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三郎预期中,三堰完全修好大概要用上六年,但它可以贯通南北东西,西部的货物走水路一路东行,最后抵达盛邑,省时省劲。
像盛邑这样的都城,只有商贸发达才能促其繁华,这也是西城发展的动力。
因为盛邑西城要大规模扩建,决不能受水患困扰,因此江堰的质量一定不能出问题。
可是,现在龙口堰才修好不过半年,就决堤了!
燕三郎沉沉道:“查明原因没?”
“用料标准,我亲自把关的;白诚焕也打包票,说他检查构造和施工,都是保质保量。”
少年眉头紧锁:“保质保量,怎么就垮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白诚焕呢?怎么没来?”
这时候分工粗犷,没说盖房子的不能修堤坝,何况白诚焕也堪称是个全才。这一点甚至得到了得胜王本人的担保。
他虽然兵败毒龙山,但燕三郎对他的眼界和胸怀还是钦佩的,相信他识人的眼光差不到哪里去。
“他,他被关进牢里了,在担水巷的四眼地牢。”李开良咽了下唾沫,低声道:
“白灵川是澜江上游,龙口堰决堤,下游就发大水了。许多大臣上奏,要追究龙口堰决堤之责;又有人道,中部水患成因之一,是龙口堰改掉了白灵川部分河道走向。王廷为这事儿吵闹了十多天,王上无法,只得将老白收押,等待后审。”
燕三郎也坐不住了:“白诚焕被扣押,那么现在是谁在负责西城的泄洪和修堤?”
白灵川是澜江上游的主支流,澜江的无尽东流水至少有三成来自白灵川。但这条河川的季节性很强,水位不稳定,春夏涝、秋冬枯,因此先朝和白诚焕都在白灵川上修堰,扩大龙湖,以控制水流。
暴雨时节,澜江水位本就升高,而龙口堰一旦决堤,滚滚江水直冲下游去了,那是雪上加霜,直接把澜江灌成了地面悬河,不涝就怪了。
从这一点来说,王廷的追究责任是有道理的。
李开良的脸色也不好:“水部郎中章显龙。他一直就跟我们不对付。”
燕三郎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水部隶属于工部,掌卫国川渎、陂池之政令,兴修水利、堤决河渠,都在他们权责之内。龙湖上的堤、渠、堰,原本该由他们来修,可是燕三郎花了许多时间与水部斗法,生生把这大肥差事抢过去了,水部早就气怒不已。
现在好了,龙口堰出事,水部顺理成章接手。
李开良又道:“拘起老白,工部那帮东西还不满足。护国公托人告知,王上收到十几个本子,都是、都是……”
第1127章 又一个来蹭饭的
看他支吾,燕三郎摆手:“但说无妨。”他也知道,那帮文臣说出来的不是什么好话。
李开良定了定神才小声道:“他们参少爷您扰乱工政,要求从严处置;原本龙口堰决堤的涉事人员都要拘起,包括属下在内,但您沉睡期间,这些事儿总得有人担着,这才暂时放我在外。”
虽说决堤的直接责任人是白诚焕和李开良,但他们都是燕三郎的手下,这锅他非背不可。
谁让他揽下了西城的活计?
燕三郎若有所思,轻轻“嗯”了一声,不见怒气。
李开良也知道这事办得很不漂亮,自责道:“少爷,这事儿是属下协调不力、督造不严,愿领一切责罚。”
“现在罚你,于事无补。”燕三郎第一时间就压下了火气。眼下是集中全力解决问题的时候,不是论过处罚的好时机。“先记着罢,你得想办法查清决堤的原因是什么。”
李开良领命退下了。
燕三郎也不起身,就坐在书桌前发呆,指节轻叩檀木案台。
白猫翘了翘尾巴:“发生这样的大事,萧宓中午居然只字未提,亏他还吃得下饭。”
午饭时,萧宓说过“只聊私事,不提政务”,也的确是这样做了。他对着燕三郎谈笑晏晏,不露半点责难之意。
实则澜江水患已经令王廷上下,包括他这位国君焦头烂额。
“他的城府也是日渐深沉。”燕三郎并无惧意。君王都是孤家寡人,坐去那个位置的人,早晚都得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千岁笑道:“难怪他要说‘以后有的是你烦心的事儿’。”
燕三郎抚了抚毛茸茸的猫脑袋:“决堤的原因不找出来,决堤的麻烦不解决,西城开发就跟我们无缘了。”
把这么浩大的工程都给他,王廷反对声如潮,萧宓也担下了很大压力。于是燕三郎提议,将整个工程分作七期,他先试水一期,王廷以观后效再作定论。
第一期工程的重点,就是三堰之一——龙口堰的修造。
这工程体量不大,基本上在前人修造旧堰的基础上加以巩固和升级,才能在两年内基本完工。龙口堰原本验收合格,工部也说不出什么来,偏偏李开良运气太差,一整个夏天都没事,居然赶上了没完没了的秋季暴雨……
可想而知,龙口堰决口之后,燕三郎的西城计划很可能一起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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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两记惊雷,又把大雨震了下来。
燕三郎没想到,晚饭前又有故人至。
千岁已经显出人形,面对一桌好菜正要提箸。燕小三醒来以后,她吃饭都觉得倍儿香。
但这并不是说,用饭人多就热闹。她微显不悦:“怎么又来个蹭饭的?”
来者是燕三郎的老熟人了:石从翼。
石将军由黄大从外头领着进来,刚好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挠了挠头。
这个“又”字是什么意思?“今天还有谁来?”
“王上来这里蹭过午饭了。”燕三郎招呼石从翼,“坐。”
石从翼汗。国君到家里吃饭,对谁都是无上荣耀,只有眼前这一对儿胆敢出言不逊。
燕三郎亲手给他打了一满碗饭:“你怎么来了?”
“刚从城外回来,又不想去酒楼。正好路过你这里,就想——”石从翼嘿嘿一笑,“既然你已经醒了,千岁小姐用饭肯定不止俩菜。”
邀景园当然不怕他这种大肚汉。燕三郎失笑,转头吩咐黄大:“去吩咐小厨房,就说石将军来了,看着加菜。”
专开小灶的大厨是国君送来的,各式菜系样样拿手,尤其精擅看人下菜。石将军的口味比起中午的国君可要重得多,于是后厨呈上来的可是一大盆酸辣鱼片!
那盆子可比脸盆还大。
鱼是龙湖捕上来的,条条都在五斤以上,养在清水里三天了,肚里的腥沙都已经吐尽。主客都是大肚汉,所以厨子挑了一条七斤重的,鱼骨熬汤,鱼肉片下来氽炖,在盆子里摞成小山一般!
这刀功也是了得,湖鱼多刺,但石从翼夹起的鱼片却是一根细刺都没有,一嚼就爆开满口辛辣酸爽,要用冰镇的甜酒才压得下去。再多吃两口,一张嘴麻烘烘地,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然而越吃越过瘾。
石从翼吃得鼻子上冒汗,呼呼哈哈好几声才竖起大拇指:“你家厨子越发精明了,做这偷懒的菜,一盆就想打发我。”
其它的菜,他不屑一顾嘛。燕三郎晃着杯中酒笑道:“你若喜欢,多来几盆也不成问题。”这是平民美食,贵人们是万万不愿吃到满头大汗、红鼻流涕的。
这鱼片虽然开胃,燕三郎只夹了两箸就停了。辣味儿吃多了,其他菜就没了味道,得不偿失。
不知不觉,他吃饭比从前讲究了很多。
“行,再来一盆。”石从翼也不跟他客气,转眼又扒拉一碗米饭。
千岁拿象牙箸敲了敲盆沿:“喂,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
“一天。”石从翼再夹一片鱼肉,“我一整天都在西城那块烂地儿。你们也知道那边人烟稀少,要找个吃饭的地方太难了。”
燕三郎闻言,和千岁互视一眼。这家伙刚从西城回来?
“那里连个城市的轮廓都没有,不是芦苇荡就是淤泽,你过去那里作甚?”
石从翼灌了口酒:“你们可知道袁家荡?”
“知道。”所谓“西城”不过是图纸上的规划,其实现在还是盛邑西郊的荒野。袁家荡就是龙湖南岸的一大片芦苇荡,这个时节荻花飘摇、苍茫无尽,是为盛景。
因为毗邻淡水,这里有个小村子,住家仅十余户。
“袁家荡遭不明怪物袭击,半个月里陆续死了四、五人,有一天更是遭遇集体屠杀,只有几个住户逃了出来。他们再不敢住下去,迁来盛邑报了官。”石从翼呼出一口气,“这些人住得偏僻,消息一直没传出来,报送的署衙又不重视。直到昨天下午,我才听说。”
燕三郎目光微动:“据传澜江中下游也有怪物袭人。今回轮到上游支流了么?”
第1128章 对清乐伯的不满
“不好说。”石从翼风卷残云,转眼就消灭了一半鱼肉,“澜江一路流过大卫最繁华的城镇,往来船只无数,岸上也是人口密集;但龙湖这时基本都是荒滩沼泽,渺无人烟。就算有什么怪物,我们也不知晓,除了袁家荡和你们修堤的劳工。”
“你去了一整天?”千岁夹了一颗冰镇的乌梅芸豆来吃,“有什么收获?”
“袁家荡已经没有人了,事发现场篱笆被压坏,屋舍倒塌,多处血迹。对了,我在滩涂上发现一些脚印和拖行的痕迹,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獠牙,摊在掌心:“应该是某种生物的牙齿,但不像狮虎的。”
狮虎的犬齿像匕首,上尖下宽有弧度,边缘也有细锯齿,犬类的大牙也差不多,都是很适合撕咬的造型。但他取出的这只牙齿,比他中指还长,却是细长如钉的形状。“会不会是鳄鱼?”
千岁伸手取过,仔细观察。
“这种牙齿很脆也很薄,时常脱落,肯定不是狮虎的。”狮虎的大牙金贵得很,轻易不能掉,否则无法捕猎。她指着齿尖的一点凹槽道,“看见这个槽位没?牙是中空的,里面埋着毒管。”
那凹槽比发丝还细,亏她眼力好,不须借助外物也能看清。“尖牙下方连通毒囊,当它伤人的时候,毒液就沿着牙管注入猎物肌肉。”
石从翼听得一愣:“什么效果?”
“那就得试了才知道。”千岁走去一边案几,将毒牙和几只药瓶放置一起,“人类肌肉松散,不会让它崩牙,你看到它的猎物没?”
“是头大水牛。”石从翼佩服她的眼光,“只剩个牛头了,这毒牙的主人估计不爱啃,牙就嵌在颅骨里,跟钉子似地。”
他的狩猎经验也很丰富,看得出尖牙这么长的动物,个头大概也不差,至少不比水牛小多少。
燕三郎抱臂在一边看着:“牛死了多久?”
“十天?”石从翼抹了抹额上的汗,“搁在水边烂得快,我发现的时候,它都泡肿了。”
那气味别提多美了。“边上都是烂泥,看来牛死后湖岸还发过大水,痕迹都被冲没了。”
“里面的毒液早就干涸了。”千岁还是小心往毒牙里灌入一点清水,果然尖端漏出来液体——牙管中空。而后,她用几种试剂逐一尝试,摇了摇头:
“不行,量太小了,测试不出。”
瓶子里的试剂,只变了一点点颜色,从透明变作了微粉。燕三郎点头:“至少我们知道,它毒性不强。”
如果是魂石之毒,只要针尖大的一点儿都能要人命。剂量大小,不过是致死速度的区别罢了。
千岁嗯了一声:“我们最好去实地看看。”
燕三郎问石从翼:“几十天暴雨导致山洪,袁家荡这个村子离水边的距离是不是变得很近?”
“嗯,原本从村子到芦苇荡有十里,现在不到三里了。”所谓邻水而居、春暖花开,不过是城里人的愿景,湖水潮气重,又有泛滥之险,小渔村和水岸都要保持一定距离。
他问燕三郎:“你也觉得伤人的东西是从湖里爬出来的?但我看过袁家荡住民的口供,他们世代住在那里,龙湖里头可没什么猛兽。”
否则卫国怎会打算把盛邑扩建到那里去,天子脚下有怪物横行还了得?
燕三郎可不这么看:“澜江有多少年未见怪物吃人?”现在伤人事件不还是层出不穷么?“有村民见过怪物的样貌么?”
“起先渔民都在水边失踪,无人生还。后来怪物夜里袭击村落,拖走活人。据目击者说,来袭的怪物模样不尽相同。有的像鳄,但脑袋又大又圆,表皮纯黑色不反光;还有一种怪物是绿色的,能像雾团一样在空中飘动,只露出丝绦一样的东西,像是尾巴。”
仅凭这样的描述,燕三郎当然不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儿。千岁却皱起黛眉:“丝绦、雾团?唔,我们最好实地去看一看。”
“明天一早出发。”燕三郎正有此意,原本他也打算去龙口堰实地看一看。白诚焕说自己的设计没问题,工程质量也合格,相识一年有余,燕三郎对他的专业还是给予了充分的信任。
石从翼有点为难:“明儿我奉命去荷香镇走一趟。”
“我们自己去就好。”燕三郎原本也没打算带上他。
“那我给你找个向导。”石从翼赶紧道,“今天带我去的村民,明天可以带你们去。他们熟门熟路,否则你找起袁家荡都很费劲儿。”
燕三郎自不推辞。
接下来两人议起王廷里的事。比起萧宓和贺小鸢,石从翼直肠直肚,基本上有问必答。他对于燕三郎眼下的被动局面也很理解,同情道:“大不了认错,把西城还回去。王上必然回护于你,不会苛责。”
“想当明君,就不能偏袒太过。”燕三郎却有不同看法。他和萧宓私交很好,却不以为自己就能高枕无忧,“还是要尽快查出溃堤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