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上后也不敢走,他在司礼监外站着,果然没过多长时间,随堂太监便叫他进去。
这儿是所有太监都想来的地方,他没有错眼地四处打量,紧跟在随堂太监身后进了内堂。内堂的兽脚鎏金博山炉内燃着沉水香,这种香气不浓重,但长久,幽幽的仿佛会一辈子浸入肌理。
内堂的书案上摆着层层叠叠的奏折,司礼监代皇帝批红掌印,朝臣呈上的奏折,都会先到司礼监里走上一遭,司礼监则会按照轻重缓急将这些奏折分门别类,紧急重要无法做主的,上到御前,而那些被认作是不需要呈上御前的,则会压在司礼监。
着深红曳撒的慕卿没有看那些奏折,他干净的指节扣在画纸上,那画纸有被揉折的褶皱,他在细细抚平。
太监在案前跪下,见到案前的博山炉,造型做工与毓秀宫的一模一样。
室内安静得只有手指抚摸纸面细微的摩擦声,也是柔软的。慕卿的声音从上头落下来,他问:“公主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清冽的,还是像一捧雪水。
这样的问话太监回答过多次了,早已不再像第一回 那样战战兢兢。他一字一句仔细说来:“殿下今日晨起用了一个奶包子,一小碗梗米粥,而后去慈宁宫请安,似乎是太后那边身体不适,殿下回来得很早,略坐坐便去上翰林院大人的课,午时回毓秀宫的用膳,下半晌一直在书房练画……”
太监说得很细,扶欢在毓秀宫做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一一道来,他知晓若说得不仔细,面前的这位大人会一点一丝地揪着细问,若是再答不出来,他也就没有待在毓秀宫的必要了。
太监耳边那温柔的摩挲声渐渐停止了,那位大人一递一声道:“公主画了多久,可有画得满意的?”
他依旧垂着头回答,手心里有细细的汗,回道:“下半晌一直在作画,奴婢来之前才搁笔,最后画完的海棠殿下很喜欢,说要挂在书房中。”
慕卿笑了笑,这笑声没有一丝阴冷诡谲的味道,比冬日暖阳还要温和许多。
“殿下总是这样,喜欢的,喜爱的,要时时放在眼前看到才觉得安心。”
今日他待得并不算久,回到毓秀宫还能赶上晚膳,走出司礼监时,太监在衣上擦干净手心里的汗,心中说,今日算是过去了。明明已经回过许多次话,见了这位掌印大人不止一面,明明掌印没有疾言厉色,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平静,每一次他还是会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刀抵在身后。
一言不慎,他就会被那把刀刺得鲜血淋漓。
慕卿看了那幅作废的画很久,他已经用指腹抚摸过每一道线条,也触碰到那抹被挥出去的红。他俯下身,在那点红上轻轻触碰,用唇膜拜。
“扶欢……”他无声地缠绵地念着这个名字,眼尾缀着缱绻的笑意。
慕卿重新拿出一张画纸,他不用再看,也能完美地描摹出一份残缺的海棠,花瓣上每一道柔软的线条,轻颤的墨点,还有海棠花上被添上的残红。乍然看过去,左右两幅画几乎一模一样,除了一幅画纸整洁,一幅画纸褶皱。
只是慕卿似乎还是不满意,他对着花瓣上的红仔细对比,发觉最后落笔的痕迹还是不像,笔迹稍稍锋利了些。
他撕碎了临摹的画,一次一次地画图修改,终于有一副,让他觉得尚可比拟。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满满一叠字帖与画纸,或有残缺,或有完整,笔迹婉约清秀,可以看出都是出自同一人的笔下,慕卿将那副画放入其中。这样的匣子,他有许多个。
而这样的描摹,他也做过无数次。
以假乱真,就好似扶欢在他身边,写字作画,间或一抬眉,唤他厂臣。
这样的幻想,足以令人疯狂。
第24章 二更
宋清韵提着裙摆拾级而上, 孔雀织锦的料子,质地比不上蜀锦柔软,因为这上面埋着金丝, 在阳光下会有浅浅的金光反射,因这一点, 它就比蜀锦昂贵许多。进宫后一直在她身边伺候的宫女素心为她打着纸伞,避免日光直直地照射到她身上。
守在毓芯湖边的路总管见她来了, 并没有阻拦她,反而上前走了几步迎上来:脸上的笑容亲切:“宋姑娘总算来了,来, 奴婢送你进去。”
宋清韵朝路总管矜持地点头, 不同路总管的热络, 她的神色淡淡的, 语气不过分冷淡, 是恰到好处的疏离客气:“有劳路总管。”
路总管那份亲切的,热络的笑不改,引着宋清韵往湖心亭走去。近日来都是很好的天气, 所以毓芯湖是宫中最好的去处。湖水清凉, 一眼看过去碧波万顷,在湖面还有粼粼的光波伴着比银盘还大的,翠绿的荷叶, 毓芯湖是个极美的地方了。略微有点遗憾的是,还没到芙蕖盛放的时候, 这漫天漫地的碧蓝浅绿终归是单调了点。
皇帝坐在湖心亭,近身伺候也就两人,见到被路总管带进来的宋清韵,他扬眉笑了起来:“清韵。”燕重殷招手, 语调透着柔和:“来,到朕这儿来。”
宋清韵压下裙摆,她有一张不施脂粉却依然清丽婉约的脸,在阳光正正好的时候,微微上扬,亭下廊柱的阴影只扫到一边,明暗交错,更有一种模糊边界褪去棱角的美。宋清韵含着笑意,眉宇仍带有羞怯,轻轻道了一声陛下。
她朝皇帝纳完福后,莲步轻移,坐到了皇帝身边。
仿若像个陷入隐秘爱恋的姑娘,宋清韵只是稍微接触到一点皇帝的视线,两颊便像染上胭脂一样红。这样本就清丽的容颜,愈加活色生香起来。坐下之后,她又轻轻地,如同呢喃一般叫了一声陛下,尾音好似带上了钩子,要将人的心勾走。
皇帝的手动了动,而后他看向左右的人。原本在他身边伺候的两个太监还有路总管见到皇帝的眼神,俱都知情识趣地默默退下,唯有那个为宋清韵撑伞的宫女仍站在宋清韵身后。
素心垂着眼,好似没有注意到皇帝一样。
还未走远的路总管又走上来,在素心耳边训斥:“瞎了眼不是,主子让我们退下。”
素心平淡地抬眼,她对着路总管道:“太后嘱咐奴婢贴身伺候宋姑娘。”
搬出太后来,不大不小地刚好噎了路总管一回。
身前皇帝平静的声音传来:“这么说来,你是只知有太后,不知有朕了。”
这罪名太大,即便再怎么冷静,这么一顶帽子扣下来,素心也只能跪下来:“奴婢绝没有这个意思,太后担忧宋姑娘刚入宫不识规矩,嘱咐奴婢贴身伺候,以免冲撞帝王。”
皇帝明黄的皂靴慢慢地踱到她眼前,他分辨不出喜怒的声音在素心头顶落下:“那朕说,现在是你冲撞了朕,又该如何?”
慕卿到澄心殿时,四周伺候的宫人寂寂无声,仿佛死了一般,金砖地上折子笔墨还有碎瓷片洒了一地,将原本洁净的地面弄得污糟一片。路总管在旁提心吊胆,生怕皇帝一不开心,他们这些御前的人脑袋都得落地,于是甫一见到慕卿,当下就喜上眉梢了。
慕掌印来了,陛下的气就消了一半。
慕卿捡起地上的奏折,同路总管还有其他伺候的宫人说:“你们下去吧。”
皇帝坐在书案前,没说话也没应答,脸上余怒未消。宫人们看了皇帝和慕卿一眼,便都渐次退了下去。
慕卿将奏折放在御案前,而后朝皇帝行礼,只是还没弯下腰,便被皇帝拉住了。
“朕早有言,你我二人私下时不必行礼,慕卿是朕最为倚重的爱卿。”
面对慕卿时,皇帝才能勉强将脸上的怒气压下去。
慕卿顺势站起来,他仔细看了看皇帝,温声道:“陛下怎的发了这样大的火,若是方便请告诉臣,臣虽不才,也想为陛下分忧一二。”
慕卿的这番话,叩开了皇帝的开关。慕卿是他亲自要过来的太监,自少年时期一直到现在,甚至可以称他为一声大伴。从少年伊始,每一件重大事项,都是慕卿为他参谋,甚至连这个皇位,若是没有慕卿,他必不能这样顺顺利利拿下来。
因此,燕重殷对他,甚至有连自己也不知晓的濡慕之情。皇子自幼亲缘单薄,大宣皇子从生下来,便交由不是亲生母亲的妃嫔抚养,除非是皇后所出,其他妃嫔位份再高,也不能抚养皇子,为的是防母妃溺爱。皇子生到六岁,便不能住在妃嫔处,东六所有专门为皇子所建,直到出宫建府,皇子便是一直住在那。
这样子的环境下,皇子身边最为亲近的人,便只能是服侍他的宫人。
所以燕重殷对慕卿,比对他的母后还要来的亲厚。
皇帝虽然一想到太后的事就气极,但刚刚才发作了一通,况且慕卿又在,将那漫上来的怒气强行压了下去。
“朕日前亲自去往慈宁宫同太后商议,要纳清韵为妃,太后答应得好好的,现在清韵进宫来,朕只是同她说说话,太后派来的宫女就不错眼地盯着,竟是防贼一样。”
“再过几日,圣旨下了之后,就是朕的妃嫔,眼下却要这样。”
“且那个宫女,仗着是太后派来的,连朕也不放在眼里。”
所以宋清韵还是次要的,皇帝这次最气恼的是,是他的权力受到了侵犯。越是在权力顶端的人,越是在乎手上的权力,哪怕是受到些微动摇,也会令他怒不可遏。
慕卿没有立即回应皇帝的话,他沉思了一会,才慢慢说道。
“太后是陛下生母,天下母亲,无一不是为着子女思虑,这般吩咐也是担忧在下封号之前出事。虽然太后手段,委实强硬了些。”
说到此处,慕卿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皱起眉。
“只是太后此般,未免伤到了陛下的面子。陛下毕竟是皇上,大宣朝的主人。”
皇帝本在恼恨中,但听到慕卿最后一句,恍然福至心灵。他对慕卿道:“慕卿,你方才最后一句,再说与我听听。”
慕卿含着笑,一字一字再慢慢说道:“陛下是皇上,是大宣朝的主人。”
你立于众人之顶,若是真想做什么,谁又能拦住你呢?
燕重殷显然已经想明白,碍于孝道,太后是母,侍奉母亲膝下,听闻母亲教诲,是孝道,不可违背。但天地君亲师,君永远重于父母。
皇帝终于笑了起来,很是畅快的模样:“太后太后,说到底只是太后。”
慕卿脸上的笑意未收,浅淡地浮在表面上。自进来他便是这个模样,皇帝的震怒和欢欣都没有影响他丝毫,好像帝王的喜怒全在他掌握之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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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欢在期盼了许久之后,终于等到了春猎的消息,听说就定在下月初,去往西山的皇家围场。那儿离上京不远,若是快马加鞭,一日之间便可来回上京与围场。但久未出皇宫,能出去就是一件极高兴的事。
晴晚也是高兴:“这日子选得好,若是再晚了些,天就要真正热起来,到那时去围猎,那些猎物怕都是要热得躲起来。”
随着春猎的消息,一并来的还有太后下的懿旨,被接进宫的梁丹朱和宋清韵都被皇帝纳入后宫,梁丹朱为后,宋清韵为妃。
封后的大典扶欢也在,皇后着深青袆衣,其上有十二行五彩翟纹,拢起的宽袖边上配着红底云龙。她捧着皇后金印,朝皇帝深深叩首。梁丹朱婉约娟秀的脸上,也有一日是凝重肃穆的。
扶欢见到她的皇兄亲手扶梁丹朱起身,年轻的帝王,扶起他的妻子,眼里也是脉脉情深。梁丹朱起身后,他微低下头,在她耳边倾身说了什么,侧目间也有情深意重的味道。
扶欢那时就对晴晚说:“若只是这样看,皇兄对待皇嫂,是真正的情意深重,恩爱有加。”
可是皇帝,他可以对后宫的任何一人,都情意深重,恩爱有加。
封后大典过后,扶欢的心思就全在春猎上,以往不是特别欢喜的校场,这几日也尝尝去。届时到了西山,也像试试骑马围猎的滋味。她定是猎不中动物的,但是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所以此时她的骑术需得练起来,到那时也好不被别人笑话。
只是扶欢到底不擅长,以往没有常练,现在临时抱佛脚,到现在也不敢放心大胆地让马绕着猎场跑起来,需得御马的太监在边上才能放心。
她对自己也是恨铁不成钢,于是到了这一日,在踩着上马时上马后,扶欢便不叫御马太监跟着了。她提着缰绳,自己慢慢跑起来。其实慢慢跑起来后,并没有那么可怕,那些胆怯的心理,在迎面拂过来的风中好似都吹散了。
扶欢的胆子大了起来,手上的缰绳她再稍微用劲一挥,想让马跑得稍微快一些。可是她的马好似没能懂她的意思,依旧不紧不慢地跑着。
第25章 三更
她低下头, 风将她的声音吹得很散,扶欢费了劲,在马的耳边的说:“你能跑得快些吗?”
可惜座下良驹不懂人言, 它仍是按着自己的步调来,休想再快一分。
不能强求, 虽然手上拿着马鞭,扶欢也不敢去挥在马上。扶欢对自己的认识很清醒, 若是挥的力道不好,马儿吃痛万一发起狂来,她绝对制不住它。这样不紧不慢, 也还不算慢, 扶欢这样想着。
不过扶欢的身体还是娇气, 没有跑上几圈, 就觉得大腿的内侧好似被摩擦得厉害了, 正在发热发疼。扶欢拉紧了缰绳,这次马儿很听话,嘶鸣了一声就慢慢停下。
校场伺候的太监赶忙跑过来伺候扶欢下马, 下马石没来得及搬过来, 小太监跪在地上弓起身,把自己当做一块下马石。扶欢在马上,并没有下来, 她并不喜欢踩着人上马下马,虽说将太监当做马石在宫中是一件最稀松平常不过的事了, 甚至有些达官贵人,府中就备着这么一个做踩脚石的人,用来彰显手中的权力,可扶欢不喜欢。
那好似不把他们当做人了一样。
“不必这样。”她在马上, 对那位小太监说,“让他们把下马石搬过来就好。”
但是听了她这话,小太监像是像是听到什么恐怖的事一样,身子瑟瑟发抖起来。他仰起头,但也不敢直视着扶欢,视线虚虚往下,说话的声音也小,但能让扶欢听得见。
“殿下放心,奴婢虽然看起来瘦,但下盘扎实,您只管放心踩上去。”
怕扶欢不相信,他又小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好似在发抖。
“求殿下请相信奴婢,奴婢真的很稳。”
仿佛她不踩上来,他就犯了大罪一样。
扶欢微微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她一面扶着晴晚搭过来的手,一面小心翼翼地踩在小太监的背上,隔着鞋底与衣裳,他的背脊依然消瘦,能感受到骨骼在薄薄的皮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