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法,怎么设法?
他话音刚落,窦芽就掷过来三把匕首,夺夺几声扎在箱子上:“用这个!”
燕三郎拔出匕首、跳进箱子,在内侧四角随便选了三角,把匕首当作钉子扎了进去,直至没柄。
这就起到一个固定作用。
窦芽很聪明,丢来的匕首并非削铁如泥,这才更有固定之力。
“舀水,快,它顶不住太久!”箱子定住了,船底的水虽然能从箱子四边缝隙中挤进来,但到底不再是大股涌入。不过闵川和燕三郎心底都明白,在强大的水压面前,这只是权宜之计。
箱子随时有可能被冲开,破洞随时有可能扩大。
众人舀得热火朝天,生死关头,谁都明白同舟共济的道理。就连丁云正,此时也顾不上偷懒。
终于,底舱的水位渐渐低落下去。
霍芳芳大喜叫道:“见效了,见效了!”方才见到船底破洞,她吓得亡魂大冒,还以为这次死定了呢。
荆庆累得呼哧带喘,想应和两句。不过他还未说出话来,笑容就凝住了,随后指着上方尖叫出声:“小心,小心!”
与此同时,燕三郎耳边也接到千岁示警:“桅杆倒了,向左跃开!”
他正站在连接甲板和底舱的楼梯上,闻言毫不犹豫一个飞纵,跳到左边的甲板上。
紧接着右边呼呼生风,桅杆几乎贴着他的鬓边砸了下去!
这时船头朝下,一个倒栽冲掉进两个浪头之间的低谷。海水越过右边船舱席卷而来,几乎把所有东西都冲没了。
他方才要是不听千岁指挥,这会儿非被水浪再卷回梯子不可,那就正好被桅杆砸中。
燕三郎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桅索固定自己,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是一艘三桅船,被风刮断的是小桅。它笔直砸进梯子里,原本卷起的帆布也搭拉下来,呼啦啦一下盖满了甲板。
更重要的是,它挡住了整个木梯,也挡住了从上方透下去的光亮。
舱底这会儿是黑暗一片了。
舱里的人被困住了。
用膝盖想,燕三郎都知道舱底有多混乱。可是被水打湿的帆布格外沉重,杂乱无章地团成一堆,又被无数盘索勾住,他用力抬了几下,发现根本揭不开。
“该死!”他难得咒骂一声。这块布可真够宽的,比得上七、八块圆桌布了。平时挂在桅顶怎不觉得它有这么大?
帆布底下动个不停,显然舱底的人也在努力想要脱困,少年甚至看到一截匕首突然冒出来,险些扎到他。
船老大奔了过来,一把抓着他:“先别管他们,来帮我忙!你是不是异士?”
燕三郎点头。
“爬上去!”船老大一指主桅杆,“帮我放索扬帆!”
“扬帆?”燕三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船都被风暴打得东倒西斜,这时候扬帆不是找死么?
船老大抬臂指向正北方,放声大吼:“看到没,出口!可是船撑不住了,扬帆才能冲出去!”
第622章 第二个
冲出去,就是风平浪静了。
船老大知道他听明白了,于是飞快给他解说主桅构造。燕三郎奔至桅边,手足并用爬了上去。
哪怕风雨癫狂,他的身手也快如灵猴,不一会儿摸到索边,怨木剑一划。
哗啦一声,整面帆布落下,瞬间就鼓满了风。
整艘木船都跟着一震,船身骤然歪斜,差点儿被掀个底朝天。
差点儿。
在船老大卖力之下,它到底把方向打正,随后就像插上了翅膀,箭一般往正北而去!
燕三郎也未闲着,奔回甲板上继续努力。
二十息后,他终于解开帆布,重新露出底下的梯子和桅杆。
舱里的人叫唤起来。
燕三郎抱住桅杆,用力往外一拔。
可是才拔出半丈,底下就传来不约而同几声尖叫,有男有女!
紧接着窦芽大喝一声:
“住手!”
燕三郎当即住手,紧接着便觉手上一轻,桅头居然被她挥剑斩了半截下来。
出了什么事?燕三郎火速将手上的桅杆拔出去,打横丢到甲板上。
荆庆和庄南甲连滚带爬出了木梯,上下牙都在打颤,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死人,死人了!”
燕三郎心里咯噔一响,一个箭步跳下舱去,果然见到了惊悚一幕:
桅尖顶端居然穿着一人。
胸口进、后背出,捅了个对穿。再没有常识的人也能看出,这是救不活了。
霍芳芳。
她双眼大睁,脸上还残留着惊惧,身体却已经一动不动了,在水波中载沉载浮。窦芽环着她的肩膀,喃喃道:“怎会这样?”
海水又冲开了箱子,闵川按着双腿大口喘气,丁云正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上头传来庄南甲的呼喊:“出风暴圈了,我们得救了!”
船身的确已经平稳下来,汩汩涌进船体的海水也不再狂暴,与方才正是天壤之别。
满脸疲惫的船老大也跳下船舱,正要说话,一抬眼却看见霍芳芳的死状,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么倒霉!”
任谁都看得出来,方才桅杆被风刮倒、扎入舱底,那一下力道十足,桅尖就像射出的标枪。霍芳芳倒霉,被它一下子穿胸而过,当场身亡。
“晚些帮她海葬罢!”船老大也就是唏嘘两声,就去舱里翻找东西了。毕竟他的宝贝船底还有一个大洞要补,全船人的性命还没有稳当,这才是当务之急。
悲伤只留给有时间的人。
底舱里灌进海水,货物都在水里载浮载沉。船老大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两块木板,举着锤子就去修补船底。
方才水流狂暴,船体摇晃得厉害,无法作业;幸好,现在还来得及。
燕三郎观察一下尸首,伸手一拔,将桅尖拔了出来。
周围的海水,都被鲜血染红。
他沉声道:“上去吧。”
窦芽抱起霍芳芳顺梯而上,将她平放在甲板上。
这时木船已经从风暴圈中成功逃脱,燕三郎等人爬上甲板回望,天空中那黑压压的一片还是教人喘不过气来,但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出了风暴圈,海上又是一片风和日丽的景象。海浪温柔拍打船舷,狂风和闪电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
可是霍芳芳的死提醒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绝不是假象。
天光正好,燕三郎能看见窦芽两眼通红,垂泪欲泫,于是问:“方才怎么回事?”
窦芽擦了擦眼泪:“她刚舀起一盆水,要给我端过来,忽然上方一暗,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下意识躲开,然后就听见哗啦啦的海水,和舱里的东西互相碰撞的声音。”
舱里杂物太多,被海水拍得叮咚咣啷地,谁也说不出那里有多少件物品在随波乱撞。
“那时霍芳芳站在哪里?”
“梯、梯口。”窦芽忍不住抽泣一声,“就正对着桅杆!”
燕三郎的声音依旧冷静:“你有亲见她被扎中么?”
“没有。”窦芽呐呐,“光线突然暗了,那一瞬间我什么也看不见。”
当时桅杆堵住梯子,帆布也倒挂下来,一重重盖得严严实实,所以舱底突然变得黑暗一片。人眼适应光线有个过程,窦芽那时也看不见东西。
荆庆接口道:“那时我刚走开,不然桅杆扎中的就是我了。”说到这里,不寒而栗。
燕三郎嗯了一声,又问众人:“可有听见霍芳芳的叫声?”
大伙儿想了想,均道:“没有。”
庄南甲猜测:“会不会是桅杆速度太、太快,她还没来得及叫喊就身亡了?”
闵川点头:“不无可能。”
众人都是长长叹了口气。
八个乘客上船,现在只剩下六个了啊,这个还死于天灾。
窦芽终忍不住掩面哭道:“都是我,都是我不好!我若是反应再及时一点,也不会坐视她被扎死!”
当时桅杆落下,她只觉眼前一暗,下意识往边上就躲,哪记得桅杆正前方还有人?
小姑娘双手捂脸,泪珠子就从指缝里渗出,显然很是伤心。
燕三郎后退一步,蹲去霍芳芳身边,低头仔细再看几眼。
比起安慰小姑娘,观察死人好像还容易一点。
丁云正轻咳一声:“窦姑娘莫要自责,生死有命,你也不是故意不救她。”
荆庆难得附和他一句:“说的是啊,生死就在一瞬间,谁能反应得过来?”
燕三郎却明白,窦芽虽然修为不弱,到底长年在拢沙宗修行,不问世事、少经风雨,临到变故就少了几分机警。
这与聪明或者愚笨无关,只是阅历不足而已。
闵川抱臂在一边看着他,这时忽然道:“还有疑点么?”
燕三郎抬起霍芳芳的右手:“中指的指甲折断,食指、无名指的指甲有挫磨过的痕迹。”
听他说话,窦芽的哭声都小了下去。她拿巾子擦了擦眼睛,低头去看霍芳芳的指甲:“咦,真的是。”
在登船之前,霍芳芳也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指甲就养得细致好看,上头涂着的凤仙花汁很鲜艳,被海水泡过以后还没有褪色。
第623章 不浪费
因此指甲上折断和磋磨过的痕迹,也就变得格外显著。
庄南甲凑近看了看:“说不定是她着急舀水,磕断掉的。”
燕三郎道:“这是用力抓挠形成的痕迹。”
“方才船晃得厉害,或许她立足不稳,情急下去抓住什么物件,这才导致指甲折断。”闵川也道,“留这么长的指甲,本就很容易断。”
他们修行之人,包括窦芽也不留指甲,就是为了执握刀剑方便。指甲越长越碍事。
他看了燕三郎一眼:“怎么,你还以为这是人为?”长眼睛的人都看到了吧,霍芳芳死于意外。
少年不置可否:“我可没有这样说。”
这时船老大补好了船板,从梯子爬上甲板道:“除了桅杆要修,帆布也得补起,另外船体多处受损,我需要你们帮忙。”
经历一场要人命的风暴,这艘船也千疮百孔了。还挂在上头的两面帆都是破破烂烂,更不用说方才随桅杆倒下的大块帆布被舱底众人捅得不像样子。
丁云正不悦:“那是你们船家的事。”他原就晕船,方才又去船底舀水,现在累到快要脱力,恨不得倒头大睡。
船老大板着脸:“我们自己修得修上两天,你们不怕耽误迷藏国的行程就行。”
丁云正还是满脸不情愿,燕三郎插口道:“舱房积水,睡不下人。”
刚才风暴裹挟海浪打进舱房,现在全船几乎没有一块干燥地方。丁云正就算困倦欲死,也不能躺在湿漉漉的铺盖上睡觉。
毕竟现在十一月了,湿被褥遭冷风一吹就结成了冰,正是所谓“寒衾如铁”。
丁云正脸黑,但无法反驳。燕三郎说的是事实,该死的事实。
他是可以要求闵川用真力将铺盖化冰、蒸水、熨热,但舱房里到处都是积水,躺下去就有一股股潮汽扑面而来。再说他还要闵川留着力量应付各种突发事件。
见他不再吱声,燕三郎才开始分配任务。当务之急,是把杂物侵占的甲板清理出来,才能晾晒各舱的被褥。
“现在才过午后,阳光强烈。如果抓紧时间,说不定傍晚就能晒好。”
接下来燕三郎和荆庆帮着船老大修理桅杆,丁云正主仆和庄南甲清理甲板,两名船员去底舱整理物件、排出积水,窦芽则努力缝补破掉的风帆。
其实她的工作最重。如今季风盛行,大海航行全靠风帆。帆上破洞又多,她纵然手巧,也没法子快速缝好这么大面积的帆布。
燕三郎见状,把锤子交到闵川手里:“桅杆你来修。”自己走去窦芽身边开始穿针引线,然后抓起一片帆布就缝,速度居然一点也不比窦芽慢。
两人都用鱼线缝帆,以保其稳固。小姑娘转头,见他盘膝坐在身边,长指翻飞,线随针走,动作十熟稔。
他的针线功夫细致又周密,就如同他本人。
正午的阳光从正上方射来,照亮了他沉静的眉眼。
长眉俊目,轮廓分明。少时的青涩还未褪尽,英朗却已经占了上风。
小姑娘呆呆看着他。
燕三郎眼皮也不抬:“你慢了。”帆布不挂上去船就走不快,窦芽的任务很重,他才过来帮忙的,结果她现在发起了呆。
“噢。”窦芽回过神来,两颊微红,赶紧扯了个话题,一边下针:“你也会做针线活计?”
“嗯。”
“哪里学来的?”拢沙宗里也有寒门子弟,但不会与她为伍。窦芽从未见过身边的男人会做女红。
“穷,自然就会了。”他在黟城为乞时有衣可蔽体就不错了,哪敢奢望新装?这针线活计也不是什么难事,衣裳破了就自己缝补。
穷人,就得什么都会。
自然窦芽是体会不到这句感悟里面包含多少辛酸,她咬了咬唇:“要是霍姐姐还活着就好啦,我见过她做针线工夫,比我强多了。”顿了一顿又道,“她正在给孩子缝一件小衣。”
说着,她眼圈又红了。
千岁说得没错,女人真是水做的。燕三郎暗叹了口气,不知她哪来这么多眼泪:“不须有多好,够用就行。”他会一点针线但也仅止于缝补,与成衣铺子里靠手艺为生的裁缝不能相提并论。
但那又如何?成衣铺子归他所有,他想要什么样的漂亮衣裳,裁缝就能做出什么样的。
帆布缝好一面就挂一面,木船行走的速度提升不少。未时还没过半,甲板就收拾妥当,众人赶紧将舱房里面的东西都搬出来晾晒。
这就有个问题:甲板上的空间本来就小,要铺晾的东西又多。丁云正就指着帆布覆盖的尸首道:“先把她葬了吧。”好腾个地方出来晒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