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烈阳骄骄,扶欢从鸾轿中下来,虽有宫女即刻为她撑起了伞,在伞下的那片阴影里,她还是被灼烈的阳光刺得眯起眼。待走到永宁宫中,才好上一些。
扶欢在正殿内,永宁宫中一如既往,没有熏香,只有清淡的果香与花香,清新自然。还未等宫人进去通传,皇后已经出来了,眉眼含笑,亲热地挽起扶欢的手。
“扶欢。”她喊着扶欢的名,没有唤扶欢的封号,笑意暖暖道,“真是好久未见。”
“今日这般急匆匆地让你过来,是因我这新得了一名厨子,是西北那边过来的,想起你曾同我说过想尝尝西北那边的菜式,才特特叫你过来。”
这一番解释了皇后邀她过来的缘由,扶欢也笑了:“谢嫂嫂时时记得我,既特意叫我来了,今儿我不多尝些便是辜负嫂嫂的美意。”
往日同皇后闲聊时,她确实提起过想亲眼见见西北的风俗,尝尝西北的菜式。
皇后挽起扶欢的手,亲自带她进内殿。
举动虽亲近了些,却也亲近得恰到好处,不会惹人生厌。
“自你同皇上去了春猎,仿佛是二个月,还是三个月没见了。”宫女挽起珠帘,皇后走在她身边,轻声问道。
扶欢想了想,道:“应该是两个月,快满三月了。”
梁丹朱转过眼,伴着宫女放下珠帘时珍珠些微层层的脆声,怅惘地叹道:“原来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
第41章 和亲
深宫久居, 容易不知年岁。
“以前并不知晓日子会过得这样缓慢,到了宫中长久地住下了才知晓,没有人陪伴, 时间一天天一日日,也会这样缓慢。”
扶欢知道这种感觉, 父皇母妃离开后,度日如年这个词, 在她的人生中有具象化的意义。
“皇嫂若是觉得无趣,想找人说话解闷时可以找扶欢。”她笑着道,“或者, 你同皇兄生下一位小皇子, 便会觉得日子有趣了许多。”
她本想开导梁丹朱, 这话说完却让梁丹朱的眼神倏忽黯淡了下来。
“皇上他, 很喜欢宋妃呢。”
扶欢不清楚燕重殷临幸后宫次数几何, 但从梁丹朱的反应来看,似乎是宋清韵独得盛宠。
“梁丹朱摇摇头,仿佛也将眼中的黯淡一并摇走了:“不说这些事, 正事要紧, 说了许多,还未尝菜呢。”
梁丹朱邀扶欢坐下,布菜的宫女一一上前, 为贵人布菜。西北的菜式同那边的人一样,疏旷大气些, 偏肉类的居多。宫女一面为扶欢将羊腿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时,梁丹朱一面说道:“这羊肉不腥,听闻厨子在这羊肉中加了一味草药,祛掉了羊肉的腥味, 也使得口感鲜嫩。”
扶欢咬下一口羊肉,确实如梁丹朱所说的,不腥不膻,还有一股清淡的草药味,这草药味也一点没影响到羊肉的口味。她弯眉点点头,说真的好吃。
梁丹朱道:“这厨子说是西北世家出来的,北疆遭了战乱,才辗转到上京,机缘巧合下才进宫。若不是因此,还尝不到正宗的西北菜式。”
说起北疆战乱,又是一桩沉重的事。
扶欢停下了筷箸:“胡虏异动,百姓失所,希望皇兄能尽早想出对策,平息战乱吧。”
“主战主和,朝中争吵不休,胡虏来势汹汹,江南又遭了洪灾,那些个大臣,竟然还异想天开,想将公主送去和亲。”梁丹朱看了一眼扶欢,“真是祸乱君心,自武帝始,大宣何时送过公主和亲。”
扶欢偏过头,挑起了眼尾:“前朝的事,传到后宫就变味了,和亲一说我竟从未听说过。若本朝出现和亲公主,真是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梁丹朱摇头道:“俱是一群懦弱的文人,想出的主意也是懦弱。不过北疆战事吃紧却是真的,我兄长是西北大将军,理应戎装上马,前去退敌,兄长镇守西北多年,对抗这些胡虏不说知己知彼,但绝对了解至深。只是不知圣上是何想法,久久不让兄长前去北疆。”
她叹息着,秀丽的眉蹙起来,在眉心形成一道浅浅的沟壑:“若是还在西北,也愿做个马前卒,好不堕将门虎女的名声,只是进了后宫,只能缩减份例,吃斋念佛,为大宣祈福了。”
扶欢拂过颊侧的碎发,那一缕碎发没有被顺利地夹到耳上,她又拂了一次,才使得那缕碎发乖乖地夹在耳后。
“或许皇兄还在考虑。胡虏犯境,毕竟不是简单的国事。”
梁丹朱转而一笑,跳过了这个话题:“瞧我,特地叫你来尝菜,却说了这许多不愉快的事。”之后,梁丹朱便真的没再提起北疆战事,连前朝事也不再说。只是在永宁宫掌事姑姑回禀这月份例之事时又说起江南洪灾。
她拿帕掩着唇,道:“只盼慕掌印此去能快快治理好洪灾,后宫的姐妹也能松快些。”
皇后抬眼去看扶欢,这位长公主殿下垂着眼,面上并无半点波动,看不出一点情绪来。
午膳过后,皇后特意遣人送扶欢回去,还将新贡的妃子笑送予扶欢。这顿午膳除了北疆的那些话,可以称得上愉悦。但那些话,还是让扶欢心中堵着一口气,咽不下吐不出来,着实难受的很。
而皇后的心思,终于也让扶欢看出一点端倪来。
皇后所求之事,大约同梁同知有关,胡虏来犯,皇帝却没有让一向镇守西北的梁同知即刻抵御胡虏,而只是让地方驻军先同胡虏作战。扶欢想,或许是皇兄觉得若是这次让梁同知立功了,那梁家的盛世权力,已经到了能功高震主的程度了。
兄长为西北大将军,妹妹是国朝皇后,一国之母,早已煊赫至极。
梁丹朱今日说起和亲一事,怕也是想借扶欢的口去向皇帝探听,西北战事在皇帝心中到底如何处理。皇帝是不是已经忌惮梁家了。
若被一个帝王忌惮,那么这个家族,离走向衰落或者灭亡不远了。
飞鸟尽,良弓藏,走兔死,猎狗烹,前朝的开国帝王,就是这么对他的功臣良将的。光是想想,扶欢就觉得惊心,也难怪皇后大费周章地将她请来,又曲折迂回地想借扶欢的口去问皇帝。
甚至说出了和亲之事。
从这个角度看来,扶欢甚至应该感谢皇后,若没有她,她连和亲一事都无从听说。扶欢坐上鸾轿时,藏在袖中的手还在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在永宁宫时,她连颤抖都不敢颤抖,只能死死地撑着,装作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直到出来了,才敢泄露出一星半点。
扶欢慢慢伸开五指,掌心有几个浅浅的印痕,而印痕周围,都泛起了红。她抿起唇,下了一个决定。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萧朝近日来忙得脚不沾地,掌印慕卿领旨下江南,司礼监的事便大半落在了他与另一位秉笔上。这日他才忙里偷闲饮一盏君山银针,茶香袅袅,背后的小太监双手绵柔地替他按肩。
萧少监眯起眼,到底是太监,比不得在京城置办的宅院中美娇娘的手法,那才是软玉温香,一拂一揉暗香盈袖,筋骨俱都酥软了。正想着,为他捏肩的小太监低下头,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
萧少监一口茶差点呛到嗓子眼,他不住地咳嗽了好几声,才将那口茶咽下去。
“你说什么,谁来拜访。”
小太监柔顺地低下头,再重复了一遍:“是长公主殿下。”
这是扶欢第一次踏入司礼监,她虽不算得十分恪守宫规,但司礼监这样的重地,以往她也决计不会来的。可是现在,她也必须走这一遭。
萧少监急匆匆地跑过来,他生得略微胖了一些,脸颊的肉随着跑动在微微颤抖,但是他天生一副喜庆祥和的面庞,让人见着他就觉得舒心。扶欢以前曾在慕卿身旁见过他几次,每次见到都是笑眯眯一团喜气祥和的模样。
大约每个人见到他都会不自觉地笑起来。
萧少监见到做太监打扮的扶欢,嗓子又难受起来,方才差点呛到他的那口茶水,仿佛此时又泛了上来。
“殿下。”他诚惶诚恐地跪下,“您怎么来这了,司礼监到处都是太监,腌臜之地,辱没了殿下。”
扶欢没有理他这些话,说道:“慕卿走时曾对我说,有事可以找少监商量,现在有一件对我特别重要的事,我便来找少监了——少监别再跪着了,先起来。”
萧少监喜气的五官都皱起来,苦恼得真情实感:“能为殿下差遣,是奴才的荣幸,殿下有事,传话到司礼监,奴才必定过来,何至于殿下屈尊纡贵来司礼监。”
“我本是想找慕卿,没料到他走得那样快,应是领了圣命不得耽搁。”扶欢轻叹了一口气,显得有些寥落,“一来一去传话太麻烦,我便自己来了,还请少监不要怪罪我的冒昧。”
这话使得才刚站起来的萧朝又赶紧跪了下去:“殿下言重了,殿下是主子,奴才怎能怪罪主子。”
“殿下想让奴才说什么做什么,奴才一定赴汤蹈火,为殿下做到。”
扶欢再让萧朝起来。她下意识地咬住下唇,犹豫了半晌,终于说道:“不是什么赴汤蹈火的大事,只是想问问少监——近日朝上,是否对北疆战事有和亲一说。”
萧朝的心骤然一跳,长公主怎么知道这件事,他还记得朝上那个倒霉的文臣一说出和亲一事,掌印便下令封锁了消息,不得有一丝半点的风声传到长公主耳里。
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崽子让长公主得知,他一定要割了他的舌头。
萧朝至今还能想起那日慕卿的脸色,霜雪结冰一般,光是瞧上一眼就觉得冷到骨子里。掌印虽然平日里也冷淡,可都比不上那日,那日连萧朝自己,同掌印说话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字说错,掌印便会拿他开刀。
而那个胆大的文臣,在朝会散后没几天,便有锦衣卫上门,此时大约关在昭狱里,生死不知。掌印亲自负责的案子,想必此人是不能活着出来了。
萧朝生出一个笑脸来:“殿下从何处听说的,和亲一事子虚乌有,殿下尽管放心。北疆战事胜负未分,就传出如此流言,其心可诛。”最后一句话,萧朝将话音放重了,显得郑重其事,嫉恶如仇。
扶欢看着萧朝,她分不清萧朝同她讲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继续说道:“有人告诉我,大臣们想要将我送去和亲,换北疆太平。”
萧朝将笑脸收起来,团团喜气的五官蓦然变得严肃:“大宣百万将士枕戈待旦,岂会让殿下一人去做百万将士该做之事。且圣上宠爱殿下,选驸马都是慎之又慎,怎会让殿下远去和亲。殿下万万不能听信流言。”
第42章 北疆
他这般严肃地强调, 扶欢点点头,道:“少监的意思,我知晓了。”
见扶欢相信了他的话, 萧朝在心底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面上也不由地放松了一点。他的语调轻松起来:“殿下进来许久, 奴才也未请殿下坐下,真是该死。殿下略坐一坐, 司礼监有圣上赐下的君山银针与武夷红袍,只是花茶香露有些欠缺……”
司礼监是太监的地方,女子爱喝的香露花茶自是欠缺。
扶欢抬起手, 轻声道不必了。
“不能太过打搅少监的公事。”她说, “我这便走了, 多谢少监今日解答我的疑惑。”话毕, 扶欢朝萧朝略一颔首。
萧朝没有再留, 毕竟这司礼监,确实不是帝姬久留的地方。他弯腰折身,为扶欢带路。
自是没走正门, 从偏门出去, 有一道穿花回廊,是这严苛规整的司礼监唯一一方温柔之处。萧朝察言观色地极到好处,见扶欢的目光留在一簇月白芍药上, 即刻就轻言解释:“这儿是掌印特意命人种的。”
“是因为看见花,心情会好吗?”
萧朝摇头道:“听说掌印家中, 也曾有这么一道穿花回廊。”
却原来是睹物思人。扶欢了然。
只是之后,又有一个疑问生出来,她偏过头,问萧朝:“掌印家中曾有这样一道回廊, 那掌印原先,也是长在言情书网,富贵人家中吧。”她带着探究的语气询问。
萧朝顿了顿,才斟酌地说道:“听闻是家道中落,才被送进宫中的。”
家道中落,扶欢无声地念着这个词,她是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词,用来描述慕卿以前的家境,第一次是慕卿亲口同她说的,而这次是从旁人口中。她生出了一点遗憾,原也是个富贵人家,若是没有遭逢变故,到今日,慕卿或许和梁深一样,是会被闺秀掷果盈车的俊秀少年郎。
***
那天过后,皇后再没有单独找过她了。于和亲一事,扶欢想了很多,她觉得,皇后应该没有骗她,前朝曾有过和亲的声音,但可能反对的声音更多。自武帝伊始,就再没有帝姬公主和亲北疆,若在皇帝这一朝开了例,势必要在史书上留下败笔,供人说道。
但如果真的战事不利,连连丢失疆土呢。
扶欢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想。
如果真到了和亲这一地步,若真能遣妾一身安社稷,她也必定要穿着嫁衣前往北疆。公主的宿命,向来如此,金尊玉贵地长大,长大之后,就需要报答百姓为她换来的这金尊玉贵的前半生。
她喝下一盏茶,告诉自己,既然姓了燕,国姓之下,必有重责。
这一切,本就是应当的。
宫中依旧佛香阵阵,祈福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江南还未有好消息传来,诵经念佛便不能少一分。扶欢这段时日已经甚少能见到皇帝了,朝事纷扰,太后下了懿旨,后宫中人,无事不能打搅皇帝,连皇后进出帝王书房,都被拦了。
直到半月过后,扶欢才在慈宁宫碰到来请安的皇帝。皇帝依旧着杏黄常服,瞧着精神还行,但是眼下有青黑,眉眼还有一段挥不去的郁结。
太后见皇帝这番模样,当即便心疼了,她唤皇帝过来,一寸寸抚过眉眼,最后握着皇帝的手,心疼道:“皇帝近来消瘦不少,朝事固然重要,也不能亏待身子骨。”
燕重殷笑了笑,在太后下首坐下,道:“如今北疆和江南一日不太平,儿臣便一日不敢安眠,天下百姓,文武百官,都在看着儿臣呢。就是朝事繁忙,不能常往母后处尽孝心。”
“我知我儿的孝心,本就不必天天过来请安。皇帝身子康健,朝局安稳,对哀家而言便是最大的孝心了。”
燕重殷眉间稍松:“儿臣也只敢在两方之事稍稍平稳下来见母后,让母后放宽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