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九岁起,阿修罗就陪在他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曾有瞬间的分离。
她的存在,像呼吸一般自然;她的存在,像呼吸一般重要。
少年抓紧脖子上的木铃铛,低声呼唤她的名字。
没有任何回复,她不在铃铛里。
燕三郎闭上眼,做了两次吐纳,将涌上来的焦躁和惶恐一起打压下去,开始思考对策。
千岁为什么消失,难道和白苓一样被人掳走?毕竟她莫名失去修为,现在与常人无异!
他失策了,方才不该直接跳下来,而是要走得更远,看看千岁会不会回到木铃铛里。
毕竟,她和天衡还有契约,不可能脱离铃铛离开太远。
话说回来,修为消失这件事实在不可思议。不仅是他和千岁,似乎进入四凤镇的所有异士都变成了凡人。
什么样的领域或者小世界才有这般威力?
拥有这种力量的人,还不是想杀谁就能杀谁,何必要挑动三方内斗?
唔,这样说来,或许他的力量还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
燕三郎脑海里闪过十万个为什么,但哪个也来不及多想。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回千岁。
他又翻出墙去。
墙外就是小巷,方才两帮人拳打脚踢之处。燕三郎刚才走出去时匆匆一瞥,见到地面躺着三人,都是口角流血,鼻青脸肿,也不知是死是活。
当然那三人里面没有端方。
除此之外,他还来不及细看。
可是这回燕三郎翻过院墙,落地之后,景致就变了——
杏树、杂物堆、小平房。
院墙另一侧,居然还是这里!
无论他来回翻越多少次,落地之后看见的景物都是完全一致。
燕三郎面色更加凝重。
对于这种困局,民间有个更通俗的说法叫作“鬼打墙”,能让人在无限循回的迷宫里耗竭而死。
建造这个迷境的大概也是只鬼:
来自迷藏海国的恶鬼。
少年暗吸一口气,也不再做无用功,开始探索这个小院——对方将他困在这里,显然别有用心。既然跳不出去,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见招拆招。
这院子很小,对于人高腿长的燕三郎来说,抬腿就能从最东边走到最西边。这会儿还是料峭之时,春讯未至,老杏树尚未发出嫩芽,枝头倒还挂着明黄的叶片。
晚风一来,摇头晃脑的杏叶敌不过催促,慢悠悠飘落下来,瑟瑟趴向地面。
这一幕好生凄清,燕三郎又觉似曾见过。
他接了一片叶子在手,仔细看,叶片上有虫蛀过的痕迹。
树下堆着杂物,凌乱无章,应该是许久都没人来过了。燕三郎从杂物堆里抽出一把废弃的斧头,斧刃又钝又卷,还蹦了好几个口子,一看就知道修不好了。
这就是他方才砍树的斧子。
他抓着斧子,心情没来由地焦急,一阵又一阵心惊肉跳,像是将有大难临头。
他还发现自己喘息得很厉害,心头砰砰直跳,根本难以自抑。
发生了……什么事?
燕三郎往门边靠去一步,才发现又有些不对——
院墙突然变得更高,他连门楣都够不着。
并且手里的斧头突然变得很重很重,他得用双手才能抱握得动。
难、难道?
燕三郎大骇,赶紧去望自己双手,只见手背很小、手指很短,有两枚指甲还裂开了。
指节上倒也是一片瘀紫,皮开肉绽。
但这和击伤不同,这是冻伤!
他再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很旧了,两肩和膝盖各打一个补丁;布鞋也磨损得厉害,他好像能看见自己的大脚趾。
燕三郎忽然发现,自己变回了小时候!
是九岁的时候?
不,还要更早!
外头突然响起了狗吠声。
雄壮、嘹亮,并且好像往这里而来。
燕三郎的手指,突然不受控制地发抖,心脏急剧收缩,像是下一秒就要爆开。
难以形容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他的内心。这感觉陌生却又熟悉,是他成年之后就再也没体会过的孤独和无望。
他心底有个黑洞,而这两声莫名的狗吠,像是突然把藏在黑洞里的东西给拽了出来,撕扯得他头脑阵阵晕眩。
月光不知何时钻出云层,普照世间,也将两个飞快接近的生物的影子打在地面、拖得老长。
它们有尾巴、有大嘴、有獠牙。
燕三郎瞳孔骤缩:
他想起来了,这一幕,是他的亲身经历!
第1213章 千岁的迷境
千岁做出的动作与燕三郎如出一辙:
翻墙。
墙外是小巷,但是空无一人。
燕小三呢?她左顾右盼,呼唤两声,声音在夜空中远播,没有回响。
这不合理,方才她还听见他砰砰撞门。
这小笨蛋该不会拿拳头砸门吧,他现在可没有修为在身,砸一下不得一手血?
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千岁抚了抚木门,门上只有两道半脱落的漆皮,却没有燕三郎打砸的痕迹。
她再回头观望巷子,路面的凹陷处有浑浊的积水,瘸腿的破板凳也不知在墙根下躺了多久,木头都烂了一半,还被潮气镀成了黑色。
除此之外呢?颜烈和端方两伙人方才在这里打得热火朝天,怎么连一点东西都没留下?
她若是没听错,方才这里有人惨呼来着。
有人叫唤,就有人受伤、死亡。
颜烈那货可是心狠手辣,断不会留活口的。
端方等人如果狼狈撤退,更没有时间收走伙伴的遗体。
那么,死人在哪里,血迹在哪里?
她该怎么找到燕小三呢?
千岁再一次确定,这里不是幻境。
或许,是自成法则的小天地?
她暗自摇头。
这个说法可以解释为何愿力、真力在这里全部失效,却不能说明大伙儿的随身物件为什么都不见了。
这地方的出路,到底在哪里?
千岁又跃上院墙四下张望,一无所获。
阿修罗按了按胳膊,白嫩的肌肤上起了一点点鸡皮痱子。
这是应激反应,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又来了,像是有人想将她从里到外看个清楚。
不怀好意。
她想了想,干脆立在院墙上阖起了眼,如老僧入定。
幕后人将她和燕小三隔开,为什么?
是要对付她,还是单独对付燕小三?
如是后者,大概燕小三现在的处境很糟糕?
她心里暴躁起来。
便在这时,屋子后头好像传来人声。
她从后院进入,而声音来自前门。
千岁蓦然睁眼,跳下墙头,溜边儿往屋旁走去。
这屋子不大,前头的空地却不小,竟是整整一个晒谷场。
千岁往回一缩,掩在房屋的阴影之下,因为晒谷场上居然有人、有篝火,还有马车!
离她三丈外,火焰舐食着木柴,发出不规律的噼啪声,烧水的同时,还用光热驱走了深夜的黑暗与寒冷。
三四名汉子围坐篝火边上,有拿着锡杯喝水的,有伸手烤火的,也有串起肥嘟嘟的田鼠往火边顶的。
他们都是布衣,冬天也只是外裹一件厚袄,几乎把自己包成了球。
千岁从他们衣着、神态、举止和牙口看出,这些都是活在底层的平民,多半靠着自己的劳力赚钱。至少,燕记商行的伙夫和车夫差不多都是这样。
周围有五、六辆马车,也都灰头土脸,没有一辆阔气。其中两辆马车亮着灯光。
里面还有人。
这里还是四凤镇吗?千岁皱了皱眉。巷子里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晒谷场?她要是没看错,晒谷场边缘还有大草垛子呢。
趁着前方的人未留意,她悄悄往后退去。
不过走去屋后,她又愣住了:
屋后哪有什么院子,哪有什么木门,哪有什么围墙?
这栋木屋就孤零零地立在一大片平地上,后头是稀疏的小树林,前边儿却是大片田地,看起来非常空旷。
巷子呢?
千岁错愕过后,嘴角反而荡起一丝冷笑。
幕后人想戏弄她、恐吓她是么?那就来试试好了,看谁笑到最后!
暗夜的林子显然不是好选择,她转身就往屋前走。
那帮子村汉敢惹她,她也正好出一出心头怒火。
晚风吹得屋前的老旧招牌摇来晃去,千岁一看,上面写着“天福驿”三个字,“驿”字还掉了半边。
这是个废弃的晒谷场,后来改作了驿站,为来往山林的旅客提供落脚之处,通常还会有偿供应食水。
眼前这个驿站很小,最多只有四、五间客房,现在哪一间都没亮灯。千岁陪燕三郎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形形色色的驿站不知住过多少次,知道平民在外讨生活之不易。虽说路遇驿站,但多数客人都不会掏钱住客房,只在马车上窝睡。
每一文钱都很宝贵啊。
天很黑,马儿都被解下来休息。
千岁没有刻意隐藏身形,可是聚在火边的男人们对她却视而不见,自顾自继续聊天。
这可太不寻常。她挑了挑眉,干脆径直走了出来,结果场中人物还是自说自话,偶然目光瞥过来,也是漫不经心。
他们看不见她?
烘在火边的仓鼠烤好了,有个戴灰皮帽子的男人拿起一串正要开吃,目光忽然看向千岁!
“来!”他居然向千岁招了招手,把仓鼠串往前一递,“娃子,吃肉不?”
他这动作刚做出来,千岁不禁挑眉,可是听到他的称呼又很别扭。
娃子?但凡是个长眼睛的,都不会把她和“娃子”联系在一起吧?
“来啊,这是肉。”灰皮帽子又在招手,“你吃过肉没?”
他眼睛直勾勾看向她,唔不对,是看向她身后!
千岁一个转身,就看见屋檐底下站着一个小女孩,最多五、六岁大,脸和手都是白生生地,眼睛很大。
灰帽子没喊错,穿上了小红衣的女孩子真像个布娃娃。
但他这么一招呼,小女孩反而往后一缩,一溜烟儿跑去马车后头了。
“小崽子怕生,不好玩!”灰帽子扫兴,从腰间拔出匕首,先把仓鼠脑袋削掉,往肉上洒点盐巴,这才凑近嘴边吹了吹,啃了一口,“真香!哎,带这么小的娃上路,那对父母不知道咋想的。”
出门在外千种不便,人们通常不会带上这么小的孩子。
他身边的汉子年过五旬,头发小半花白,喝完水正在点旱烟袋。“咱再走一天就到洪兵镇了。那镇最有钱的土财主,你知道是谁不?”
“还用说,洪大户呗。”灰帽子不假思索,“洪岳镇相传最早是姓洪和姓岳两家建起来的,现在岳家没什么人了,都快改名洪家镇了。”
第1214章 洪老爷的嗜好
灰帽子又啃了一口鼠肉:“那个洪大户就是土霸王,最有钱的那个。”
旱烟袋往后瞅了瞅,发现附近没有外人了,这才吧嗒吧嗒抽烟:“看到小女娃身上的红衣没有?”
“啊?”
“这小女娃就是要送给洪大户的。”
灰帽子迷惑了:“送给……洪大户?”
“洪大户的正房十多年前就死了,后面一直没再续弦,身边也只有两房小妾,你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跟我们不一样咯,对漂亮女人没有兴趣,只喜欢收养‘义女’。”旱烟袋呸呸两声,“听说这些年他收养的义女都快十个了,收来的时候都是年纪这么小的女孩子,还得穿着红衣,个个都像娃娃。”
灰帽子也听出不对劲了,挠了挠胳膊:“收乾女儿?他怎么有这个嗜好?”
“你真不懂呀假不懂?”旱烟袋给他一个不屑的白眼,“那些小女娃子被打扮得漂漂亮亮进洪家的宅子,但没有再出来啦。”
灰帽子毛骨悚然:“死了?”
“别的我不知道。”旱烟袋吐出个烟圈,“我小侄子在他家打过长工,说有天晚上管家派人偷偷运出个麻袋,不小心掉地上。我小侄子解手路过,正好看见麻袋里面露出一张人脸,也就是个不到十岁的女娃,白惨惨,脸上全是伤,看起来已经断气了。”
灰帽子“嘶”了一声:“没人管?”
“谁管?”旱烟袋摇了摇头,“洪大户是当地一霸,据说他的‘义女’都是买来的孤儿,没人会去追究。”
“孤儿?”灰帽子向马车望去一眼,“那小姑娘可不是孤儿。哎你是不是猜错了,说不定人家父母就喜欢给孩子穿红衣。”
“不过小娃子衣裳是崭新的,鞋子那么破旧,都快穿帮了。”旱烟袋想了想,“我婆娘过年给儿女添衣,从来不会漏了鞋子。”
他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讲得也对。他们或许不去洪岳镇。”
话题有点沉重,旱烟袋不吭声了,埋头抽烟。
千岁听到这里,绕去最近的一辆马车后头。
果然,那红衣小女孩就躲在车辕后方静静发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映着跳动的火光。
旱烟袋这老江湖的眼光果然犀利,小姑娘的衣裳很新,鞋子却旧,边缘还有些破损。这么冷的天气,风一吹就冻脚。
她站久了就得轻轻跺脚。
千岁凑近她,伸手在女孩面前晃了晃。
果然,这里人人都看不见自己。她烦躁地叹了口气。
这时女孩忽然撒腿跑了,跑向最远也是最破的一辆马车。
车里有灯光。
虽说千岁一心想找出破局之法,这时却也被莫名吸引,跟了过去。
女孩奔到车边,车帘子正好打开,一个中年妇人走下来,没好气道:“叫你半天,不知道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