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千岁问女东家:“你要怎么阻止镇北侯?”
“这就是我的事了。”
女东家的语气生硬,千岁却不以为意:“怎么称呼你?”
“唤我‘鸢’就好,纸鸢的‘鸢’。”
“哦。”千岁把尾音拖得长长地。果然,她就是吕咸提到的“鸢姑娘”。
当然,这只是一个代号。
双方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地点,三人转身离开。
……
并肩走出数百丈,千岁才问他:“何必多此一举?把任务交给泰公公不就完了?”
“不和她定下协议,她必定跟我们翻脸。”
千岁呵呵一声:“我会怕?”
“我怕。”
“喂!”他要不要这么长他人志气?千岁鄙夷。
“黟城原有一户,突然做生意发家。家主人购置了新宅,想换一套黄花梨木家私撑门脸,但又舍不得钱。他找过许多工匠,后来总算在一个贩子那里买到又漂亮又实惠的家私,价格只有市面上黄花梨木的七成价。”
“嗯哼。”这小子真是好兴致,大半夜突然讲故事,那她就勉为其难配合一下喽,“后来呢?”
“新宅落成,他陆续请许多朋友到府中参观。这样过了两个月,才有个老头告诉他,这套家私是假的。老头原在梁都当官,见过大世面,多看两眼就看出他的家私其实是酸枝木,价格只有黄花梨的两成。家主人气恼不已,但这时已经找不到当初的贩子了。”
“所以?”千岁斜睨着他,“你想说什么,内行看门道?”
“是。”燕三郎正色道,“卫国特许令,我们根本见都未曾见过。她就算做出来了,我们也辨不出好坏。如果不向她稍事妥协,她做出瑕疵品暗算我们,去往盛邑的计划必受影响。”在“造假”这事儿上,他们是绝对的外行,鸢姑娘想糊弄他们太容易了。“反正她成与不成,明早就见分晓。如果她办不来,还有泰公公保底。我想着,办这事最好多一条路子,以保万无一失。”他不急不徐,“再说泰公公,我对他也不放心。这人不是个好东西,交由他去办,就怕节外生枝。”
千岁哼了一声,有些不爽,但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他的决定。
这小子是两边都信不着,所以两头都下注。算啦,小心无大错。
这时曲云河苦笑着摊手,掌心里躺着一张油纸,里面包着诡面巢子蛛,已经仰壳儿向上,一动不动,有两只脚都化了。
“啊,我的蜘蛛!”千岁心疼得无法呼吸,紧接着美眸冒火,“那个该死的女人!”
曲云河挠了挠后颈:“方才女东家暗中施毒。我没事,它死了。”剧毒借助空气传播,是无差别攻击。曲云河无恙,诡面巢子蛛却承受不起啊。
燕三郎汗。
诡面巢子蛛培育不易,千岁当宝贝一样收着,现在居然被弄死一只,也难怪她生气。
燕三郎一向最懂得如何安慰:“先前你也烧掉她的甲虫,并且还不止一只。”女东家放出来乌压压一群,被千岁红莲业火烧掉了至少一小半呢,“论损失,她比你大多了。”
“哼,也是。”千岁一想,心里平衡许多,“她活该!谁让她弄死我的小蜘蛛!”
姐姐,这事儿先后顺序弄反了吧?燕三郎在心里默念,但当然不会说出口。
便在这时,千岁突然站定:“有人来了。”
三人一下闪身,躲到路边的松树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有两道身影从树下掠过,速度飞快。
待他们消失许久,燕三郎才轻声道:“镇北侯居然追踪到这里来?”
附在韩昭亲卫身上的小蜘蛛没有提示,是因为镇北侯身边只跟着一名大汉。
第394章 故人相见分外眼红
这位镇北侯也真有本事,能从一团乱象中抽丝剥茧,居然追踪到林场附近。
曲云河的目光盯着远处:“他可不是只身前来。”
果然又过十几息,有四十余骑飞奔而至,追着镇北侯的路线而去。这些都是卫人精英,想来镇北侯沿途给他们留下了标记指引。
本人和精锐分两拨走,这是不想人多打草惊蛇。
倒不是镇北侯怕死,而是他深知身为大军统帅的重要性,不能完全只身犯险、深入虎穴。
待到群马扬起的尘埃落定,千岁才叹了口气:“看来今晚是别想好好歇息了。”
真是好忙碌的一晚上啊。
曲云河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走吧,看看这位女东家需要不需要我们解围。”
现在他们两件大事都要着落在鸢姑娘身上,断不能眼睁睁放任她出意外。
从现在起,这个女人就是他们重点保护对象了。
燕三郎幽幽道:“希望不要和韩昭正面冲突。”带兵的大将,那可是所有异士最不想死磕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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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等人离开后,鸢姑娘命人熄了灯火,关好门窗,自己也离开了。
既然燕三郎能跟到这里来,保不济别人也能,这个林场已经不安全了。
不过鸢姑娘才走出百余丈远,前方幽暗的林道上突然蹿出两个身影,把她吓了一跳:“谁!”
“小鸢儿,果然是你。”
当先一人从树影中走出来,脸部轮廓还隐在昏浅的光线下,只露出一双寥若寒星的眼睛。
这双眼睛,这个人,她再熟悉不过。
鸢姑娘一下站定,昂起螓首,冷冷道:“原来是侯爷,好久不见。”
空中有金光一闪,随后一只噬金虫落到了她的胳膊上。
鸢姑娘眯眼瞧去,发现它后颈上系着一根人眼难见的丝线。
原来如此。先前她与千岁在谢家屯战斗,被对方真火吓飞了许多噬金虫,大概在屋里遗漏了几只,被韩昭逮着了当作领路的,一路寻到这里来。
这可真是,百密一疏。
她心里苦笑,却要面无表情:“侯爷大半夜追踪我到这里,有何赐教?”
韩昭看她看得目不转睛:“借一步说话,如何?”
他身边的石从翼瞪大了眼。侯爷不仅认得劫匪,还、还交情不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鸢姑娘冷笑:“有什么话不能明面说?”
“从前。”
韩昭顿了一下,复又轻声道,“我们有十年未见了吧?”
鸢姑娘抿了抿唇,转头对身后人道:“在这等我。”
五丈开外,就是一条小河,秋冬季旱得只剩河床。
她缓步踱了过去。
韩昭立刻跟上,石从翼不须他交代,留在原地。
鸢姑娘走到河边才站定,转身道:“侯爷想说什么?”
“这些年……”韩昭默了几息,才接着问,“你还好么?”
“多亏师兄手下留情。”鸢姑娘斜睨着他,冷笑一声,“师兄有生裂虎豹之力,结果当年一掌劈过来也没打死我,这几年自然是越过越好了。”
“是我错了,事后已经查清,灵韵不是你杀的。”韩昭声音更加低沉,“找了你好些年也没找到。你、你的伤……?”他知道自己出手的力道,当年又是含恨击出,这小姑娘没死也真是命大。
“找我作甚?”鸢姑娘笑了,露出贝齿,“你该给钟灵韵报仇去。”
“凶手已被我杀了,我还欠你一句‘对不住’。”韩昭弯腰向她行了一礼,“是我心存偏见在先,才酿成这般误会。”
他一动,鸢姑娘就后退半步,气管像被堵住,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算不得误会。钟灵韵就是个矫情的……”勉强忍下一句唾骂,“别人不杀她,早晚也轮到我动手。”
韩昭皱眉:“贺小鸢,死者为大。”
“死者为大,哪个告诉你的?”鸢姑娘好笑了,“你们大卫国的皇帝都干过开棺鞭尸的好事,你跟我谈死者为大?”
她仰头看着眼前男人,他在昏暗的光线里不动如山,沉默依旧。
十年前,她也时常这样仰视他,带着心头鹿撞;十年后,她居然还做不到心如止水。
贺小鸢,你可真没用。她对自己暗暗道。
韩昭抿唇。贺小鸢这句话,他没有立场反驳,只得切开话题:“你为什么来娑罗城?”
贺小鸢抱臂在前:“我是娑罗城人,这里就是我的故乡,为什么不能来?”
“故乡?”韩昭长眉微蹙,“怎么从前都未听你提起?”
“我自小父母双亡,被叔婶拉扯长大,这个你总知道吧?”
韩昭点头。
“我爹娘祖籍就在娑罗城,这里当然就是我的故乡。有错么?”贺小鸢朝他天真一笑,“对呢,你从前只关心钟灵韵是哪里人,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喜欢去哪里玩耍,还有谁想加害她……换作别人你管她死活啊?”
她又把话题踢回钟灵韵身上,韩昭只觉怎样绕也绕不出这个圈:“好了,小鸢,人死如灯灭,不要再提她了。”
贺小鸢瞪圆了眼:“怎么,一提起来你就心痛不已?”
好,呵呵,好极了。既然如此,她偏要多洒两把盐,再再踩几脚不可!
可怜韩昭一个英武决断、令出如风的镇北侯,这时竟然无言以对。
从前和这个小师妹斗嘴,他也从来没赢过啊。他定了定神,决定直奔主题:“钱定之死,是不是你下的手?他死得太自然也太凑巧,像极了你的手法。”
贺小鸢秀眉挑起,玩味道:“钟灵韵死了,你唯我是问;现在你们卫国的钱将军挂了,你也来问我?我觉得我挺厉害的,你怎不说天下人都是我杀的呗?”
韩昭眼观鼻、鼻观心,一心一意只问重点:“你只须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唔——”贺小鸢背着手,在河边踱了两步,“师兄态度有进步了呢,不再上来一掌就要劈死我,还知道多问一句‘是不是’。”
韩昭不理会她话里夹枪带棍,再重复一遍:“是,或者不是?”
第395章 办不到
“是。”贺小鸢停下脚步,笑容一下沉底,“是我杀的。我叔婶死在高旬城破之时,我杀掉攻城的卫国大将钱定,这叫以牙还牙。侯爷,你现在也打算杀了我,给钱定报仇么?”
韩昭一下动容:“令叔婶过世了?”他从前还见过二老。
“那叫遇害!”贺小鸢将银牙咬得咯吱作响,“四个月前,我惊闻高旬城破,赶回时才见半城都被一把火烧个干净,包括我家。而叔叔婶婶早没了人影。后来才知,高旬城门被打破之后进入巷战,你们卫人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她闭了闭眼,“他们是那样的好人,连猫狗乞丐都会善待,自己却死无葬身之地,我连他们的尸骨都找不回!”
“对不住,我不知道。”韩昭歉意满满,说到这里顿了顿,“钱将军打仗,的确……”
钱定攻城极其凶狠,时常允许下属烧杀劫掠。要知道高旬、娑罗这样的坚城很难攻克,想要围而取之,至少要五倍以上的兵力方可。统帅都会想办法激发军队的高昂士气,默许入城劫掠、中饱私囊就是百试不爽的一招。毕竟,要是没有实在的好处,谁肯跟着他干这杀头的买卖?
韩昭领兵多年,对这些勾当心知肚明,这时也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贺小鸢却蓦地抬头,眼角还微微发红:“你要抓凶手去交差,是么?”
“我奉命如此。”韩昭先前见到墙上叉痕、被压在砖下的噬金虫,就隐约猜测是她,一心只想找她问个清楚。可是真地找到人了,他又觉得棘手。
他误会过她,打伤过她,实不愿再抓捕她。
贺小鸢侧头,眼神里满是不屑:“来啊,那你等什么?”韩昭强大,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但她偏要看看,这人脸皮有没有厚到那个份儿上。
韩昭果然踏前两步,但没有出手,只是把声音压得更低:“泰公公在哪儿?”
他离得很近,把她笼在自己阴影里,贺小鸢下意识退开一步,然后就后悔了。
这也显得太没胆了。
她哈地一声笑了:“这是要双罪并罚吗?”
“你先说,泰公公是不是你劫走的?”韩昭目光灼灼,“我看现场有你与他人打斗的痕迹,泰公公到底在你手里,还是在另一伙人手里?”
他竟然连这个细节都注意到了。贺小鸢动容,话到嘴边,忽然想起自己和燕三郎定好的协议,遂改口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救回监军是我份内之事,如果你将他捉走,请归还于我。如果是别人所为,你报出线索。”
贺小鸢讥讽一笑:“哦?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韩昭呼出一口闷气:“你实话实说,那么掳走泰公公、杀掉钱将军这两桩,我、我就不追究了。”
贺小鸢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这还是我认得的韩师兄吗?十年了,你竟然知道变通了,竟然知道不追究了!”
她心里是真地惊讶。韩昭这人说一是一,曾经什么事都要办得明明白白。
韩昭正色道:“小鸢,认真些。”
她目光闪动:“就不怕你们那位卫大王降罪?”
“他也只能责我办事不力而已。这样的责备,十年之中也不知听过了多少。”韩昭苦笑一声,“钱将军的死因虽然看起来蹊跷,但到底没有具体的疑点可抓。小鸢,你杀人的本事越发精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