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一个人看,似乎就能直勾勾看到那人心底去。这么亮的眸子,倒让韩昭对他留了意:
”你是哪儿人?“
这孩子正盯着他看,眼睛眨也不眨,显得很是坦荡:”圆山,大别沟。“
韩昭知道圆山,那是卫国北境的一座大雪山,地处偏僻,但还有些人烟。镇北军时常从北地吸收生员,补充兵力,这孩子来自圆山一带倒不奇怪。
他下意识放缓了语调:”说说看,你怎么知道这是癔症,这病能怎么治?“
”前年天寒得厉害,一直到三月还在下鹅毛大雪,土地硬得像铁板。村里等不来春化就没食儿了,村人捱不过饿只好进山找吃的。我邻居家有个十六七岁的后生,进山以后就没讯儿了,一直到半个月后尸首才被人发现,已经被啃得只剩骨头。他娘亲抱着他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开始笑,疯疯癫癫笑得停不下来,就像——“少年说到这里,犹豫地指了指屋内,”——像这位大人。“
李校尉险些没忍住笑,只得用力咳嗽一声。
韩昭给他一个眼色,让他收敛一点,才问少年:”后来呢?“
”她笑了两天,人都笑脱力了也停不下来,眼看出气多进气少,家人急得无法,恰好有个游方郎中来了,一看就说她得了癔症,又称笑癔,是伤心过度、忧思激郁一时积于五内,无法消遣所致。“
游方郎中?听起来并不怎样高大上,韩昭看了立在边上的军医一眼,后者明悉他的询问,开口道:”内症并未说错,‘忧思激郁’这几个字用得好,不过放在监军大人身上应该是‘忧惧攻心’了。“
这军医随镇北军赶赴中部,与泰公公同路。后者一路上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找他来看,直把他当作了私家大夫使唤,所以泰公公的为人和病情,他都很了解。”当时郎中怎么治好妇人?“
这自称”徐虎“的少年自然就是燕三郎了。他往屋子里探头看了一眼,有意压低声音:”这就不能说,只能治。一旦说出来就不灵了。“
说出来就不灵?韩昭眉头一皱,还未开口,燕三郎已经抢着道:“侯爷让我试试吧,最坏也就是眼下这个局面了。”
是啊,放着不管,泰公公大概也只有死路一条;治坏了,也就是这个结果,还能差到哪里去?韩昭眉头舒开,看了燕三郎一眼,心里有些惊讶,但未形于色:“将决定权交给泰公公本人吧。”
这少年谈吐清晰,三言两语就显示出他对眼下形势的判断正确。再进一步说,他笃定了泰公公会给他试验的机会,这才敢来自荐。
果然燕三郎走到泰公公面前询问,后者已经难过得神智不清,只想尽快结束这样另类的酷刑,连他的身份也未细问就连连道:“治,快些替我治!”
燕三郎再回头看看韩昭,见他点了点头,这才对泰公公说了句:“得罪了。”
话音刚落,他就给了泰公公两记耳光。
“啪啪”,还是左右开弓。
只听那动静又清脆又响亮,远远地传到花园当中,就知道这小兵使力甚剧,差点儿把泰公公的牙都抽飞了。
包括韩昭在内,所有人都呆住。泰公公本人更是被抽直了眼,满脸惊愕。
火辣辣的疼痛,直接将他从昏噩中打醒。
可他还未来得及喝斥出声,燕三郎又是一记左勾拳,狠狠砸在他胸腹上!
“嗷——”泰公公痛叫出声,喷出一口黑血,生生弯成了一只虾米。
“大胆!”这是侍卫的训斥。
“住手!”李校尉也反应过来了,赶紧喝止。这小兵打得好啊,打出了风格又打出了水平,他看着也觉解气得很,要是能多打掉狗太监两颗牙就好了……咳,可这毕竟以下犯上不是?侯爷追究下来,小子要吃军法的。
“抓住他!”泰公公气急,嘴角还挂着血丝,“好个小**子,吃了熊心豹胆敢来打我!”
泰公公的侍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箭步就来反拧燕三郎肩膀。韩昭一把架住了他的胳膊,沉声道:“慢着!”
泰公公大怒,可惜先前笑太久了,说起话来声若蚊蚋,缺了气势:“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小狗敢来打我,幕后必定有人主使!”
韩昭振臂将侍卫推开,看了站在原地不动的燕三郎一眼,心平气和:“泰公公不笑了么?”
“呃……”泰公公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出气顺畅,不再大喘气,脸部肌肉也不再扭曲。
大笑之症,居然好了大半?
“这?”泰公公愣了愣,“倒似好转不少。”
韩昭不再理他,反去问燕三郎:“你那一拳打在他胸膈,是为疏散理气?”他修行多年,燕三郎这一出手,他就能基本弄清原理了。
燕三郎伸手挠了挠后脑勺,笑得胸无城府:“大概吧,我看郎中当时就是这样动手。”
韩昭紧盯着他:“打人两记耳光,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第462章 镇北侯的八百两
“哦,那郎中当年说过,打一拳之前要先吓人一跳,把心脏吓缩了。”燕三郎的表情很老实,有问必答,“否则这一拳直接打在心尖上,会把人打死打残的。”
谁中了勾心一拳,都不会好受的。
“他说,癔症无非心疾。”燕三郎又补充一句,“药石不起效,只有用上非常手段。”
在场的人听懂了大半,泰公公在下午的乱战中受了惊吓,才害此惊惧之症。燕三郎用的法子是以毒攻毒、以惊压惊,反有奇效。
泰公公也能听懂,急急道:“我这便是好了?”
话才说完,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又抽抽两下,表情滑稽。
“没有这样快。”燕三郎眨了眨眼,“最好休息上两三个时辰,剩下的毛病,大夫应该都能治了。”
军医很是配合:“监军大人受苦良久,面部需要舒缓,否则会遗下毛病,今后容易抽痉。待我施上几针,您再服些安神药物,睡上几觉也就没事了。”
他亲口给了诊断,泰公公这才安心。先前他难过得天昏地暗,这会儿心神放松,立刻就觉困意上涌,恨不得倒头就睡。他打了个呵欠,勉强谢了镇北侯两句,眼皮就要耷拉上了。
就在这当口上,他听见李校尉道:“徐虎救治监军有功,侯爷是不是该厚赏啊?”
徐虎是李校尉的兵,既然治好泰公公,他就想给自己人邀功。
泰公公瞌睡虫上脑,没几息就睡着了,但他陷入黑甜之前犹有些忿忿。那个小兵虽然治好他的病,可用的手段太糟糕,居然是当众打脸!他堂堂御派监军,今午被褐军那帮泥腿子拽来抢去,已经失了颜面,晚上更被一个小兵啪啪掌嘴,那是把他面子丢去了地上,再伸脚踩个稀巴烂!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想弄死这个小兵!
可这些事儿吧,要等他睡醒以后再从长计议。他实在太困了……
才过数十息,泰公公就起酣声。韩昭和李校尉往外走,燕三郎自然随同。
这里没他们什么事了。
走出屋外,抬头就见星斗满天。
夜已深沉。
方才燕三郎又打又掴,众人惊呆,目光都集中在他左拳。屋子里光线很暗,连韩昭都未留意到一缕红烟从燕三郎垂落的右手指缝里钻出,顺势溜进泰公公袖子里去了。
韩昭走在小园里,一路沉默。
他不吭声,李校尉和燕三郎自然也不敢说话。
待走过月门,韩昭才突然出声:“在你的老家,郎中也是掌掴妇人?”
“那倒没有。”燕三郎侧了侧头,声音甚至有些赧然,“郎中拿银针扎她;我不会,只能打耳光,想来效果一样。”
李校尉愕然,忍不住笑出声来。韩昭嘴角也扬起一点弧度,心情甚好。
这孩子,有意思。
“你救起监军有功,想要什么?”韩昭温声,自有一股威严。
走进这栋大宅之前,燕三郎就排好了腹稿:“我听说城里的醉红楼名气很大,想去那里吃顿好料的,再住进一个晚上,洗个热水澡。”
醉红楼是青苓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恰好就在这宅院边上。随着千岁修为逐渐恢复,她能够离开木铃铛的距离也在逐渐拉远,但燕三郎暗测过,最多四十丈。
醉红楼就在这个距离内,他不能远离泰公公,这才方便千岁对大太监动手。
他的语气,活脱脱就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韩昭纵是满腹心事,也被他逗笑了:“好办。李校尉,他的愿望交给你了。”
“好嘞!”李校尉应得很痛快,“我这就带他过去。”
韩昭却又接着道:“赏罚要分明。你功劳大,不能这么糊弄过去;但赏得厚了,又恐泰公公不悦,于你今后有碍。“毕竟这少年掴飞了泰公公的脸面。他沉吟了一小会儿,”这样罢,我个人私下再赠你白银八百两,这就不要外传了。”
然后他就看到,少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回答也很响亮:“多谢侯爷!”
身为春明城有名的小富翁,燕三郎自然不缺这八百两。不过韩昭赏罚有据,让他对这位镇北侯的好感又有加深。
韩昭从怀里取了银票给他,这才指了指大门:“去吧。”
他杂务缠身,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燕三郎临走前看了他一眼,镇北侯眼角涨着血丝,眉心还有一抹倦色,但隐藏得很好。
守护青苓城的重任,乃至平遏叛军的重任都压在他身上。过去这些天,他也不好受。
……
李校尉执行镇北侯的命令很到位,果然将燕三郎直接带去了醉红楼,叫了满满一桌子好菜,又掏钱要了一间上房给他。
看着燕三郎抓起酒肉就往嘴里塞,活脱脱八百年没吃过肉的可怜模样,李校尉笑骂一声:“吃慢点,也不怕丢人!这又没人跟你争抢。”
这小家伙今天给他好大惊喜,不过军中还有事,李校尉只得随意问了两句,又交代燕三郎好吃好睡、明晨归队,这就匆匆离开了。
待他走后,燕三郎才放缓了吃喝的速度。
老实说,醉红楼的饭食不咋滴。倒不是说大厨手艺不行,而是青苓城被围困这么久,粮食早就拮据,又要优先供应军队,这会儿哪还能剩下什么珍馐食材?
反倒是这里的酒水不错,燕三郎斟了两杯,就觉这味道必得千岁喜欢。
于是他又要了整整两瓮。有韩昭买单,他不需要客气。
酒足饭饱,他才回屋脱下军装,洗了个热水澡。
热气袅袅中,燕三郎闭目靠在桶沿,回想今日种种。
为了取信于李校尉、韩昭,他谎称自己出身圆山大别沟。谎言中的细节越多,旁人对他的怀疑就越少,燕三郎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当然,天黑以后,千岁要从其他小兵记忆里弄到这点讯息不难。
至于泰公公狂笑不止,当然不是什么笑癔症,而是千岁调制的药物使然。燕三郎在下午的乱战中借机靠近泰公公,将药物打进他手背。
第463章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当时泰公公惊惶失措,根本不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
走不出几步,药物就起效了。
昔日这药物还在试验阶段,就被黄大偷去暗算地痞,结果不慎波及数十凡人,连风大将军都不小心中了招,事后还查不出缘故。只因这东西根本不是毒物,只不过专效于中枢神经,能引起人情绪高涨,大夫也查不出什么来。
后来他送给泰公公两记耳光、一记兜心拳,那都只是演戏,自有千岁去解掉药效。
制造出这么大动静,无非就是要让这女魔头安静从容地问取苍吾石的下落罢了。
燕三郎也明白,青苓城非久留之地。
他今日胆敢找上李校尉自荐医方,其实还要倚赖于城中此时的混乱状况。大战刚刚结束,青苓城内外挤进了多路人马,有来自中部的友军,有青苓城本身的守军,当然还有镇北军。大规模协同作战胜利过后,各家队伍就少不了摩擦和交集,再说人员伤亡统计还未出来,燕三郎得韩昭特批今晚又不用回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曝露冒牌货身份。
但好景不长,以镇北军的效率,至多在四十个时辰内就会把军队重新整顿好。在那之前,燕三郎必须尽早退场。
他正思忖间,窗缝里飘进一缕红烟,千岁不满的声音响起:“喂,我辛辛苦苦诱供太监,你倒是舒舒服服在这里泡澡!”
燕三郎睁眼,哗啦一声在水里坐直,伸手抓起边上的里衣,绑去自己腰间。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洗澡都要关紧门窗,不让猫儿自由出入了。
好像真能拦得住她似的,千岁对此嗤之以鼻。
他才刚绑好,红衣女郎已在木桶边显出人形,安坐椅上。
燕三郎注意到,她板着脸,微微噘唇。
这说明,千岁大人很不爽。
她的袖子滑落肘间,露出粉嫩嫩一截藕臂,但是谁也没在意。燕三郎只问她:“问到了?”
“嗯哼。”她懒洋洋道,“本大人出马,还有失手的时候么?不过回来路上费了点劲儿。韩昭手下的异士也太多了些,留守的七八人很有几分本事,我险些就被发现。”
燕三郎顿时想起一句话,贼不走空。
“无恙?”他有些紧张,目光在她全身逡巡。能被千岁称作是“有几分本事”的,那必定神通了得。
是了,镇北侯经营多年,本就有不少异士为他效力。北方梁国得胜王兵败身亡,其麾下又有许多异士投奔韩昭。
恐怕此刻韩昭手下的异士,数量不比盛邑少,千岁在他地盘上活动,其实危险极大。
“似有所觉,不过他们没见着我的真身。”
燕三郎暗暗松了口气,对方没见着她的真身,自不可能对她造成伤害。“泰公公果然知道?”
“当然了,他是照料君王起居的内侍,这些事拎得门儿清。”
燕三郎侧了侧头:“那你为什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