那些慷慨赴死、推翻帝制的人,难道都为了成全一个个大军阀的土皇帝梦?这是对死去同袍的侮辱。
  赵予诚欲要说什么。
  谢骛清放下酒瓶,再次打断他:“家父提着脑袋许多年,我就算不说出自己的立场,所有人都已默认。而你,老赵,你不必对我说任何话。”
  他端起杯子,碰了下赵予诚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最近见了许多人,哪个派系的都有。你回去只管说我不给你面子,无法以旧情拉拢我即可,”谢骛清轻叹口气,随即郑重、低声道,“保重。”
  ***
  她送白谨行离京那天,谢骛清没出现。
  这是预先说好的。
  那两日租界被封了不少贵人,抓了重要人物,大小冲突,明着暗着有几十起,还有商铺起火。凌晨的租界北口发生那几分钟的事,就像疾风暴雨中的一滴,不值一提。
  从头至尾,谢骛清那场戏就是做给老头子们看的,唯一担心突显出何未。不过他从入京就莺莺燕燕环绕,隔三差五惊心动魄一场,自觉问题不大。但那天一回利顺德,谢骛清父亲的电报就到了,大骂他们想联姻是痴心妄想。他从电报中嗅到不寻常,怕自己已成了人家点名的乘龙快婿,那昨夜发生的就很不是时候了,何未成了正当下、他谢骛清爱得正兴起的那个,不就成了最醒目的联姻绊脚石?
  虽只是一封电报,谨慎如谢骛清还是提醒白谨行,须尽快将局面扭转回来。言下之意——无论他们是否决定要结婚,都先把这场戏唱完。
  于是在天津,谢骛清和白谨行你方唱罢我登场地追求何二小姐,谢骛清被判出了局。自此,何二小姐成了谢骛清的前缘,全身而退。
  ……
  眼下么,正是何未和白谨行依依惜别的戏。
  “那天的小姐已闹过一出,”她把自己一方手帕叠成小方块,塞到白谨行的西装口袋里,“我倒不显得多要紧。”
  “那位小姐我没见过,想来是清哥早年的……他不爱说自己的事,尤其这方面,”白谨行回说,“也不止这方面,他是个喜好兵行诡招的人,自来不和人说想法,连对亲人都几句真几句假的。不过他想将你尽快摘干净,确是真心。”
  白谨行以为她在做戏,拿出手帕想看,被何未按了回去。
  何未轻声说:“柏林的康德大街算条华人街,这你肯定晓得。有位长辈在那边有几间公寓,我为你先租了一间。留学是条艰苦的路,出去常被人看低欺负。我和伯伯聊过,他让你租他的地方,能有个照应。”
  白谨行只觉被个小姑娘如此费心照顾,十分不妥,想拒绝。
  “拿着吧,”她说,“前些日子,有人被国内注销了护照,立时就被德国驱逐出境了。这个伯伯是我哥哥的恩师,外交资源多,关键时候能帮你。”
  白谨行几番推辞,何未最后让他留着这个,关键时刻求助用,这才说服他收下。这是两人的第三面,在前门楼子的火车站告了别。
  送完人,她去了头等候车房。
  何家在候车房有个桌子,摆着“问事”的招牌,还有一个专员用来对接上海和广州码头出港的客轮业务。早晨送到家里的船客名单上有个名字,正是赵予诚,订票就在正阳门这里。她悄悄记在心里,想等白谨行一走,便来问问专员对方的面貌长相。
  这里的专员是她专门挑来服侍贵客的,对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被何未一问,回忆说:“约莫四十岁上下,身子板瞧着是武官,戴着副眼镜。”
  对上特征了。
  何未假模假样挑了七八个名字,照旧问相似的问题,掩盖她对赵予诚的特别。她关照小专员,这些问过的客人都要立刻出票,亲自送到府邸或饭店,不可疏忽怠慢。
  她翻看着本子,想等等看能不能见到赵予诚。
  名单上有标注,赵予诚的出票日期是今天,他若着急,说不定自己来取。
  小专员给她使眼色,何未一回头,可不就是赵予诚。男人见她如面对一个陌路人,脚步匆匆地迎面过去了。
  “这人……”小专员想说,竟对小主人视若无睹,这票咱不出了。
  何未笑笑,面上不以为意,放了本子叮嘱两句后,离开候车室。
  她四处找,哪里还有人?慢一步便要步步慢,连人家背影都没看到。
  何未总觉那人认得自己,并且认出来了,恐怕碍着什么人或是事,没打招呼。她跟莲房出了站,刚上了车,便见赵予诚立在站门外的黄包车聚集处。赵予诚一副极着急的模样,连问两辆黄包车都被定了,最后竟拦下来一辆有人的车,与人低声下气地求让车。
  “你去请那人来,”何未对司机说,“他是我们的船客。”
  司机跑过去,低语两句。
  赵予诚朝着她瞧了一眼,摇头拒绝。
  何未心中焦急,对茂叔说:“咱们把车开过去问问。”
  茂叔换到驾驶位,将车开到了赵予诚面前,何未亲自下车:“先生去何处?”
  “这位小姐,”赵予诚沧桑的面孔上全是陌生意,但眼里有见故友的和善,“多谢好意。我去的地方太远,不敢耽误您的时间。”
  赵予诚不等她说话,又说:“小姐先回车上吧,正阳门今日……风大。”
  远处出入站的人潮里,突然有十七八个人冲出火车站的东门,其中几人还拔出了枪。她一时脑子空白,在意识回来的一霎,快速说:“抢我的车,快……”
  赵予诚看她的那一眼,像把人间的时间拉到了最极致……何未分明听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地从胸腔被挤压出来。
  直到身子被赵予诚重重一推,撞到车门上,背后的剧痛震得她醒过来。
  接连几声枪响,一声沉重的坠地声,让全部的尘世杂音都消失了。
  何未生平第一次见到人倒在枪声里。就在她的脚尖前,几步远的地方,赵予诚已经倒在那里,血还没来得及从身下流出来……他喘着气,想爬起来,又是两声枪响,像打在了脑后,他忽然不再有任何挣扎,身子重重地对着泥土栽下去。
  他的脸冲到混杂着水和冰碴的黑泥水里,还睁着眼。
  ……
  何未站在那看了全程,像中枪的是自己,死的是自己。她喘着气,靠在汽车门上,死命地盯着赵予诚。
  不知情的莲房和茂叔挡着她,不让她再看。有人围上来,询问他们是什么人,莲房白着脸吼着对方说是这何家的人,死命推开要抓她的人。茂叔趁机把何未塞进车里,带着后头车上下来的几个何家人,挡着车。他们站在赵予诚的身体前,对峙着,直到车站里的巡逻警头目出来,为她证明身份,让这些人不得不放弃了带她走的意图。
  但仍扣着车,不让何未走。
  寻常时候,赵予诚早该被挪走,今日拖了一个小时没人动他。为防被太多人瞧见,外围远远地拦了一圈子人,起初还有人围观,后来渐觉得没热闹可看,该赶路的赶路,该入站的入站。只剩下最外边的人,还有一辆车,一个躺在泥土里的人。
  她在车内,不忍看那处,扭头往火车站站门看,眼泪不停往下掉。
  “没关系的,没关系,茂叔去找人了。”莲房想抱她,被何未摆手制止。
  “来人了。”司机激动地说。
  莲房带着惊讶同时说:“谢公子。”
  何未转回头,是谢骛清。
  隔着玻璃,她见谢骛清扯下吊着手臂的绑带,一把揪住陪同来的官员,一拳打了上去。官员摔在泥地里挣扎着,恐惧他腰后的枪,拼命往后逃着。谢骛清没再追上去,几步走向躺在地上已经一个多小时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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