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要听!”只有阿眉很感兴趣。
“嘘——”千岁朝她竖指唇前,“一会儿就能听到喽。”
这厢章县令正在问男孩:“怎么拿到的?”
“从,从河里拣的。”周弦毅这次答得很流利,还顺手往下游一指,“就在虎跳涧那一段。”
由此往下,有一段河道短窄,曾有人见过猛虎从那里一跃而过,所以称虎跳涧。
章子昂不信,质问他:“当真是拣来的?”
周弦毅点头如捣蒜:“真的!”
伍夫人“唉”了一声:“他只是个孩子,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章县令看她一眼才道:“我没说是他害人。”又问周弦毅,“你就没见过其他异样?”
这回男孩是拼命摇头。
章县令目光从村正和乡民身上扫过,有些为难。他能察觉周弦毅的敷衍,如果在花溪县,他能用些手段确保孩子说出实情,但在这里么……
红磨村自成一体,乡民不服管教,他若没有正当理由却要执意带走男孩的话,恐怕冲突又起。这些乡民的战斗力不俗,过去几天县兵已经领教过了,好不容易息事宁人,他实不想再挑争端。
不过这个时候,人群里冒出一个响亮的声音:“他撒谎!”
众人一怔,齐刷刷转头看去。
靳娘子。
居然又是跟周家最不对付的靳娘子发声了。
她像是怕大伙儿没听清,又加强环绕一遍:“周弦毅他撒谎!”
邬老太太气得想捋袖子打人:“你说什么!你这恶毒婆娘,到现在还想陷害我家!”
伍夫人也是满脸不悦:“靳娘子,这事情跟你没关系。”
“是没关系。”靳娘子把腰一叉,“我就是看不惯你们惺惺作态,我就是同情章家媳妇儿惨死!”
她回身一指周弦毅:“这小子方才说,他月圆时才拣到手链,这分明就是撒谎!”
她一口一个“撒谎”,周大户也觉刺耳得很:“证据呢?”
“你们还记得温娘子母女遇难是哪一天吗?”靳娘子方才得千岁提点,这会儿有成竹在胸,不慌不忙问众人,“周家小子不会算数,说不出具体时间,但我记得,那天是七月初一!”
许多乡民想了想,都点头。
第347章 异变陡生
的确,百年一遇的山洪让人印象深刻啊。
“初一是朔日,没有月亮。”
伍夫人截口道:“山洪发生在朔日,弦毅却看见了月亮,说明他是山洪结束很久以后才拣到手链,又怎么可能杀人?”
众人都是长长“喔”了一声,所以呢?
“要不怎么说他撒谎?”靳娘子转向章县令,“请您再将银花生打开?”
看到现在,章县令哪还不知道这靳娘子和周家不对付?这于他却是有利,当下很配合地拿出手链,重新解开了银花生。
靳娘子先看两眼确认,才接着抬高嗓门:“大家看好了——”
边上的县兵见机将火把凑近。
可是她下文还未来得及说出,邬老夫人突然放声大叫:“看河里,出事了,大家快看河里啊!”
大伙儿原就屏息静气要听靳娘子的证据,冷不防邬老太这一声长号如夜枭,又尖又利,像刀子刮在瓦片上,刺得人心里难受。
众人都下意识看往河里,紧接着就有村民大呼:“这、这是怎么回事!”
众目睽睽,都见到河面突然起了异变:
原本流向聚石滩的红色烛烟,突然三三两两改了方向,并且流速一下子加快了三五倍不止!
姚天师做这布置,是取聚石滩的上下游各三里范围,每隔几丈就燃一支特定的引路香。这香粗比蜡烛,燃烧得很慢,但烟气持久,并且无论山风怎样吹拂也不会熄灭,很是奇异。
原本在姚天师的引导下,上下游的引路香红烟都会流向聚石滩。它在常人眼里只是烟气,但对于游荡山野的孤魂来说,这比灯笼还显眼,它们趋于跟随。
现在倒好,无论聚石滩的上游还是下游,所有烟气都直奔一个方向去了,还飘得又快又急。
就好像远处有张嘴,源源不断将红烟吸了过去。有村民就见到已经钻入青铜瓮的一丝白色游丝重新又冒了出来,跟着变向的引路香飞快逃离。
他骇得说话都结巴了:“它、它们跑了。”
所有人都在惊叫。
原本红烟顺着河流一起蜿蜒,有条不紊,然而现在红烟从香束顶端直接飘向下游位置,选取的路线基本就是直线形。
亦即是说,一缕又一缕红烟毫无顾忌地飘向众人站立的聚石滩,然后穿行而过,奔向下方。
下方是哪儿?
当然是花神庙!
活人对于这种东西,还是格外忌惮的。众乡民在惊呼当中左躲右闪,谁也不想被红烟沾身。不过聚石滩地方本就不大,现在又挤进两千来号人,乡民这么一躲,立刻就推搡开了,人挤人。
骤变突起,章县令一下也被挤得够戗,身后的县兵赶紧上前守卫。不过举着火把的县兵吃边上的粗壮汉子用力一顶,也不知又绊着了谁的腿,突然就被绊得一个踉跄。他手里的火把还裹着油脂,一下子杵到章县令身上。
呼地一声,章县令起火!
这个秋冬有点冷,他裹着的羔裘又松又厚,正是上好的燃烧材料,又有火把上的油脂助力,这时就热情洋溢地烧了起来。
县兵推开其他人冲上前来,帮着顶头上司脱下着火的裘袄,扔在地上又踩又扑,好容易将火焰都弄灭。
乡民忌惮火焰,也都纷纷避让。
幸好袄子厚实,章县令将它脱掉,内里的衣物还未着火,只是他的头发倒了大霉,被烧焦了一大把,离得近的乡民还能闻到一股子烟焦味儿。
章县令呼出一口气,正要说话,忽觉不对——
右手空了。
“手链哪去了?”章县令这一惊非同小可,“找,快找!”
他一发声,县兵当然低头去找。不过这大晚上地,天色太暗,地上又有无数只脚在踩踏,无论怎样寻觅,那手链就是寻不着。
是被踢走,还是被人拣走?章子昂也冲了过来,俯身帮找,章县令心里一动,忽然举目四顾。
他发现,周大户搀着邬老太,而邬老太搂住周弦毅,使他不致被成年人推倒踩踏。其他周家人都站在他身后左侧,伍夫人不知被谁推倒了,这时正喊着“别踩了,别踩了。”一边挣扎着要爬起身来。
这里头,是不是有人趁乱摸走了手链?
章县令正要开口,又有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响了起来:“花神发怒了!中止仪式,快!”
这是村正发话了。
他在村里威望最高,乡民又目睹此番异象,一下就被他的话勾起了深埋心间的隐忧。原本大伙儿观瞻这个安魂仪式,心里就有些打鼓,唯恐这些外乡人冒犯了花神。现在几百道红烟忽然齐齐飘向底下的花神庙,还不把他们吓得手足无措,只想平息花神的怒火?
是以老村正一声令下,站在最外围的两个汉子想也不想,一抬腿就踢倒了青铜瓮。这时更多乡民冲出去破坏仪式现场,又将燃起的香束都拔了出来,摁灭在水里。
章县令大急,指挥手下道:“阻止他们!”半途而废,这仪式和没完成有什么区别?
一边要拆,一边不让拆,两方人马立刻撕扭在一起,就如过去的两天。
章子昂双目尽赤,一拳打倒了踢翻青铜瓮的汉子。但这时,另有一人顺手从瓮中掏出那枚令符。
姚天师惊道:“莫胡来,快给我!”
迟了,那汉子振臂一挥,就把令符远远地抛入河里。
糟糕,那东西可贵重了!姚天师跺了跺脚正要下水去找,袖子却被人一下扯紧。
章县令着急问他:“这些红烟怎么回事?”
“哪里阴气更重,它们就流向哪里。”姚天师答道,“引路香突然变向,只能说明那底下地气突然转变。我刚到红磨谷就说这里是极阴格局,偏偏感受不到一点阴气,现在好了。”
“真是花神出现?”
“现在还不清楚,须查探以后方知。”姚天师说罢就跳进河里捞符去了。
章县令也挤到村正身边,一把按住他胳膊:“快让乡民停下!”
“不成!”村正吹胡子瞪眼,一把将他推远,“我早说过这么干要惊扰花神!仪式必须停,在花神降下责难之前!”
第348章 本来就不正常
章县令好说歹说,村正也不同意。他正觉焦头烂额,忽然想起异变发生之前,靳娘子有话要说。
他赶紧派县兵将孙家人找了过来。变故突起,他险些忘了自己的正事儿。
“方才你想说什么?”
靳娘子将听自千岁的话说了,章倒令脸色突变。
周弦毅这小子撒谎!
可是手链已经遗失,他口说无凭哪。
最有力的物证已经弄丢,他要怎么指控周弦毅,怎么弄清儿媳和孙女的真正死因呢?
经验丰富如章县令,面对眼前这搅在一起的麻烦,也不由得麻爪。
阿眉被娘亲紧紧护住,虽然被挤了好几下却没大碍。大人们交谈的同时,她顾着四下张望。
靳娘子注意到了,问她:“你在看什么?”
“小哥哥不见了呢。”阿眉指向一个最远最暗的角落,“他刚刚还在那里,还有漂亮姐姐。”
靳娘子瞟了一眼,果然看见燕三郎原本站立之处空无一人。
不过这当口儿,靳娘子也没空多想,抱着孩子就退往外头。这里人多,互相踩踏厮打,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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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路香刚刚转向,千岁就拍着燕三郎肩膀:“走,去看个究竟。”
聚石滩上的仪式看得她昏昏欲睡,有新热闹出现,她精神为之一振。当下他们顺着人群外围溜了出去,随即展开轻身功夫。
不一会儿,后面的惊呼、怒骂和喝斥声都不可闻了。
他们顺着红烟的方向走,在辨识方向上没有问题。燕三郎抬头,看见无数道红烟直往花神庙的方向飘去:“极阴之地怎么突然生效了?”
“说得不错。”千岁难得夸他一句。这小子阅历增长很快哪,这么快就弄清了红烟转向的理由,已经迈出了看透事物与神通本质的第一步。“原本不生效,现在却突然生效了,那当然只有一个理由。”
“什么?”
“原本一直影响它的东西,现在消失或者移动了。”
燕三郎的第一反应就是:“花神?”
在琉璃灯的映衬下,千岁的眸子也好似琉璃,透出幽冷的光:“是不是花神,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两人脚程飞快,几乎在树顶和山尖上奔行。很快,前方黑暗中就露出一点建筑的轮廓。
这不是走回红磨村的路,而是花神庙。
走到这里,空气中飘浮的红烟已经稀薄而少见。千岁回首往聚石滩的方向看了一眼:“大概是乡民破坏了安魂仪式。”
异变陡起,红磨村人必定吓坏,以为触怒花神,想要立刻止损。
看来山上又起冲突,燕三郎皱了皱眉。为了自家诉求,章县令必定不容乡民擅自破坏仪式,红磨谷才太平一个晚上啊,现在两方又要干仗了吧?但他没说什么,只道:“快走吧。”
过不多时,两人就走到了花神庙外。
庙不大,但修造得格外富丽,大柱、雀替、檐角都描着赤金,更不用说“花神庙”这三个大字了,即便在夜里看来,也是金灿灿的颜色。
描金绘彩,乡民对于花神的虔诚,这只是个小小表现。
庙门一年四季常打开,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施施然跨过正门走了进去。
入门即是一个小小中庭,回廊拱围几株桂树,都挂满了金花;树下种满了昙花、三色堇和仙客来。
花色在夜里无人欣赏,只被廊下挂着的六角灯笼照出了一点缤纷。门边的侧房住着守庙人,这会儿正趴在桌上打盹,对两人的到来浑然不觉。
燕三郎路过中庭,走进了正前方的小殿。
这里和黟城的土地庙并没什么区别,一个供桌,几个蒲团,但是摆着无数鲜花,在夜里也依旧是暗香盈动。
千岁咦了一声:“居然没有塑像?”
以乡民之虔诚,这小庙居然没给花神立像,只在神龛里供着一个神牌,上面也只有两个烫金大字:
花神。
“就两个字,这么简单吗?”这回连燕三郎也侧了侧头,有些不解。但凡是庙里供着的神牌,多半有一大串玄乎其玄的前置称谓,比如“真德正明”、“德福威武”之类,这位花神倒是很低调啊。
神牌称谓的前缀都是经年累月被加上去的。以本地乡民的脾性,居然没有给花神戴高帽,这也是不可思议。
千岁正忙着左顾右盼:“前缀并不是越长越好。人类的文字有言之力,前缀太多太长,被供奉的对象若是德不配位,反受其害。”
燕三郎俯身察看一盆福禄考,一边问:“普通人知道这个道理?”前期暴雨,中庭的花草都被风吹雨打过,现在还未缓过元气。可是这小殿里的花草却不一样了,团团锦簇,浓烈得如同盛夏。
“你说呢?”
燕三郎想起这一路走来遇过的那许多破败的庙宇,以及偶尔瞥见的名字长长长长的神牌,于是摇了摇头:“那便是红磨村人曾经受过提醒。”
庙里没什么好看的,就连千岁也说,先前察觉到的愿力波动已经消失,似乎一切如常。
可是燕三郎知道,红磨谷本来就不正常。
殿里没什么好看的,两人走出来,在中庭看见一块碑记。尽管擦扫得很干净,但看起来已是有些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