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客——娰良
时间:2021-09-20 09:28:53

  顾及白茉莉与柳家、三月阁的关系,奚子骞谨而慎之,又另派人潜伏于两处,随时监听动态。
  这日天不待亮,已是簌簌一阵绵雨。晨起早练时,雨方停。这厢食罢早膳,安排好各处盯防, 奚子骞抬眸打量一眼天边散不去暗灰色的连云,心忖一会儿怕是还要落雨。他常年随都督生活在北域州朔城,狂风暴雨中来去自如,但就受不了这南方小女儿情态似的梅雨季节。
  时晴时雨,没完没了的潮湿黏腻,不痛快。
  念及此,奚子骞少不了再把那几个坑他的兄弟痛骂一顿。
  朝中局势严峻,圣上染疾半年有余,久病愈重,近期更是连朝议也不得出。太子代为主理大局,然大皇子一派却以政见不和为由,屡生事端。
  都督圣上承蒙恩宠,得亲口御令, 在两党派中行凯旋之责,实在分/身乏术。便逢着他去一趟西郊庆安寺的工夫,几个兄弟忙不迭地建议都督, 将淮扬抓捕乞儿的任务指派给了他。
  一个说:“就冲你隔三差五,掐点蹲守人家姑娘去寺庙上香礼佛的能耐,兄弟给你讨了份适合你的肥差。”
  另一个说:“你也别每每眼巴巴地去庆安寺偷看,丢人现眼了。淮扬地界三月阁, 江湖最为知名的风月所,要多少漂亮的姑娘没有!”
  他被戳痛心事, 当即一人赏一个脚踹,啐道:“龌不龌龊!”
  那人嘻嘻笑道:“骞儿比我们多去过几趟庆安寺, 受了佛门净地的熏陶,思想觉悟高不少!”
  旁有一人斜插话:“看他的暴脾气,别是还没和人家姑娘搭上话吧,哈哈哈哈。”
  奚子骞涨红了脸,撸袖子要干架,忙有一人拦住他,装腔作势地呵斥其他人:“都闭嘴,枉提这些腌臜事儿,咱骞儿纯洁着呢,拉个小手都脸红。”
  奚子骞一梗,又是一脚飞踹:“呸,没拉过手,你咋就知道这么多!”
  说来说去,闹得几个人幸灾乐祸地笑成一团。
  隔天他乘船南下,来到淮扬地界,费尽心机地布下杀局。然三月阁一击未中,他心头刷得凉了半截。
  他欢喜的那碧姑娘,是个言情书网出身的恬静女儿。久待闺中,不常出门,唯有每隔半个月会随娘亲去一趟庆安寺祈福。他不知要在淮扬地界再耗费多长时间,这一错过,何时才能再见?
  也不是再见, 是他何时才能再去偷看她一眼。
  天色灰蒙,奚子骞的心情也颓丧。他出神地想了一会儿, 听下属来禀:三月阁的鹤公子去了柳家。
  奚子骞一个激灵站起身:“可有白茉莉的消息?”
  “没。”
  约莫过了晌午时分,下属又是禀报:“鹤公子独自一人, 出得柳家,像是朝城门方向走去。”
  奚子骞沉思片刻,问:“有何可疑之处?”
  下属道:“他去柳家时,神色欢喜,离开柳家时,态度坚决。想他身背着远行的包袱,合该是得到了什么有关白茉莉的线索,要去找她?”
  正商议着,突然一人匆匆赶来,就地一跪,焦急道:“奚大人,淮扬城民众听闻鹤公子要离开此地,纷纷涌上街头围观送行。现城门处拥堵,恳请加派人手,维持秩序!”
  奚子骞快意一笑,率先出发:“清点人数,都随我来!”
  便就是在淮扬锁城时,也不曾见过如此熙攘人群。
  一条南北向的宽阔主道,由水中开,分为两岸路。河面行船,船上人探头看,桥上人也看;街道两旁挤满了攒动的人影,小楼二层推开扇窗,有人探出身来看。
  万众属目中,鹤公子尤顾念形象,行如月逆行云,并不很快。高大宏伟的城门近在眼前,他面上不显,但心中古怪地有种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尽头的错乱感。
  倏地,有一物轻飘地落在鹤公子的眼前。他伸手一接,是朵尤带水珠的盛开牡丹花。
  有人尖叫:“啊啊啊啊——他接住我的花儿了!”
  鹤公子不好作脾气,把花当街丢地上。为难地拿在手里,他左右望了望,想寻一个能放东西之处。然而不等那姑娘的喊声结束,下一瞬,争妍的繁盛百花纷扬地袭了来,落了他满肩满襟,在他身畔铺成了松软的一层花瓣绒,一股雨后混合的轻柔花香萦绕开来。
  花香撩人,偏生中间的人背脊挺拔,他生得细瘦,一袭绣银纹的外衫若霜迹加身,纤香不染,里外都透出持矜清傲的劲儿。鹤公子敛眸,婉拒道:“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花确实不能收。”
  快马加鞭赶来的奚子骞,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步伐一顿,愣上一愣,直至身边的属下不解地催促:“奚大人?”他才骤然回神, 一声令喝命人将鹤公子半围起来,道:“不知鹤公子此行要去何处?”
  鹤公子笑一笑,道:“山高水长,何处不能去?”说话间的细微神色,更宛如奚子骞脑海中的碧姑娘。
  稀了奇,奚子骞心中嘀咕,他这是思念过度,发臆症了?再盘问几句,鹤公子坦然以对,有问必答。但横竖没有白家人的消息。问他为何去柳家,他说柳三公子借物不还,他无奈只得登门讨要。再问他柳三所借何物,他说是他千恩万求才得来的宝贝。
  奚子骞不由好奇,愈发问:“什么东西?”
  鹤公子抿了唇,不回话了。
  属下狐假虎威,一扬手中的刀,怒喝道:“想死啊?大人问你话呢!”
  鹤公子被他吼得退后半步,眸子里生出被人狠压了脊背的挣扎意味,无声地倔强。
  一旁围观的八旬老嬷气不过,不知从袖中摸出些个什么,直接砸在那属下的身上:“当官的,你们别欺负人!”她虽离得近,但手上没什么力道,属下轻而易举地把“暗器”抓了住,摊开掌心一看,竟然是两枚小银块。被人拿钱砸,他一时也不知该骂不该骂:“你……我警告你少管闲事!”
  八旬老嬷一敲拐杖,喊道:“老身就是看不得有人欺负鹤公子!”她一说, 不远处的人一听, 急了,义愤填膺地喊:“混蛋啊,鹤公子被外来人欺负哭啦!”
  一时群情激奋,下一瞬,无数的铜钱、石子、银票纷纷向奚子骞和其下属砸了来。有稚嫩的小姑娘扔他们两颗糖,尚无所谓;但有汉子直接冲他们扔一包新买的瓜果,生生砸得下属懵了头。
  场面一度混乱难控,白茉莉一行趁机钻入了扁舟。舟逐水流,不一会儿已出淮扬地界。待天色黑透, 几人归岸,如约在距离城外十几里地的溧昌客栈落脚歇了息。
  鹤公子来时,白茉莉正听说书先生神采飞扬地讲述昨日发生的一桩大事。
  便说那淮扬地界的鹤公子,真乃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的神仙人儿。他自小圄于三月阁,而今得了自由身,方一踏出淮扬城门,庆贺似得,天边当即为他亮出一条彩虹,落下鲜花雨。鹤公子有天下独一份的无价之名,于是连离开时,都是踩着一地俗钱,翩然而去。
  但见鹤公子一路渐行渐远,消失于天际。只给淮扬城留下一抹清淡花香,给淮扬城人心中留下一抹此生再不得见的憾然。
  试问鹤公子走了,他能去哪?
  鹤公子出了淮扬城,搭乘上一辆过路的马车。一路颠簸, 舟车劳顿。待他终于赶至约定的地点,见了白茉莉,才算放下一颗悬吊的心。
  他的神色难掩疲乏,坐靠在白茉莉的身侧,一句没说出话来。
  白茉莉喂他一杯茶,水色温凉,味道是来自乡野间的便宜货。小二呈上桌半晌,她、生烟翠、柳和静除却最初抿得那一口,无人再肯喝。白南倒是尝不出优劣,但她要饮第二杯时,也被白茉莉拦了下来。
  鹤公子若无所觉般,就着白茉莉的手,小口小口喝了尽。抿一下唇角水渍,他道:“还要。”
  闻言, 一旁的柳和静“啪”得将自个的杯盏, 甩向了他。杯中留有残茶,溅出一些在桌面上。生烟翠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白南不明所以,但学着柳和静,好心地也将自个的杯子推至鹤公子的面前。
  白茉莉笑着给她推了回去, 唤小二来擦干净桌子,又道:“上壶热水吧。”
  鹤公子双手掩在袖中,揪弄内衬半晌,哑声抱怨一句:“难喝。”
  白茉莉似笑非笑:“出门在外,便是如此。”
  原本见桌上几人行事颇有江湖气,小二尚拿不定注意。但见这新来的一人,一身清贵。他上过茶后,便不着急走,反而是客气地询问:“这位客官是否也要备下一间上房?”
  得了确定地回复,他忙去准备。
  鹤公子稳住身子,随小二站起身,倦怠地对白茉莉说:“我好累,想先去休息。”
  他初次出远门, 着急追上行水路的白茉莉,便叫车夫披星戴月地赶路。一路颠簸受累,难受得紧,期间下车吐过几回。车夫一扬手中鞭子,打趣他:“公子, 这可还未出淮扬地界呢。”
  一句话,说是晴天霹雳都不为过。他向来精于算计, 不知为何此时得人提点,才后知后觉得想起来,他当时与蔺阁主的约定其实是有一个附加条件。
  他颤声问:“溧昌客栈所在何处?”
  车夫不明所以地问:“公子不知溧昌客栈在何处,为何还要去那里?”但他还是老实地回答, “客栈在淮扬与昌宗地界的交界。”但要详细一点地归类,确是属于昌宗地界的。
  鹤公子在外休憩一番,脸色反而愈发惨白。他复而爬上车,听帘外车夫一声喝唤, 拉车的马匹嘶鸣,车厢一晃,继续启程前进。人惶然坐在车中,便就这么出了淮扬地界。
 
 
第31章 远行人 2
  鹤公子迷蒙中寻回一点意识,动上一动,只觉身下硬生的床板硌得他浑身发疼。他不舒服地翻个身,依旧得难受,再翻个身,然后从窄床上一头摔了下来。
  “咚”得一声,脑袋先着地,腿还挂在床沿。艰难地睁了下眼,屋内一片漆黑, 他看得不甚清明,便又闭了上。软泥一般, 没骨头地整个人都滑落在地,哀哀地喊:“茉莉,帮我一下罢。”
  唤了几声,始终没得到回应, 他疑惑地伸长胳膊往床榻内侧摸,扑了一个空。这下不得了,鹤公子扒着被子,坐起身,再踉跄地爬起来,也顾不得什么背酸腿疼了。
  他推开窗户,借着窗外的三分亮,好生洗漱了一番。敷上妆粉, 掩盖住脸颊的伤。再染些浅淡的胭脂,让发白的脸色精神些。换身新衣, 胸有成竹地一振广袖,出发要找白茉莉。
  卯时一刻,客栈大堂已来了不少歇息用膳的行路人,气氛热络。然而待光鲜亮丽的鹤公子一出现,那喧闹声如被人捏住了嗓,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齐刷刷聚焦过来的视线。
  鹤公子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他淡漠地冲众人一点头,权当招呼,没注意大堂一角,有两个不起眼的身影。
  鹤公子详细地向小二打听几人房间的分布位置, 得知白南住在白茉莉的左侧房间,意味不明地哼了声,又得知柳和静住在白茉莉的右侧房间,面色便不怎么好看了。
  他要了份早膳,迫不及待地端着要去找白茉莉联络感情,结果又听小二多嘴一句:“公子可要记得,您的房间在二楼, 他们几人皆在三楼。”
  鹤公子上楼去,步伐踩得重。他象征性地敲一敲门,直接推了开,东西往桌上一放,人往白茉莉床榻上一滚,裹着被褥,娇气地嚷嚷:“我今晚要和你睡。”
  生烟翠一口白粥差点没含住, 呛得直咳。
  鹤公子瞪他:“你来干嘛?”
  生烟翠无辜地说:“我来找她辞别。”
  鹤公子欢喜一点,催促道:“那怎么还不走?”
  生烟翠沉重地叹口气:“我敲门许久,没人应声,腹中正饥饿,便就隔着门缝,闻见她房间有股香喷的热粥味儿。粥凉了可不好,索性先进来替她喝完再走。”
  鹤公子敏/感地打量那粥:“谁送的?”
  生烟翠意有所指地说:“柳三公子亲自熬得吧。”
  鹤公子动作麻利地收拾起桌上的餐盘碗具,厌恶道:“走走走,你赶紧走,把这也都拿走。”
  这厢大堂一角,柳和静瞥一眼端着吃食上楼的鹤公子,问:“真打算带着他?”
  白茉莉正漫不经心地把玩一根竹筷,道:“宿海郡距离此处不过几日的路程,带着也无妨。”
  “茉莉!”柳和静心中愈发的不安与慌乱。他试探地伸手握住那根竹筷的另一端,观察到白茉莉没什么反感,指尖一点点挪动,直至牢牢拢住了她的两个指节,安心一瞬,“东厂尚在追杀你,他那么引人注目,又不会武功,着实是累赘。”
  他尽量把话说得客观,坦然,然而白茉莉闻言,轻描淡写地扫他一眼,手指用力,却是掰断了那根竹筷。她从柳和静手中抽出手指,一长一短的两节断竹筷掉在桌子上,滚了几滚。
  白茉莉道:“带他, 姑且算是赏心悦目;你要跟来,有什么用?”
  柳和静强自忍耐,道:“我——”
  白茉莉一指抵上他的唇,暧昧地贴近他:“你合该是比我更了解宿海郡,对也不对?”
  两人依得极近,昨日鹤公子不过是靠在了她的肩头,而此时两人彼此对望,呼吸都交缠。柳和静受不住这般亲昵的举动, 气势不由先弱了几分。他直觉白茉莉的语气有点古怪,开口想解释什么,可唇瓣微动,连带般,犹若主动地含了她的指尖,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白茉莉体谅他的万般窘迫,指尖微动,却是更恶劣地以指尖描摹他的唇形。她的动作轻柔,语气是温情的,可虚掩了的眸子中不见真切笑意。她道:“来说说,你如何知道我要去宿海郡?”
  指尖抚过之处, 无一不泛起细红,那红如火线,从柳和静的唇瓣, 一路燃烧至他的脸颊,耳后。他急促地呼吸了一下,道:“我猜的。那日在三月阁,救走生烟翠的时候,我看见了那红衣姑娘的样貌。你既然会护她,那她的身份定是与白家有关。”
  白茉莉轻笑一声:“猜对啦,那是我姐。”她嘉奖似的鼓励他,继续问:“你觉得我姐的样貌如何?”这话她几乎每个熟悉的人都要问上一遍。
  柳和静盯着她:“不如你好看。”
  白茉莉不高兴,道:“胡说,我俩明明长得一模一样。”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