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来,杜时素和颜庆的关系不好?”
铁太傅挠了挠头,“从哪看出来?”
“千渡城给钱,禄事堂收钱。给钱的从来觉得对方要得太多,收钱的一直觉得自己收上来太少。”燕三郎笑道,“没有矛盾就怪了。”
铁太傅哈哈一笑:“说的是,这两位针尖对麦芒,互相看不上眼。”
“不止吧?”千岁轻哼一声。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燕三郎提都没提,那就是千渡城的收入占到整个青云宗的两三成。
也即是说,青云宗从其他领地收上来的税款太少了。
你手下明明有几十只羊,你总是从最大的那一只身上薅不说,有时候还要把它的羊毛补贴给其他小秃羊。长此以往,大羊怎么会高兴?
“谢冶光,言律堂堂主,保证青云宗律令森严不输军队。”铁太傅分析此人,“我与他相识多年,这人执拗刻板,为了律令一言之失,跟颜屹父子都曾当面争执。他不是山长的好人选,我想他自己应该也知道。”
“就不知道他想支持谁上位。”刚强易折,为人上者,身段反而要柔和。燕三郎点头,“杜、谢无意山长,可以剔掉不算。颜庆呢?”
“你已经知道颜庆是颜屹远亲,当年跟着他一起打下千渡城,功劳很大。但颜庆在安涞城受到排挤,因此颜屹就指其为千渡城主,让他在这里扎根。”铁太傅喝了口茶水,“摄政王告诉我,颜庆这人很有野心,其父不愿指其为副山长,于是将千渡城交给他打理,以作补偿。”
颜屹和颜烈一样长居安涞城,青云宗必须交给稳妥之人打理,最好不是颜姓。所以最后是文庚当上了副山长,拥有最大权力。
燕三郎嗯了一声:“现在颜烈已死,颜庆想必是跃跃欲试了。”
“摄政王生前也作此想。”铁太傅接着道,“再说一人,刘怜玉,性情强势,是白鹿峰峰长。青云宗山峰无数,但峰长只有三位,除了她之外,还有知行峰峰长徐陵光,冲拔峰峰长孙红叶。不过这三位很少下山,专心打理宗内事务。都不像是竞争山长之位的好人选。”
“青云宗长老会就是这么七人,各堂各峰底下还有许多分支,就不一一列举。”他总结道,“文庚、颜庆最有角逐山长的意愿。”
燕三郎来回走了两步:“颜庆在青云宗中威望、声誉如何?”
“这人有些才能,的确把千渡城打理得井井有条,但颇为自负,对副山长文庚都不肯低头。他和知行峰峰长徐陵光、冲拔峰峰长孙红叶关系不错。”铁太傅想了想,“千渡城是青云宗最重要的钱袋子之一,旁人都不敢轻视于他。因为他文能治,武能战,宗内更有不少年轻弟子以他为榜样,认为他比副山长更有魄力。”
铁太傅做了个总结:“因此,颜庆若想角逐山长之位,支持者甚众。”
“那是视骄横傲慢为特立独行,以为谦逊礼让反是软弱无能。”燕三郎轻嗤一声,“误人子弟!”
咦?千岁侧目。燕小三很少这么尖锐地点评别人。
少年又问:“这两人当中,谁继任山长的可能最大?”
这回铁太傅想了好半天:“以我个人之见,文庚最有可能,其次是颜庆。”
“威望、实权。”燕三郎总结。他想掰倒其他竞争者,也要从这两方面下功夫。
“今回铎人潜入宣国,显然是千渡城里出了问题。”
这是英雄所见略同。铁太傅也道:“我思来想去,也不该是整个青云宗投敌。摄政王尸骨未寒,青云宗立刻反水的可能性很小。再说,青云宗里有奚人、有铎人,同样也有不少童渊子弟。”
青云宗是颜屹一手创立的,宣国太祖颜枭原本希望它能取代拢沙宗的影响力,因此同样鼓励童渊人把后代送来这里修行。虽说青云宗到现在也没完成最初的使命,但宗内留驻不少童渊人却是既定事实。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千渡城的问题,就是颜庆的问题。”燕三郎笑了笑,“那就先从千渡城下手吧。”
如果能弄掉颜庆,竞争山长之位的对手就只剩下文庚了。
铁太傅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人,传香掾的堂主檀闻道。”
“哦?”这人怎么了?
“我仿佛记得,他也是连容生门下。”铁太傅努力回想,“你们有同门之谊,他或可提供助力。檀闻道虽没有长老席位,但传香掾负责外事通联,专司对外事务,也是极其重要。”
“檀闻道?”燕三郎精神一振,“我师门仿佛是有这么位师兄,应该是许多年前就已结业。先派人与他接触试试。”
“好小子。”话都说完了,铁太傅回去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原本困难重重之事,和你说完好似就有了一丁点可能。”
他有点儿明白,颜烈为什么指定燕时初为下一任山长了。
燕三郎笑了笑:“这一丁点也会变大的。”
他只是将困难的任务拆解分析,一步一步提出解决方案罢了,最后看来仿佛就离成功很近。
说穿了不值钱。
待老人家转身离开以后,千岁才悠悠道:“是该让这老头子见识见识我们的手段,他才会对你更有信心。”
更有信心,才会全心全意帮忙。
“不急。”燕三郎一如既往地沉稳,“从长计议。”
第1250章 你们来了
千渡城,何家坞。
河边垂杨柳、碎花逐波流。
燕三郎和铁太傅来到千渡城时,冬雪早就化尽,从高山淌下,一路变成了滚滚江河水。
两人离开官道、骑马沿岸而行,蜈江在暮春时节的水量超过燕三郎想象。江水颜色浑浊,不似他常见的江河那样青碧。
铁太傅介绍道:“蜈江流过沙原,带下的黄沙多。不过上游的水更黄哩,这里是河谷,七拐八弯,水流和缓,泥沙都沉了底,算是清亮一点儿了。”
“一路上丛山峻岭。”燕三郎这一路都在观看风土人情,“路却修得不错,平宽直。”
“千渡城可是双水双陆通衢之地,往来客商如云。”铁太傅来过不止一次,“除了官道,许多捷径、小路也都好好修,节省人们不少时间。”
燕三郎看地面:“这路面不是石头吧?”
地面是灰色的,平坦方正,特别规整,每块大小如一。燕三郎见识广博,盛邑天耀宫用白玉为砖,平整度当然要胜过脚下这些。但说起平民百姓都能走的路,其他官道多半只是沙土路,风一吹,黄沙漫天扬;好一点的路段会凿取大块青石铺路,但限于手工,路面可磨不到平滑如镜。
但马儿踩踏的这条路很平整,听声音也不像是石质。
“不是。”铁太傅笑道,“这是千渡城西边出产灰沙岩,材质松脆,很容易敲成粉末。我见过千渡城外的石工铺锻造这种仿石地面,就是用灰沙、黄泥掺和碎蚌壳,倒进模子里定型,再以火煅,即成这种坚硬路石。工艺简便,结实耐用。”
“好办法。”这种路面石造起来可比切割和打磨天然的大石头方便多了,难怪千渡城用它铺路,原来是因为多快好省。
铁太傅也有些意外。新到一处繁华盛地,这小子却对灰朴朴毫不起眼的地面感兴趣,眼力是十分独到了。实际上这种路面还有个好处,就是减小了骡马牛等牲畜的蹄铁磨损。
何家渡在千渡城东北近郊,离主城只有区区六里。事实上,雨季发大水时,暴涨的河水有时也会倒灌进城里。
因为上下的客人多,刘家坞外也修起好大一个驿站,供来往船客歇脚、换乘。
燕三郎和铁太傅在这里下马,立刻就有好几个小厮奔上前来,要替他们牵马。他们相互推搡,长得最瘦小的那个被推到一边去,差点坐倒在地。
燕三郎偏偏指着他道:“你来。”
这孩子只有十岁,脸很瘦就显得眼睛大,闻言大喜。
少年扔给他半两银子,他一咧嘴,门牙漏了一颗:“谢谢少爷!”
“去吧。”对于外人,燕三郎向来话不多。
男孩牵着两匹大马,转去后边儿的石厩了。两位客人休憩期间,他得喂马、刷马,检查蹄铁。
这活计对于十岁的孩子来说不轻松。可是想赚钱吃饱饭,哪有简单的出路?
燕三郎和铁太傅就往驿站里走。
这驿站里头人可不少,居然还有十几个铺面,有卖鱼丸粗面的,有卖杂料蹄铁的,但凡客人会用上的,这里多半都有,就是价格贵上不止一筹。
当然渡口都少不了茶楼。
燕三郎选了一家看起来门面最大最干净的,见它门边的砖头上有一块显眼的黄色圆渍,就对铁太傅道:“这一家。”然后顺手在砖上又戳了两个点儿。
他指力惊人,轻轻一戳,坚硬的青砖就簌簌掉粉。
这就做好了信号。瞅着无人注意,他们走进茶楼。
这种地方没有包厢,两人加了半两银子,挑到了靠窗边的四角桌。
驿馆里头,不管是茶楼还是底下的茶摊子,提供的都是大碗茶。粗瓷碗比婴儿的脑袋还大,茶水一注七分满。这会儿已到暮春,赶到这里的人大多燎火口渴,得一口气先灌两大碗茶才能顺气舒坦,然后慢悠悠地开喝第三碗。
燕三郎额外要了一碟茴香豆,一碟老醋花生,两人凭窗喝茶,都慢下来了。
现在江面已经很宽,好在河水不算湍急。有经验的千渡人在最平静的河湾处修起了刘家坞,坞内放船,坞外渡口。燕三郎极目远眺,望不见对岸,只能欣赏千帆竞渡。
“海事繁忙啊。”燕三郎轻声道,“何家坞的摆渡生意可真不错。”
大船,小船,不大不小的船,满载来去,在河面上随处可见。
“别忘了,这地方名作‘千家渡’。”铁太傅笑道,“沿着蜈江,你都找不到几个这么好的渡口了。”
“水运成本低,比陆运至少要便宜一半以上。”燕三郎点头,“只要水情不算凶险,多数商人会选择水运。”
这点他有发言权,燕记在卫国南部凤崃山腹地可是吃足了水运的甜头。
“汛期可能停航,但最多也就是半个月吧。”铁太傅丢了颗茴香豆进嘴,“这些航线十分稳定,送货载人,等同是千渡城的命脉。”
千渡城不仅是个四通八达的陆上枢纽,还是水运的起点,光是收买路钱都收到手软。
当然,对官方来说那不叫买路钱,而叫作路租或者渡租。
他们聊不一会儿,外头就有两人进来了,东张西望,见到燕三郎目光一亮,大步往这里走来。
“少爷!”
“你们来了。”燕三郎放下茶碗,“坐。”
这两人正是金羽和傅小义。
四周喧哗,他们也不虞被人听见。燕三郎向铁太傅介绍了两个手下,才问金羽:“来了几个?”
铁太傅打量眼前两个男子,看出他们都是行伍出身,身手了得。燕时初将他们从盛邑调过来,那是早就开始筹谋山长之位。
“七人。另外几个散落在城里,我回头就找他们过来。”金羽笑道,“左迁也来了,他在盛邑待得实在无聊,到这里居然遇见了熟人,此刻正在前面拐角的酒摊上吃酒哩。”
“好,或有用到他之处。”左迁原是得胜王手下的大将,拼杀战场在行,论游手好闲斗鸟逛街却远不如傅小义等人。
第1251章 渡鸦
燕三郎问,“你们到千渡城多久了?”他在桃源就差遣红隼,飞去盛邑召集人手。
想拿下青云宗,光凭他一个人可不行。
在他前往火桐城时,金羽等人也出发了,目标就是千渡城。
“昨天早晨到的。”傅小义接过话头,“这儿真是个好地方。”
“有甚收获?”他派金羽过来打头阵,先收集一点本地情报,尤其关注河边渡口。
“现在是何家坞最繁忙之时。”金羽往外一指,“再有个把月就进入汛期,到时候风高浪急,未必能再走船。有经验的商队多半挑在这时候赶来竞渡。”
走商就是和时间赛跑,若是撞见汛期停航,那么改走回陆路反而耗时更长。所以眼下的何家坞才这般热火朝天。
燕三郎将铎人奇袭童渊军后方粮仓之事说了,而后道:“铎人应该就在这里下水乘船。”
“嗯,客人多但船有限。着急上船的,就得——”傅小义左右看了看,搓了搓手指,“多花点。”
燕三郎往渡口方向看去,果然人头攒动。
“得掏多少钱?”
“每人一两银子,船上就能有空位,人多还能打折;如果是走货的,那可就贵多了,视货物大小和体积而定。”小二走过,金羽又向他要了两个茶碗,“有的商队上百号人押着七八车货,想都挤上船可就花费巨大。”
饶是如此,愿意掏钱的旅客也不在少数。如果走陆路,骡马的口粮、货车的折损、一路上住店的开销,数额更大。更不用说陆运风险不定,道路塌方、盗匪水火,时有发生。
有些人员的薪酬还是以天计算的,所以越早抵达目的地,赚头才越多。
当然,水上行船多风雨。不过走商本来就是靠天吃饭,千渡城的航线又比较稳定,走的人多了,自然相对安全。
小二刚倒完茶水,金羽端起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待第二碗倒好,他把小二赶走,这才道:“我和小义昨天就去渡口搭船哩,说自己没路引子。”
“让你们上船了?”燕三郎让他们早一步来这里做个试验。
“没有,不让。”傅小义摸了摸鼻子,“我们本打算另觅他法,不过还没走出驿站,就有人找过来了,说是能帮我们顺利登船。”
“我们提了要求,得有正经渡租的凭据,以备审查。”金羽递来一张文契,“蜈江每隔十几里就有卡哨,还有专人在河面上巡查,只是混上船而没有凭证的话,被逮住了直接送监法办。”