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卧起居在宋妃处,那么慕卿随王伴驾,出现在“湖心映月”,也是合理。
扶欢轻轻地拨开莲蓬,指尖染上一点淡绿的汁水,莲子在下方,日光下看竟有一种晶莹剔透的感觉。她垂着眼,慢慢地拨弄着。
“我其实,能猜到一点。”扶欢这样道,“只是心底还是不希望你常常去宋妃那边。”
如果在平常,扶欢可能不会这样轻易说出这些话。或许是因为这条船上只有他们二人,或许是因为燕重殷要为她寻找驸马,让扶欢凭生了一腔勇气,她将自己的想法明白地说了出来。
“我希望慕卿是最看重我的。”
她没有抬眼,仍是拨弄着手中的莲蓬。
湖上静了一瞬,连船桨拨水的声响都没有了,而后,是慕卿的朱艳的曳撒覆在了扶欢的马面裙上。
“殿下。”他半跪在扶欢身前,以一种无比温顺谦卑的姿态,一字一句,这样缓慢清晰地说道,“臣伺候的第一个主子便是殿下,臣最看重的自然也只有殿下一人。”
“便是臣的性命,也不及殿下重要。”
他半跪在扶欢面前,即使扶欢垂着眼,也能见到慕卿眉目。扶欢抿了抿唇,还是浅浅扬起了。她低下头,笑着轻声道:“即便你说的是哄我的话,我也觉得开心。”
她本想轻轻地拿手碰一碰慕卿,知道他是真实地在同她说这些话就够了。
但是抬起手,扶欢就见到指尖上淡绿色的汁液,她只能放下,将手指缩起来。
却是慕卿愈加温顺道:“臣不敢欺瞒殿下。”
他弯起眼尾,笑了笑:“迄今为止,臣可有一句话欺瞒殿下。”
好似从来没有,扶欢点头,说从未有。
指尖上染上的绿扶欢转过身,就着舟下的湖水洗净了。在这片莲花地,莲花底下根须错杂,湖水不复清澈,但是白璧微瑕,世间总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扶欢泛起了困意,她将帷帽上的白纱重新撂下。
“厂臣,我有些困。”扶欢枕在船侧上,“你不要让我睡太久,稍微让我睡一会便喊我罢。”
每日午后,若无必要的事,扶欢都会午睡一会,现下可能是到了时辰,她犯起了困意。
慕卿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他温声道:“殿下睡吧。”
但这日并没有如扶欢所料,很快睡去。眼皮很沉重,睡意也浓厚,她却入睡不了。大概是阳光太刺眼了吧,不过她才闭上眼没多久,就感觉到了舟上铺开了屏障,眼皮上所感受到的光线暗了许多。
大概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湖上罢,不在熟悉的床榻上,就无法安然入睡。
她这般胡思乱想着,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想是过了挺长的时候,不然为何手上能碰到织锦花的料子,随之而来的,还有在夏日依然显得有些冷的手。
除却掌心带了温度,五指比湖上水还要凉一些。它缠绵地嵌入扶欢的五指中,慢慢地,就合成了十指紧扣的模样。
第38章 心事
周围很寂静, 蝉鸣和游鱼在很远的地方,连同声响也是遥遥传来,很微弱。这一叶扁舟没有了掌舵人, 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虽然画舫和另外一叶舟在后头,但隔着不近的距离, 这里还能成为一方不被打扰的世界。
这般随意和安静,那些疯狂的、恶意的、压抑的念头就不受控制地蔓延出来, 将慕卿浓浓地包裹住。
慕卿俯下身,将那些恶意的念头泄露一些,他已经到极限, 快要忍不下去了, 在听说扶欢将要有驸马时。
他将五指慢慢地嵌入到扶欢指间, 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这时才感觉到短暂的平和。或许他和燕重殷一样, 早已病入膏肓,积重难返,只能牢牢地抓着能缓解疼痛的药物, 饮鸩止渴般。
舟上升起的屏障将大部分阳光隔绝在外, 只有温柔的光线在里间跳跃,如此静谧。慕卿垂下头,日光从来不厚此薄彼, 在纱幔下,它还是细细地描摹她的五官眉眼, 一笔一画都熟稔。
还是少女的模样,未净脸,阳光下还有细细的绒毛。她会长大,像宫里那些妩媚的宫妃。她会有驸马, 会有自己的公主府,她会搬离皇宫,同他这样的阉人越离越远。
慕卿眼底浮起越来越重的暗色,比刚磨的墨还要浓稠。
“殿下。”慕卿极轻极轻地唤着,另一只手抚上扶欢的侧脸。那手下的阴影仿佛也极重,不可抹开。
慕卿深深地看着她,可最终,他也只是撩起扶欢的一缕碎发。
他不是个健全的男人,任何人都可能会成为扶欢的驸马,唯独不会是一个阉人。世间对人向来如此偏颇。
不过,慕卿摩挲着指尖,谁也不能抢走你,他会将那些妄图染指的人都好好地处理掉。
世间男人都胆小,懦弱,爱你重逾性命的,只有慕卿。
他低下头,放轻了声音在扶欢耳边呢喃:“求您看着我,只看着我。”
声音轻到船外芙蕖不可闻。
船桨碰到荷叶,宽大的荷叶轻轻抖了,仿佛睡梦中也被荷叶惊扰,扶欢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她虽然睡意浓厚,却一直没有安然入眠。她能感受那微凉的指尖触感,还有缠绵地十指入扣的感觉。
像一道温柔的枷锁。
她没有醒过来,直到轻舟靠岸,慕卿碰了碰她的肩,声音加重了两分,唤她殿下,扶欢才装作睡醒的模样起来。越发庆幸此时带了帷帽,这样不自然的神色还可以因此遮挡几分。
“厂臣让我睡了好久。”扶欢看着在慢慢垂落的太阳,这样说道。
“日头高悬,在外面劳作久了,唯恐会惹来中暑,不若酣眠。”船上的屏障还没有收起来,慕卿的声音依然谦恭,却隐隐不容拒绝。
慕卿下了船,没有让他人服侍扶欢下船,而是伸手,让扶欢搭着他的手走下船。
岸上不知何时到的宫人在扶欢下船后,纷纷上去将采来的莲蓬抱下轻舟。
“莲子或许有些少。”慕卿道,“臣会派人将上好的莲子送去‘江汀丝露’。”
扶欢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岸边的微风吹来时,按住将要起伏的面纱,道:“厂臣向来细心。”
这日还是由慕卿送到“江汀丝露”,扶欢是睡醒后倦怠的模样,始终懒懒的,没有多说话。只是她直到回宫,也没有摘下那顶帷帽。
晴晚看了扶欢许久,才上去,屈膝问扶欢:“殿下,可要更衣?”
室内的冰山上盘旋而出的冷气很足,所以扶欢带了许久的帷帽,也一点不觉得闷热。或许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因为冷气,而是心中装着事。
全部的心神被另一件事占住了,就再也分不出其他来关注了。
她站起来,对晴晚道:“更衣吧。”
现在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长久的暗恋被回应,大约是晚上在锦被中,也会偷偷笑出来。她应该开心的,扶欢对自己说。
可是她不能说出来,不能在睡意昏昏的午后,蝉鸣风停的湖上,也抓住慕卿的手,说我一直在看着你。
会出事的,扶欢悲哀地想,若是被皇兄知道,慕卿一定会出事的。
她还是将慕卿当做需要保护的人,即使他权力滔天。
他们天然的地位差异给了扶欢这样的错觉。
晚间起了很大的风,将一片湖水吹得波光粼粼,暑气也在风中消散。
宋清韵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倚栏看被吹得粼粼的湖光,现在白日时光长,夕阳还挂在山头,映射得湖面一片温暖的橘色。她伸出手,似乎想要舀起一勺湖水仔细看看,身后的珠帘却叮叮当当地作响了。一把冷淡的嗓音透过珠帘传出来,他问:“娘娘在做什么?”
宋清韵笑了笑:“我在——赏湖。”她转过身,宫里宫外都唯恐避之不及的恶煞站在她身后,他有一副好相貌,笑起来的模样连她乍见也要愣住几分,只是这样的人,心肠却最狠。
“督主放心,我不会想不开去跳湖,即使想不开,您也要相信东厂的人,会把我拦住的。”
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东厂的暗探无处不在。
她身上的外衫自肩头滑落,堪堪落在手肘处,而那肩头和手臂内侧,有着数道痕迹深重的淤痕,颜色几乎发紫。
慕卿像是没有见到那可怖的痕迹,只是平静地对宋清韵道:“圣上快醒了,见不到娘娘会难过的。”
宋清韵在听到圣上两个字时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抖,她想扯起嘴角,也同慕卿一样平静地回话,可是她发现自己做不到,所以只能捂着嘴,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能开口。
“陛下,陛下他睡得很沉,不会醒过来。”
慕卿淡漠地抬起眼,揭穿她自欺欺人的谎言:“这个时辰,该传晚膳了。”
传膳了,圣上就要醒了。
宋清韵不知道是如何变成今天这样的,初初见到陛下,他就是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举手投足虽贵气逼人,却并没有让人觉得难以相处。所以即便是抛弃已结亲的青梅竹马,她也觉得值得。
世间女子大抵都拒绝不了最有权力的男人对你温柔呵护,小意对待。她那时甚至还庆幸,庆幸她父亲犯了错,让她有机会出现在慕卿面前,从而被送到圣上面前。
可是现在,宋清韵不自觉地摸了摸手上的伤痕,她从来不知晓,一个人能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或许不是陛下变得快,而是他本来就是这个模样。
他已是世上最有权力的人,从不会压抑自己的欲、望。之前的那些温文尔雅,温柔小意,大抵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宋清韵扶着廊柱站起身,她最后问了慕卿一句。
“可以再为陛下找些人吗?”
她会崩溃的,日复一日地下去,恐怕会疯。
慕卿反问她:“连宠爱一并分去,也愿意吗?”
宋清韵沉默了,她最终仍是沉默地走向室内,珠帘一颗颗地打在她手上,沉闷的,没有声响。
已经受了这许多的苦,最终连宠爱也没有,那到头来的一切不是做白用功?
慕卿为她再掀起一道软帘,红绡软丈内,就有燕重殷的存在。
“娘娘生个小皇子后,就万事无忧了。”慕卿放轻了声音,眼尾自然地垂下,初初看过去,仿佛是温柔的模样。
“生下小皇子后,您是陛下唯一子嗣的母妃,便是皇后之位,也能争夺一二。”
“而皇后,是国母。”
成为国母之后,那惨无人道的虐待是不是就会消失?她不再是燕重殷的妃子,而是妻子,妻子,是用来尊敬的。
宋清韵情不自禁地抚了抚身上的伤痕。
她走了进去。
扶欢所采的莲子被行宫中的膳房特意做成了一碗甜羹,膳房端来时她觉得有些可惜。“本应多采一点的,送去给皇兄和宋娘娘。”
晴晚道:“公主的心意,皇上都知晓的,平日里公主亲手做了什么物件,都会送给皇上。”
扶欢笑了笑说:“因为送给了皇兄,皇兄才知晓的。”
另采的莲,膳房还做了冰丝莲枣糕,扶欢尝了一口,口味清甜不黏,有一种格外清爽的感觉,她派了宫人为皇帝和宋清韵送去。还有一份,扶欢想了想,还是送给了慕卿。
慕卿随王伴驾,可能在行宫的日子里,陪伴皇帝时间最多的不是宋清韵,而是慕卿。扶欢原以为他会同皇帝那边一道回复,却没料到,派去慕卿那送膳的太监却是第一个回来的。
太监脸上的笑意挡也挡不住,他朝扶欢行礼后说道:“掌印不胜感激殿下的赏赐,另叫奴才带了一盒妃子笑。”
“掌印说,他知陛下已赐过殿下妃子笑,只是殿下惯爱将这些饮食果品赐人,恐殿下手中的不够,便再送了一盒过来。”
妃子笑是贡品,想来稀少。扶欢知道皇帝昨日才得了,送了一盒给她,另外的,惯例是分给得宠的妃嫔的亲近的大臣。行宫中得宠的妃嫔不必说自是宋妃,而亲近的大臣,慕卿手中必有一份。
他总是如此,所有珍奇有趣的事物,都会特特送到她宫中。
扶欢想,会不会在很久很久以前,慕卿对她便有了这种想法。
第39章 灾祸
自湖上采莲后, 扶欢近日来总爱胡思乱想。她知道了一个被小心翼翼隐瞒着的秘密,她需要保守这个秘密。
往年行宫避暑皇帝大约会在行宫住上三四个月,等暑气消去, 天气转凉才会回京。只是这次却没如此。
今年大概是不平顺的,即便在行宫, 扶欢也能隐约听闻外头的传言,南边发了洪水, 数万良田毁于一旦,更不要说百姓,流离失所。其实在行宫连绵落雨的那段时日, 她就有了这种担心, 雨水繁多, 河堤绝坝, 向来都是连在一块。而江南鱼米之乡, 良田被淹,只怕冬日会更加难熬。
除了天灾,人祸也起。安分了几年的胡虏在北疆蠢蠢欲动, 听说已经同大宣的军队打了一仗, 竟夺去了一座要塞小城。
“湖心映月”几日来都没有了丝竹之声,这两件事搅得皇帝焦头烂额,再也不能在行宫里安逸下去, 只能匆匆起驾回京。
回去没有来时那么轻松,连前头飘摇的杏黄旗帜都沾染上几分匆匆的味道。
扶欢在车厢中同晴晚说:“福庆曾同我说过, 他是家中遭了灾才进宫的,若是南方洪水再肆虐下去,又会产生多少个福庆。”
如若不是家中实在艰难,谁会舍去做人的尊严, 进宫做太监呢。
“天灾如此,老天爷要发难,谁也拦不住。”晴晚道,“皇上定会想法子处理,殿下也不必过于忧心。”
可是如何能不忧心。
扶欢道:“听闻皇后已下了懿旨,后宫用度,一应缩减,回去之后,毓秀宫的用度也比照着缩减。”她是皇帝亲妹,有封号的长公主,皇后虽是后宫之主,对于扶欢这边,却也不大能管到。
晴晚急忙应是。
扶欢叹气,后宫缩减用度只能是杯水车薪,最要紧的还是皇兄那边,能商讨出对策,赈灾安民才是良策。
织锦绣竹的车帘被一路猎猎的风扬起,扶欢按下车帘,余光却看到宋妃的车马往前过去。再往前,便是御驾。
几乎每日,到了傍晚时分,宋妃那边的车马都会过来,已经是频繁的程度。可以说是宠爱过盛,荣宠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